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墨宝 ...
-
宦官主动带我去洗干净脸,我暂时离开议政殿。这宦官是个面冷心热的,他特意打盆热水来,仔细瞧着我洗脸,最后再给我递了张帕子。
我擦脸的时候,揉了两下眼睛,怔愣地看着眼前的人,问道:“我在御前这么久,却从来没有打听过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解时。”宦官说时还笑着,“难为大人您还记得奴才。”
宦官的话萦绕在我心中,故而沉思。
水滴从眉尾低落,我再次用帕子擦了眉尾,确认脸上没有水滴之后,放下帕子,有些疑惑道:“为何不记得?你在御前侍奉多年,似是比我在御前还久。”
“奴才以为,大人您是说先帝还在时的那次见面。”解时将帕子收拾放在一旁,转身打开了身后的柜子,拿出了青色的药瓶,放在桌上后,手指向我的膝盖,“大人您的膝盖痛吗?这是奴才常用的药膏,抹些在膝盖上,可缓解贵久了的酸痛。”
我跪了一个时辰后,又接着侍奉陛下磨墨,站着的时候,膝盖更是酸痛难忍,便没有婉拒解时的好意,将裤管卷起,果不其然膝盖上一片青紫。
解时替我抹药时,我的视线从青紫的膝盖转到看他涂过胭脂的侧脸,看他画过的眉头,看他低垂的睫毛,竟然是个爱美的。
我好奇地问他:“先帝还在时?我记不清了,你说的是哪次?”
“是陛下的生日宴。”解时回答着,不抬眼看我,忙着自己手上的动作力度,这药抹上颇有些刺激,他拿起蒲扇给我膝盖扇着,这么扇着,我的膝盖反而不痛了,凉快着呢,很聪明伶俐的宦官,“大人您提过诗的,还记得吗?奴才给您研墨,又将卷子交与先帝的。”
想起来了,当时是个很清秀的小宦官跟在我身侧,给我研墨的手,如同天神依照身姿摇曳的竹给他捏造般,拥有常人难以匹及的美,呼之欲出的骨感却又蒙着一层皮肉。当时我提笔写完之后,我的视线逗留在他手上许久。
解时轻轻触碰,见药膏已经渗透进皮肤,我膝盖不黏腻后,替我放下裤管,我却没急着动,明目张胆地打量跪在我身前的人,感叹岁月流逝,竟不知过了这么多年了。
“大人可还记得生日宴那时先帝赏给您的是什么?”解时对我肆意的目光并无怯意,面上摆着的,依旧是他那招牌的笑。
这个实在是记不清,因为基本上作诗的孩童他都赏了。赏给我的是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作诗被赏了也不开心,做诗之后的宴会我都已无心观看,只顾得偷偷抹泪。
我倒是有些埋怨,明明并无大错,父亲却是一直揪着我总是偷瞟这个宦官的事情不放,嘲弄我是否也学别人一样好男风。
解时见我没有说话,便主动开口说:“就是您刚才拿着给陛下磨墨的墨条,当年甘氏被贬谪去江宁,您遗落的东西其中就有这墨宝,陛下有意替您收着,今日正好派上用场了。”
解时这么提及,我垂首看了眼磨墨的右手,实在想不起来了,不过那墨条确实好看,造型也颇有意趣,作为先帝赏赐之物,的确够用。
“奴才都能看出,大人您接过墨宝那时忘记了它曾经属于你。”解时顺势扶我起来,要引我回议政殿,廊上的清风吹拂着他的话传至我心中,“可陛下却记得很清楚,甚至你曾经的一点一滴。”
我心中却仍然不解,为什么呢。
那时我抬眼从高处俯瞰低处的景色,却瞧见一颗银杏大片大片的落叶被风卷起,想要借风栖身于那转角蜿蜒而上的石阶上,仿佛那不仅是一个栖身之所,还是一个可观天下的绝佳之处。
也像是被解时的言语吹拂般,竟然与满地的银杏有那么一瞬的感同身受,回神时发觉自己已经在这走廊走很长时间时,意识到不知陛下将墨宝比作我曾经可被人提及的美好过往,还是幼时经历不愿被人提及的责问谩骂。
当我再次回去时,已然看见徐奉念、梁疏旬和季澈斥落座了。
我行礼之后,宦官引我入座,我的位置旁边摆着锦盒,我伸手触摸锦盒上的祥云图案,还在想这是什么。
陛下见我视线在这锦盒上,笑着用佛串指了指我这方向,解释说:“你与这墨宝有缘,赐予你了。走时不要忘了它。”
“谢陛下赏赐。”我想起身行礼,身侧的解时却仿佛通晓陛下心意般,用他的浮沉按着我的肩,让我聆听着陛下接下来的话。
“不必行礼。”陛下连连摆手,佛串又指向梁疏旬他们,“大理寺近日案子积压繁多?”
