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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五断章 东瑶 一 ...

  •   第五断章东瑶一
      正如卢解所言,桓王在那天入夜后清醒过来。那时卢解已经回帐休息,邵阳见那人睁开眼睛,又喜又急,颤抖着声音唤了句“殿下”,剩下的话语都哽在喉头,低声道:“我去找卢医官来。”说完就要起身,目光却如同今夜的月光一般,曳得长长细细,滞留在那人面上。
      齐桓延笑笑,轻声问他道:“怎么还不去休息?”不经意中带着薄叱。齐桓延任监国之时,事无内外一手把持,外人只见他权倾朝野,却不知往往夙夜无寐。那时候的邵阳做完文武功课,总要千方百计磨蹭到天色放明桓王回府,见过他的身影才溜回房间去睡,一不小心被齐桓延瞥见,每每用这句话轻描淡写的训他。而今他身受剧创性命堪忧,语调却同当年监国府内一般无二,仍是悠悠缓缓,仿佛明日起来又是寻常早朝。
      邵阳面上一热,仿佛是个做错事情被抓住的孩子,急忙辩解道:“方才已经歇下了,知道殿下醒了,才——我,我听得到殿下睁开眼睛的声音。”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殿下醒了就好。”
      齐桓延展颜道:“好什么?正难得可以睡得这么沉这么久。”
      自邵阳挂帅以来,桓王很少再用这种打趣的语调同他说话。邵阳想要像少年时候一样给他一个不服气的笑容,才一低眼望见那张平静的容颜,却几几掉下泪来。齐桓延也不安慰,看着他的眸中溢出温和,这双眼睛让邵阳没了说辞,几乎手足无措。他从来都只敢在别处悄悄注视,同桓王当面问答亦是垂首回应,何曾这般胆大的正对上他的目光。一时间忘了心跳呼吸,只剩寂寂天地水色溶溶。回过神来急忙移开了眼睛,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指向帐内一直小火慢煨的汤药:“卢医官说,殿下醒了便要服药。他不知道殿下什么时候醒,怕耽误了时辰就一直煨着,里头的药材都换了好几回。”他的目光闪了闪,转头帐外:“我去找卢医官来。”
      齐桓延什么也没说,看见那领略带凄清的蓝衫轻捷移走,听他掀帐而出。一会儿工夫脚步又逐渐移近,却仍是一个人的。
      “军士们说,卢医官配好了药,方才歇下,吩咐了不让打扰。……他也累了数日了。”邵阳仍是一丝不苟的恭敬跪下,又像要为卢解辩解似的加了一句。卢解回去休息时候,的确曾经细细遵嘱邵阳当如何应急,这才放心去睡。邵阳也应承过他,若非情势万一,不会前去惊扰。桓王醒来,他却一时乱了方寸,只想到要去寻了卢解处理,待走到军医帐外,才记起卢解的嘱咐。他抬眼看桓王,却鼓不起勇气说话,几乎想要再次起身去唤卢解。
      齐桓延明白他的意思,仍是平淡的轻声嘱他:“既如此,别扰了医官休息。你扶我起来吧。”
      邵阳点头答了声“是”,回身过去把滚热的汤药先倒出来凉着,随后就要扶桓王起来。他生怕弄疼了齐桓延,扶上肩膀的手指虽然用力很浅,却因为紧张而泛白,在月光下又镀了一层流水样的青色。齐桓延自幼习箭,不比书生羸弱,然而他的身体对于一个武者来说却有些过于瘦削。邵阳不用费太多力气就可以将他扶坐起来。他垂落下的长发安静拂过邵阳的手,裹带着魏国冬天空气里特有的温润冰凉,却在邵阳的手心里迅速挠拨起热度。邵阳被这种异样的感觉惊到,本能的想要放手逃开。不过片刻工夫,对邵阳却好似比一场战争更久,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探出整个手臂想把他的身体支住,忽的觉出那人背上触手湿凉,方才知道贴身亵衣早被冷汗浸透。
