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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江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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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站在议政殿门口,目送着得了旨意的甘浊复走远了,他瞧一眼天边的太阳,似是先比上天计上甘浊复归家的时刻。
快跨进立夏的时候了,这会儿烈日灼灼,解时心想那天边除了烈阳还有什么可望的,故而走上前去,弯腰说了句:“陛下,这会儿太阳多晒呀。”
“朕还没找你算账呢,”陛下往后退了几步,站在阴凉地方,他刻意地笑着看着解时,直到解时被陛下这样盯着心里发毛,认输地跪下来时,陛下才接着说,“你找这衣裳找了很久吧,这还是当年朕是皇子时穿的常服呢。解时,你好用心啊,生怕我不肯放甘浊复走是吗?”
用这件旧衣去暗喻,现在需要去江宁侍奉病弱沉重的亲人的甘浊复,是以前行军打仗赶不及来见生母最后一面的陛下,解时这样的用意,陛下在见到甘浊复身着旧衣时,就已经明了了。
解时忽然想起来季雾拂袖而去时留下的那句“时也,助也”,何尝不对应他动私心的时候呢,不是自己要帮他,是上头顺水推舟,让自己帮他。
解时心思动得快,转眼间他就想出来了对策,而后他回答陛下:“我想,何不再多予一些怜爱给他,在陛下怀有怜爱之心愿意放过他的时候,我也奉上了我的怜爱之情。”
陛下轻笑一声,转身要进议政殿,走过解时身旁时,随性地说道:“起来吧。”
与我同行一起去江宁的还有陛下安插的眼线,年纪比我小,官职也比我小很多,我与他没有交涉,我甚至都没有询问他的姓名,早早地就把他甩在身后去了。最终,我到江宁时天色已黑,这足足花了我四天。
给我娘治病的这个医馆郎中我俩相熟,我一进门,他抬眼看了我,眉头皱起,说着:“怎么来得这么慢?令慈前两日虽退烧了,但脑子烧迷糊了,你瞧瞧她还认不认识你?"
床榻上病弱的老妇人艰难地朝门口方向望,右手微微抬起,我赶忙握着我娘的手,我这尚有余温的手触碰到她像是被冰霜覆盖的手时,一阵心痛。我给她暖手,同时给她掖好被子和衣裳,接着我轻抚她头上的碎发,就像当年在江宁码头她送别时轻抚我额头一样,我这才注意倒,她额间原来长了大大小小的痣,有的像滴上去的墨团,有的像妇人画眉用的颜色,三三两两地分布在额头细纹上,我仔细看着,原来耳后、脖子这块都有,就像被藤蔓缠住一样的痕迹。
这是何时有的,我竟不知。
我看着她,却总觉得她好像没看着我,我与她目光交接,但她眼神不聚焦,我急切地说:“娘,看这里,浊复在这里。”
此刻我多么希望她用垂爱的眼神看我,但她只是听到有人说话,却不知道是何人在说什么话。
郎中站在一旁,出言提醒:“令慈有时糊涂,等再过两三个时辰,就差不多恢复神智了。且让她休息会儿吧,你随我去煎药。”
我扶我娘躺下,随郎中走至院中,注意到有个女人在挽袖洗净菜蔬,我稍一愣,开口问郎中:“这位是?”