徐奉念笑而答曰:“回陛下,下个月就是番邦来朝的日子了,我朝开了先令,不仅允许番邦使者入京,更允番邦商队入京做生意,难□□民商贾的案子多些,耽搁时日。”
见陛下注意力绕到徐奉念那儿,我这才侧身去看在我身后站着的那位宦官,解时却只朝我微微一笑,特意把怀中的浮沉从朝着我的方向转到陛下那个方向,示意我端正好姿态,面对陛下。
我收回视线,看向陛下,他若有所思,手中佛串的流苏穗理了又理,沉声道:“雍州残兵案情如何?”
徐奉念犹豫一瞬,我瞧他神色凝重,仍然冒昧说:“臣本以为此案应无头绪,但门下侍中傅大人和金吾卫乌将军不仅逮住了匪徒,还截获了密信,交予大理寺处理,臣等进行复查,严审宁涉,他交代失踪的雍州残兵冒用商队的通行令牌,分三批入京,第三批商队的位置正如密信上的位置一样,在扶风观。”
徐奉念说完便奉上梳理好案情的奏疏,解时拿上奏疏,交予陛下细看,陛下草草通读一遍,放下奏疏。
“那便去查。”陛下待徐奉念继续说,但徐奉念奉上奏疏之后却无其他言语,陛下手中的佛串就像他的心思一样转了一圈,他似乎懂了徐奉念的意思,“你不敢?为什么?朕可以拨一批人与你同去。”
徐奉念抿唇,神情一反常态地压抑,他起身跪在殿中,双手作揖,眼眸低垂又转而看向陛下,大有直言不讳的架势,说道:“陛下,臣于昨日傍晚才接到消息,季老去扶风观了,至今未归。臣疑有诈,想在去扶风观之前,先提审太子殿下。”
徐奉念这话音还未落,陛下便怒不可遏地手边的奏疏砸向徐奉念,被砸到额头的徐奉念自知所说得寸进尺,不躲也不求饶。
我盯着跪下的徐奉念,心里琢磨怎么说才好,随意抬眼,发觉梁疏旬也把眼神递到我这儿来,明摆一副戏谑的表情,我微微皱眉,却不知祸临己身。
陛下轻唤:“浊复。”
我心想徐奉念惹出来的事情,还得是我来收拾。颇为淡定地起身跪下,静听陛下发话,但是陛下并没有接着说的意思,似乎笃定我与徐奉念是一伙的,看着我怎么巧言令色给他圆场。
陛下这意思其实很明了了,不过跪在我身侧的徐奉念却懵懵懂懂的,被奏疏砸了额头之后,还有些自馁,我便主动开口说:“陛下,扶风观到底有没有藏兵当然要搞清楚,不过我觉得私藏了这么多人的扶风观,怎么可能容季老留宿?顶多是个想引人恐慌的幌子罢了,不必声势浩大地去围攻扶风观,派一队精兵探探虚实即刻。”
陛下睥睨跪下的两人,右手揉着太阳穴的位置,双眼顺势合上,愠怒的神色稍有一丝缓解,就听见这堂下还有人步履匆匆、衣物摩擦,重重跪下。
“陛下,甘大人口中所说是季老,所以如此轻飘飘地用‘未必’轻轻揭过这件事的危险程度,甚至都不愿多派些人去救援,但那困于扶风观的人,是我的祖父啊!”季澈斥言辞恳切,瞧陛下仍不为所动,膝行俩下,“陛下,臣不知甘大人对祖父是否感情深厚,如果他的祖父也被困于扶风观,不知他是不是也会这样轻轻揭过?”
陛下仍无言语,伸手指了指刚才砸上徐奉念额头的那本奏疏,解时会意,去拾起那本奏疏。
陛下扬扬手,让我等跪着的人起来,轻叹一声,而后沉声说:“此事,朕自有考量,先下去吧。”
陛下说完,一拂袖,果决地起身离席,拾起奏疏的解时也跟随陛下离开,季澈斥仍有开口的意思,却只好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