      再抬头看齐桓延,他歉意的朝他笑笑,脸上眸中读不出别的感觉。帐顶漏下的月色通彻明静,衬出他的神色那般淡定超然。在邵阳眼中柔软的月色渐渐分离凝聚成为无数没有厚度的薄片,坚韧而冷酷,宛若刀锋凄厉划下。
      殿下,很疼吧。哪怕在昏迷之中也疼得死去活来,一次次汗湿了薄衫沉衾。
      他却还是淡定从容的对他微笑说话,用温和内敛的眼睛抚平他的惊恐不安。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开始的那样,就在邵阳眼前,这个男子的所有苦痛,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苦痛,在同样无边无际的清浅目光下,湮没进瑶京浮华优雅的红尘,永远埋藏得那么深那么深。
      却那么疼那么疼。
      他的殿下。
      他的,殿下。
      “殿下,”邵阳服侍他喝完药,轻声道:“我去找人替殿下更衣——衣裳湿了,便暖不了身子。”
      他目光温沉如水,将他闻言浅笑,盈盈印入心底。

      桓王的苏醒虽然没能完全消散笼罩齐军上空的阴影,却至少给惶恐不安的齐人们带来了希望。宣明帝几次来书,催促主帅将桓王送回瑶京修养,都被邵阳以军医官的说辞坚定委婉的拒绝了。卢解是先帝旧侍,德高望重,齐国朝内不敢有异,却仍是三番五次的向邵阳暗示,桓王是当今天子的叔父,碾尘军的统帅,是齐国百姓最为景仰依仗之人,万万不容有失。邵阳上表回奏请宣明帝放心,仍是按照卢解的意思将桓王留在军中静养。
      桓王一旦清醒,于佘等碾尘军将便偶然前来问询军事。桓王没有意图,亦没有心力去多加干涉,只吩嘱于佘协同邵阳调遣。于佘在碾尘军中颇有威信,又是桓王肱骨,邵阳对他很是尊敬,凡事都与他商榷而定,私心里却只希望他少去烦扰桓王殿下。
      齐桓延受伤后,自于佘而下,碾尘众将纷纷催逼邵阳邀战魏国,擒杀袁尹檀雪耻。邵阳虽亦有此意,却因联军疑虑未除,军心未稳而迟迟不能行动。为桓王殿下报仇,这纵然是齐军的私心,却无法作为邀同郑军联合出战的堂皇理由。一面是魏军的蠢蠢欲动,另一面是郑军对静怀帝的异心猜忌、齐军大部暗藏的惶惶不可终日、瑶京的震乱和宣明皇帝的怒气不耐、以及碾尘军日紧一日的逼问请战;未满二十岁的齐护国将军邵阳,正面临他走进齐国历史之后的最致命挑战。
      那日于佘在齐桓延面前偶然提到碾尘诸将想要早日出战诛杀袁尹檀的意思,齐桓延面上只是不动声色,淡淡道万事遵从主将安排,不可擅自作主。
      于佘不语,却不甘心就此放下这个话题。齐桓延虽然清醒过来,箭伤并没明显起色,每日里仍是昏睡的时间居多。更兼他坠马之时撞碎了右脚膝骨,哪怕想要坐起来都要承受极大的痛楚。他并未对任何人提起当日断箭之事,于佘也只道是袁尹檀箭术精湛。他内疚没能保护王爷,亦难免责怪当日邵阳接应来迟。他一早就觉得邵阳如何天纵英才,也不过是个孩子。王爷不仅将王室琴箭绝技秘密相受,还将碾尘一手交托,未免对其倚信太过。对此于佘没有明说,只垂首道:“袁尹檀暗箭伤了王爷,大家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都盼着早日决战。”
      “决战时机未熟。意不平,只有你去安抚。”
      “属下——属下也咽不下这口气!”
      “于佘,”齐桓延正色唤他,目光一凝,方才淡然的凤眸中转出清利,低声道:“当日你就在左近,怎么不曾留意——射伤本藩的,并非袁尹檀。”
      此语一出,于佘面色倏变,脱口而出道:“那当日王爷谢袁尹檀赠箭……?”