郎中笑而解释:“这是我的小妹,我常常让她过来照顾令慈。”
女人起身,向我行礼,我立刻拱手作揖,笑说:“受不起,劳烦你了。”
女人神色内敛,转身又去忙其他事,我看着院子放置的新鲜菜蔬,还有院中被精心养护的花草,有些叶子上还有一些晶莹的水珠,这样细致的照顾,就连我自己都自叹弗如。
郎中忙着煎药,我则跟在他身侧,郎中闲着时,看了眼我,拍拍我的肩说:“你去找个凳子坐着,这个药要煎好差不多一个时辰。”
我找来个木凳子,与郎中一同坐着,起初他倒是很注意这个药,围着几个煎药的瓦罐不停地转。这段时间,我能做的就是看着这几个瓦罐,或者听天边飞过的几只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吵儿,心里边在想若是时间停在此刻多好,我竟然会有一日在江宁,在这一方院子中,有了苟延残喘的念头。
从前我最为痛恨在江宁的日子。
我虽久久没有休息了,却迟迟不肯阖眼休息,脑子异常清醒,心思却很麻木,我正经坐着,眼神从不乱晃,直直地看着瓦罐。郎中走过来,笑说:“从上京回来,你到比以前沉稳得多,令尊若能看见,必然欣慰。”
从前从前,尤为讨厌与我爹亲近,而这几年,我好想念我爹唤我名字的样子,我忽然恍惚,人确实变得很快啊。
“说起来,我应该谢谢您这些年对我娘的照拂。”我站起身,本想在说些什么,却被郎中拍着肩,我想说些偿还的话,却发现我的心意实在微薄。
郎中一一翻开煎药的瓦罐盖子,那中酸涩又带着苦味的药逐渐缠上他的双手,郎中将药盛入碗中,让我送去,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若令慈此时清醒,可让她服下药之后,可与我们一同吃晚饭。若是她仍旧浑浑噩噩,如何叫唤都不回应的话,你便将药暂时先放着,先吃饭。看天意,不要害怕。”
即使我在来江宁途中,心里有过千万遍设想,我端着药却仍在我娘房门前不知所措,但因为担心药凉了,就又敲门,低眉到抬眼一瞬,我推门进去,刚稳当放下药碗,我便去看我娘醒了没,却发现她好生生地坐在床榻上,脸上神情和蔼平静,眼眸却雾蒙蒙,像是要垂泪。我娘朝我招手,欢喜地说:“浊复,你快过来让我看看。”
我过去坐在床边那儿,近距离看着她脸,我搭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着又松开。
我娘摸了摸我的脸,这一刻我感觉她的眼神是那样的鲜明,她笑着又说:“在梦中迷迷糊糊地看见你来了,结果你真来了,复儿,我很欣喜。”
我频频点头,垂首不敢看她,主动起身去把药端来,说着:“娘,这儿还有药,您先把药喝了。”
我看着娘把药喝完了,她却问我怎么了,见我双眼怎么湿湿的,感觉要哭一样。我知道我娘的性子,倘若我说我是真担忧她,她必然挖苦我,我搪塞说道:“娘,煎药让我有好一会儿没合眼了,有些累很正常的。”
我娘却不吃这一招,看着我的脸说:“你早些时候就知道我行将就木了吧,你是知道的吧,浊复?顾郎中做事得体又周全,这次居然写信让你过来,恐怕我命不久矣了吧。”
窗外透过来的光线越来越暗,我的眼里又朦胧一片,我心里明白我有些哽咽,逞强地不肯开口,我娘是个很聪明的女人,我与她之间有疏远和缄默,确实是我的过错。
我恨我此时的作为,我硬逼着自己开口:“娘,我扶您去吃饭好不好?”
她如此冷漠地看着我,跟刚刚看到我时的惊喜模样判若两人。她忽略了我想要搀扶她的双手,强撑着自己起来,拿起搭在床尾的拐杖,走了两步,看了眼窗外,窗外暮色一片,她嘴里喃喃竟然傍晚了。
我实在有些怨恨,又放不下,“那当初娘我接你来上京不好吗?”
“去上京做罪臣吗?”我娘眼中的悲悯如同林中山间潺潺流去的溪水,恍然之间流到我心底来,我脑中不可遏制地浮现我父辈被宣判罪行的那一幕,我怎么能不恨呢。
我问我娘:“爹去世那天晚上,我明明听见他在唤我的名字,你执意不肯让我见他最后一面,就是防止我听信他的遗言去报仇是吗?”
“你不仅仅是他孩子,也是我的,我有权最后阻拦。”我娘沉声说道,“你想在上京控诉世家还是陛下呢?你知道皇权压在身上是什么滋味?就是不愿你受这样的苦,我才不愿你去听你爹的临终遗言。”
“我亲手送杜逢君上路了。”我说话的时候胸口恍若压着千斤重,压得我要喘不上气了,小时候心脏痛的感觉在此刻又浮上来,可我现在早就不是小时候的我了,“我低眉顺眼那么久,怎么放得下沉冤昭雪的机会?”
我娘拄着拐杖,转身看了我一眼,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却始终磨灭不了她的心性,她转过身后,冷着声儿说:“浊复,这是你自己选的,是你执意要去上京,我曾劝过你,是你当初选择如今的局面的,子欲养而亲不待。”
好一个子欲养而亲不待,让我此时头疼地站不住,手撑在床边彻底坐下来,看着我娘拄着拐杖走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