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垂危 ...

  •   “倘若家中双亲病重,性命垂危,无人送终,陛下看在你年纪与他当时生母病逝时的年龄相仿,你若懂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自然能劝说陛下暂时让你离开这里。”胡凭舟站着看向那一扇小窗,尘雾洋洋洒洒地在窗外月光的照耀下,恍若下雪一般。
      胡凭舟的开口,让我在当下这个时间点听到,我心中必然警铃大作,但他困于大理寺,与我一样闭目塞听,且我刚才与周恕的谈话中没有透露出半分书信的内容,这么深的心思,若不是被困于此处,我会把他当作第二个季雾来提防。
      胡凭舟说得不错,身在局中的我更是了解,在梁疏旬有意压着我的情况下,除了此法,我再无其他办法能出得去了,倘若不是这封信提醒了我,我不会想到这方面来。
      陛下当年身为太子领兵亲征,首战告捷,正要班师回朝,收到皇后病重消息,快马加鞭,途中换了不少批快马,但最终回到上京时,已然失去了最后见他生母的机会。拿骨肉亲情来赌出去的机会,以我对陛下处事风格和脾性的了解,我愿意赌,况且胡凭舟跟我想得一样。
      “多谢赐教。”我木讷地奉承一句,心里逐渐对他起了好奇,这是我这么多日来,第一次走近他,隔着柱子,我瞧窗外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他却看得这么入神,我忍不住打扰,“这窗外这么黑,你在看什么呢?”
      胡凭舟侧目看我,拢拢衣袖,也向我走近,我与他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他鬓边杂乱的碎发像狮子胡须一般张扬,而这样的人双眼却满含柔情,说话也像溪水流过一样轻柔动听。
      胡凭舟的双眼倒映着我狼狈的样子,如此不堪的时刻,我应该回避,而他的双眼却有着让我继续注视的感情。
      见我没有怯意,胡凭舟笑着说:“我在看光,你瞧烛光与月光也有所不同呢。”
      我抬头去瞧月光落在窗沿上,也垂首去看脚下烛火光影重重,赞同地点了点头。
      胡凭舟用慈爱的神情注视着我,待我要抬头时又垂下目光,故意用陌生的语气说道:“烛光月光有所不同,那么在家人濒死前去侍奉左右和利用亲情逃避案情求生,也应当有所不同。”
      原来是想说这个。
      我往后退了一步,胡凭舟的视线果然转到我身上来,有一丝不忍的心绪从他张开的唇中漏了出来,我朝前走了一步,他却有意回避,后退了一步。
      在我再度往前靠近时,烛火被风吹得晃动地非常厉害,在忽明忽暗的时刻里,我问了句:“你是不是认识我?”
      问完后,光线长明,仿佛这问句破开了蒙在我与胡凭舟之间的那层窗户纸。
      胡凭舟这次没有回避,坦然地说道:“是你应该认识我。”
      在胡凭舟说完后,我才了然他后退那一步的意义,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我得以观详他上半身的全貌,像我祖父一样有着慈爱的眼神,像我母亲一样有着锐利的言语,像我父亲一样有着深沉的心思,似乎是阅历很富足的人。
      我试探性地问:“你的年纪与我祖父相近,你认识我祖父吗?”
      “不仅认识,我们还是故交。”胡凭舟说完,终于放松下来,朝我靠近一步,再次如此近距离地面面相对,他伸出粗糙的右手,穿过柱子,手在触碰到我右脸时,刻意停顿,等待着我是否会抗拒这样的接触,事实上,我也在渴望这样慈爱的眼神下的触碰。
      胡凭舟的手轻轻地蹭了一下我的脸,那弧度是我眼角泪划过的轨迹。
      “不害怕我吗?”