      “不过权宜之计,安抚军心免生异变。”
      听齐桓延如此说来,于佘立刻想到早先宣明帝新换了人手在军中备箭,颤声道:“莫不是,莫不是陛下……”
      齐桓延没有接话。于佘只道自己猜中了,震惊之下,抬眼望向齐桓延,结结巴巴道:“那,是何人,适合人竟然,竟然……”
      “是你。”
      于佘怔住,张口结舌。他看到方才难以捕捉却能够清楚感受的穿透在齐桓延的眼睛里如退潮般优缓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淡定清浅。磨去了锋利目光好像浸于水底的玉石,温润折光,却看不到表情,反令他无所遁形。
      于佘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允诺,脸上焦灼惊讶的表情开始松懈,无声息的跪了下去。却忘了低头,眼里保持着刚才的专注神情。
      他终究瞒不过他。
      于佘心中释然,竟还带着一丝欣喜兴奋。他知道自己一直都等待着这一刻。这个面色青白寂寂靠于塌上的男子,这个轻言低语却心如明镜的男子,他是他的遵从,他的崇拜,他的神。他又怎能瞒得过他。
      “王爷一早就知道了?”
      “不是。”齐桓延望着他,言语平静,“我早想到陛下新换备箭之人只是幌子,一定还在碾尘中安排了他人——却从没有想过是你。直到郑帝被俘,邵阳阻我前去却被你大声呵止,我才明白……你一向恭行守礼,邵阳是我军主帅,你纵有不满又何至当众呵斥——只因为,那是趁乱下手的极好契机,不容错过。”
      于佘苦笑起来,他感激桓王原先对他的信任,除了背叛却没有第二条路走。他回想桓王当夜策马急驰之时,仍是回头去望邵阳,心里霎时明光照彻。
      他跟随桓王多年,自以为对桓王所知甚深。他料到桓王纵然知道是自己军中暗箭,也必然为稳军心嫁祸袁尹檀。他也料到桓王既然抽中断箭,定会自胸口拔箭张弓。他的箭同袁尹檀所用不同,却留不下证据。正因如此,才出此毒计。然而他如何没有想到,王爷对邵阳的爱惜,从来都压抑得那么深,那夜竟忍不住回头去望,只因他担心从此后便天人永隔。想到此处,于佘也不辩解,只跪等桓王发落。
      齐桓延却微微摇首:“你父母妻小俱在瑶京,你效忠陛下,我不怪你。”
      于佘为宣明帝所逼,行此大逆之事,自觉无颜已无生念。他听得桓王此话,心中一暖,低低叫了声“王爷”,胸中气血翻腾,只恨不得自刎以谢。却听桓王语调一转,幽幽道:“日后你在军中,要多看顾邵阳。你同陛下说,若他真心爱护邵阳,就放他外任,莫去招惹朝中倾轧缠斗。”
      于佘哽声道:“王爷放心。回瑶京之后,我等一并保举邵将军。请陛下赐他齐姓,便可名正言顺接手碾尘。邵将军是陛下心腹之臣……”他本想说邵将军是陛下心腹之臣,陛下定会保他一生荣宠,话语未完却住了口。他想到桓王受先帝托孤,何尝不是陛下的左臂右膀。陛下年幼时候,他亲眼见过陛下撤着王爷衣袖撒娇,亲耳听过陛下稚声说道,皇叔要永远陪着朕;现如今,正是当年大殿内软弱苍白的孩子,费尽思量要除掉他的亲叔叔。
      桓王猜中他心中所想,轻垂眼帘,只是淡然微笑。这个微笑好像叹息一样,重重滴在于佘心上轰然作响,于佘刹那间读懂了桓王没有出口的担忧,他在碾尘军中的地位仅次于桓王,即便邵阳真正接手碾尘,也要让他七分,而宣明帝日后更会把他作为直接控制碾尘制约主帅的棋子。想到此处,于佘俯身深深一拜,以头触地:“属下敢以家小立誓,日后无论如何,决不背叛邵将军。”
      然而他全家老小就是宣明帝的人质,他也绝不敢违抗宣明帝的旨意。要实现永不背叛的诺言,只有一种可能。