      我摇摇头,学起他的样子拢起衣袖来,说道:“不害怕,因为你跟我祖父有一样的慈爱的眼神。”
      胡凭舟的微笑落在我的眼中,他并不吝啬于他的赞美词:“你这样的聪明劲,很像你祖父,复儿。”
      复儿,我已经多久没有听见别人这样亲昵地唤过我的名字。
      这勾起了我的伤心处,我低垂着头,默默走向床板处,胡凭舟站在一旁,或许知道明天我就会离开邢狱,没有拦我走到另一边去,有不知所措之意,也有怜爱之情。
      我躺在床板上,心里反复念着那封家书,盼望着今夜能快点过去。
      竖日清晨,狱卒站在我牢门前喊我,我被惊醒,他解开牢门的锁扣,打开牢门,让我跟着他走。
      与前几日的提审不同,这次他没有说跟着去做什么,也没有多余的话语,一路上都很安静缄默。
      去见的是梁疏旬,他坐在堂上,垂首揉着眼睛,听到了狱卒说话,却始终没有抬头。我借烛火幽微的这一点亮,瞧见他鬓发有些乱了,猜想或许他这一夜都熬在这里写卷宗,他要撑不住了,就像是这暗淡的烛光,甚至不如窗前那一片熹微的晨光亮堂。
      “今日,陛下下旨,让你入宫。”梁疏旬说着,调整状态,抬起头朝我笑,他很平静,也和之前一样做事井井有条、一丝不苟,却在桌案上能看到杂乱无章的卷宗和宣纸,他的困苦并不浮于表面,只是稀疏地烙在他曾经写过的卷宗里。
      我猜想那封信在陛下心中起了效果,不管是谁想要拉我做替死鬼,在陛下愿意放我离开上京的那一刻,所有的猜测都会烟消云散。
      梁疏旬低眉,视线在他蹭伤的手掌上徘徊,好似不愿再与我多说什么。
      我手上脚上都戴着沉重的镣铐,行走起来非常困难,铁链相互摩擦的声儿引起了梁疏旬的注意,他抬手让狱卒给我解了镣铐,又遣狱卒退下,这审讯的屋内又独留我与他两人。
      我活动着肩膀,堂上的人默默注视着。
      不知为何在梁疏旬通红的眼睛那处,我总是觉得陌生和古怪,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他对我的敌意,我能与柳蛰故重修于好,却不得再亲近两分梁疏旬。
      梁疏旬兀自收拾着桌案上的卷轴和宣纸,待他摞好宣纸之后,他端正好姿态,开始问询:“你那封书信,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离进宫面圣还有一段时间,言语不能出错,我谨慎地说:“真假自有陛下分辨,不是吗?”
      梁疏旬遽然发笑,端坐于上方,右手托腮,直视我,轻叹道:“让我怎么评价你这种人呢?如若不是你我幼年就相识,我倒还以为你从前没在上京享受过双亲和睦、母慈子孝这种事,不然怎么也想不出你今时今日能拿血亲这种事来博陛下决定摇摆,正如大家所言,不求你从江宁来上京之后还有文人风骨,但求你为陛下办事尽心竭力、问心无愧。你如今干出这等勾当,你以为博得陛下信任还会在上京有立足之地?”
      眼神之讥讽,言语之侮辱。真的是上京世家的老样子。
      那封信,是救命稻草,却不是我拿来搏斗的赌注。
      我短暂沉默之后再度开口:“这封信本不关是非对错。再者,陛下的仁心,就是对我最好的恩赐。”
      “好!很好!”梁疏旬怒极反笑,从上俯视我,招呼其他人进来,笑说,“送甘大人前去洗漱,随我面圣。”
      临走时,我再看一眼梁疏旬,他正襟危坐于堂上,神色肃穆,双眸如同一汪死水,无论我的观感多么割裂,他都这样存活着。
      洗漱之后,狱卒特意将官服送还于我,时隔多天,我再次穿上朝服,他人帮我穿戴服饰时,陌生的压抑带着那日我被剥去朝服的恐惧席卷了我所有的感知,我手指木讷,感官麻木,待我穿戴完毕之后,我顺着他们的指引,上了马车。
      梁疏旬坐在主位,目视我走上马车坐下,他现在的神情和状态已经比刚才见到时好了许多,我也抬手摸了一把侧脸,想我现在应该比昨晚好些。
      梁疏旬的身侧放着案情卷轴,却从怀中拿出一张被折起来的纸张,随手将它递给我,见我不肯收,态度强硬地将手往上抬抬,我只好收下,打开来看,上面所写雍州案情确如周恕告诉我的坊间传闻的内容一样。
      如果这张纸被大理寺呈上去,那我将要面对的就是重刑逼讯了。
      我指尖颤动,心里一惊,马车这样近的距离,我不想被梁疏旬看到我心慌的时刻,假装将纸折起来,也就在此刻,梁疏旬伸手夺走这张纸,随性地撕碎,而后随性一扬,这张纸就随着风,有的滚落到我的脚边,也有些飘散到街道那儿。
      “甘浊复,你记住,今日是我放过了你。”
      我的眼睛还很疼很疼,牢里长时间的不合眼以及这些年的压抑、痛苦开始一点一点蚕食我,开始是我的眼睛,后来是我的言语。我没有一句话可说,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的表达。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