      于佘出帐的时候,知道他即将得到,那箭射出之后自己一直想求得结果。他既不会出卖宣明帝的秘密,又不会背叛邵将军,永远不会。

      二日后,齐郑联军在主战将士的极力坚持下,在魏帝诈降得逞后首次正面迎战魏军大部于罗渡之北。其时已是齐宣明八年,即魏瑾鑫六年的正月。此战就人数而言,规模仅次于其后紧随而置的齐魏罗渡决战,然而持续时间不到一日,双方死伤亦并非惨重,因其战局变换的出人意表而闻名后世。此时正值魏国寒梅初放,罗渡一带胜产一种名为“锦枝玉台”的洒金纹朱砂梅,腊月初绽,正月怒放,枝条上盘生有棕黄条纹,是以“锦枝”为名。后来为避讳瑾鑫帝年号,只称为玉台梅。齐郑联军同魏国的此次交锋,也因此被后世名为“玉台之役”。
      当时齐郑联军的布阵格局,是由邵阳统领的齐军,连同碾尘轻骑一并在前迎战由瑾鑫帝亲率的魏军主力。兵力较弱的郑军居于齐军后方,以期策应。从这一部局可明显推论出,同先前伐魏的大小战役相比,玉台之役中的双方军队简直可以说是互换了军事目的。齐郑联军不求再往罗渡方向进军,而是坚守防线不愿后退寸土;魏军则是步步紧逼,声势壮大。同所有轻骑兵一样,碾尘军攻击强劲而防护薄弱,其长处在于临阵冲锋,而绝非此般硬碰硬的胶着攻防。邵阳的这一安排有悖常理,因而也为历代史学家们所津津乐道,将其作为六国第一名将奇巧心思的又一明证。
      后世历史学家们认为,玉台之役时邵阳认为契机未到,对过早迎战魏军一直持鲜明反对态度。迫于压力出战之后,他对碾尘轻骑扬短避长的安排,即安抚了碾尘军中沸腾到顶点的出战情绪,又从实际上架空了碾尘轻骑,在某种程度上使他们反处于齐军步兵战车的保护之中,最大限度保存实力以待后用。另外,邵阳始终对因静怀帝的古怪行为而军心涣散的郑军有所保留。因此他不但将郑军留在大部后方,还带了移动急速的碾尘军在侧,以为万一救急。再有一点,玉台之役是邵阳作为主帅同碾尘军共同经历的第一场战斗,调遣未必得心应手。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允许碾尘军出战而不同以往一般全全倚赖,虽有畏首畏尾之嫌,却无疑是主求自抱的齐军,最理智安全的选择。
      如邵阳所愿,齐军成功吸引了魏军主力,史载的这场交锋虽然激烈却几乎毫无技巧可言,只是最真实的血肉相搏。位于后方的郑军望见前方旌旗摇曳变换令人目不暇接,喊杀声被冬天沉默的空气稀释了听不真切,知道齐军同魏人交上了手。他们正要松一口气,却在下一个瞬间绝望的发现他们已经在无声无息之中陷入了魏人的包围。前面同齐军的厮杀并非假象,然而魏人也并没有如同郑军所以为的那样将全部精兵投入其中。唯有这样真假莫辨,才能瞒得过在前方应接不暇的齐军。早有精甲骑队趁乱包抄到郑军身后,面对措手不及的军队想要展开一场精准迅速的屠杀。
      慌乱的郑军不知如何应对,而他们的君主因为恶劣的天气已经病在塌上数日,听说还呕了血。眼前充血的郑军在最后一刻看到前方白影浩浩驰来,仿佛奔流洪荒在森森山石上硬拉出的划痕。
      于是,在双方都不期意的情况下,发觉中计火速赶来的邵阳同齐国最引以为傲的碾尘轻骑一起,勘勘对上了魏平乱王袁尹檀同他麾下的五千豹腾军精锐。
      后来史学家们饶有兴致地谈论说,这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巧合。

  • 作者有话要说:  啊,更新了。赫赫。写战争真是头痛啊。
    谢谢大家鼓励。请继续支持某C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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