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1.绿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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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璺一时微微怔住，却耳听得那啸音又起数声，发徽则隆冬熙蒸，骋羽则严霜夏调，动商则秋霖春降，奏角则谷风鸣条，只是曲无定谱，似乎只是因情创声，想来那长啸当歌之人此时心情必定极愉悦，甚至这股莫名快意亦随着琴啸之音感染至曹璺内心，一晚上的烦闷与失望一时皆烟消云散，她面上逐渐浮现止不住的笑意，低头想了想，忽然举步就循着声音往东南方向走去。
她缘天渊池的水岸而行，逐渐步入了那片竹林，行走其间她才想起这片幽林她竟从未进来过。幼时明帝曹睿带她游这华林园，一向只在中央景阳山或是池中九华台上观赏，身边时刻有宫女黄门随侍，使她行动范围极有限，虽听父亲兄长数次说起华林园中种种绝无仅有的妙趣横生之处，她却并不曾有机会全部得见。
而她越往内走，越发现这片竹林远超她事先想象的广阔，而玉竹棵棵修长挺拔做参天之姿，使得林中光线极阴暗，幸而那飘渺琴音依旧断断续续传至她耳畔，使她依然能够辨明方向，步履不停。
那琴声亦随着她的靠近渐趋清晰，曹璺这时才发现，原来这是一曲她熟知的《流水》，只是被那弹奏之人随心所欲改了章法，先是将原本淙淙铮铮，如幽间之寒流的一节奏得浩浩汤汤，一泻千里，待到了原本应是极腾沸澎湃之观，具蛟龙怒吼之象的一段时，那人却又偏偏抚得扬扬悠悠，宛若流水行云了。
奇妙的是此人这般不拘小节的改动，不仅未有碍于乐曲本身的古意，甚至反倒因了此人的高超琴技，使得它生出许多别致与生动来，韵味隽永，令闻者回味无穷。
她便随着琴音，再度加快了脚步，耳听得那《流水》已弹至最末一段，她不由大是焦急，忧心着那人会不会一曲奏毕就消失不见，当下也不顾林深路暗，走得愈快了些，更使得腰间玉佩也随之发出玎珰之声。而随着琴声渐止，玉佩彼此碰撞发出的悦耳音色在这恢复了静谧的竹林中便被衬得越发清朗起来。
于是在她的正前方不远处，忽有男子略带无奈的声音响起：“到底是被人寻到了么？我还以为能待至子时的。”
曹璺一惊，立时停下脚步向着那处细细看去，刚刚出声的应就是那位抚琴之人，只是竹林茂密，光线晦暗，虽此处靠近水岸，可借着月光她也只能勉强看清那人轮廓，似乎正席地而坐。
她便又走近两步，却见那人似也正要起身，当即脱口而出道：“咦？你不弹了么？”
那人闻言动作一滞，略略抬头，大约是往她的方向看过来，须臾那人重又缓缓坐下，声音里似乎都带了笑意：“原来姑娘不是来带我走的么？”
他再度开口，曹璺才意识到此人语声温和清润，且颇为年轻，听上去岁数应不比她大多少。
只是她并不理解他话中含义，却也不及去关心，只笑问道：“方才那《流水》是你弹的罢？你可是教坊的琴师？那为何独自在此处奏曲？何况今日不是有宴会么？说来那《流水》我听过许多遍，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不合章法地弹奏它呢……”说着声音忽然低下去，她自语般轻声道：“今日兰卿还说教坊乐师技巧平常，皆不如那钟会，我看倒也未必罢……”
那人听得直笑起来，声音极爽朗，但他并未回答她那诸多问题，而是反问道：“那我如此不合章法，姑娘竟还能听出我弹奏的是《流水》，可见姑娘对琴曲也颇有研究了？”
她便走去他身边，也学他样子席地坐下，又伸手捧过他本置于身前的琴，轻拨几声之后，她微微闭目，于这夜色之中娴熟地奏起那曲《流水》中的一小段，只是她指法滚拂疏落有序，音色华丽而层次清晰，与那男子先前弹奏的方式截然不同，可谓中规中矩。
却在到了末尾处，曹璺忽然毫无预兆地以十指胡乱在琴面上抚了一气，使得原本应复归安宁的琴音瞬间变得七零八落，而她自己亦随之咯咯笑了起来。
“我早就想这么一试了！”她侧首对着身边人笑道，又顽皮地继续率性拨弦：“我幼时阿爷就专程从这洛阳教坊请了乐师回乡教我习琴，可他要求极严格，我若是弹错一丁点地方他也会责备我，之后更会罚我在错误之处来回练习许多遍，我偶尔故意与他作对，偏要信手乱弹，他就会呵斥我不具淑女德行，可我若是为此事与他生气，哥哥又会来劝我，说阿爷都是为我好了……”
想起往事种种，曹璺颇为无奈地垂首叹了口气，但旋即又转脸笑了起来：“不过我只会这样任性乱来，倒从不曾想过如你这般灵动地改编曲谱的……你这样好技艺，又这样年轻，你是师从何人？”
那人沉默了片刻，缓缓答道：“我少好音声，长而玩之，平日不过闲居在家，学不师授，兴致来时便与友人往来，抚琴咏诗，以作消遣。且我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又有谁愿意教这样的人呢？
曹璺不由讶道：“真的么？”
那人嗤地笑出来：“那还有假？我骗你作甚？”
却想不到曹璺听了他这句话后立时叫出来：“咦？你是谯郡人？”
这下换作那人惊讶了：“你怎知道？”
曹璺笑道：“你方才那句‘作甚’，分明是谯郡口音嘛！我自小在谯郡长大的，多少听过一些。”顿了顿，她颇为开心地笑了：“原来我们算是同乡！那真是再好不过，我明天就去跟兰卿说，让他准你还乡，此后请你来教我弹琴好不好？”
那人却又沉默了，片刻之后，只听他轻声说道：“那，若是我不愿意呢？”
曹璺一怔，似乎完全没想到他会这般作答，略略蹙起眉头，她在黑暗中凝望着他的方向。而他脸庞依旧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并看不清是何神情，只凭感觉能猜出对方大概也正盯着她瞧。
良久她只得幽幽叹口气：“你若是不乐意，那我自然也没法子的……庄子曾引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溢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连庄子都说不要改变原有的命令，不要强求事情的成功呢……唉，可我竟没想到，原来你不想回乡的么？”
她本努力想要表现得如她所读过的书般云淡风清，却待说至此处时，声音里依然透了掩不住的失望：“我在这洛阳不过待了数日，已迫不及待想回到家中，这洛阳宫阙逼仄压抑，来往人物言语无味，我不过进宫一日已是烦闷不堪……”忆及方才殿上种种，她眉头愈加紧皱，音调也随之低了下去：“……我只恨自己无法带了他一同走……”说着，她又抬首，状甚不解地望着那人方向道：“可你竟愿意留在这里……这里到底有什么好？”
那人本一直静静聆听，此时却不由大笑出声：“嗯……”他沉吟了一会，一字一句答道：“姑娘其实说得都不错，只是这洛阳宫阙之中，还是有一个妙处的。”
“是什么？”她好奇心大起，不禁向着他的方向挪了挪，而那人似乎也正立起身来，动作间约是袍袖或衣带微微拂到了她的脸颊，于是她隐隐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杜蘅清香。而随着他的站立，她这才发觉他身材似乎颇为高颀。
那人走至天渊池边，借着林中空蒙月色，曹璺见他正伸手抚摩岸边一棵绿竹，然后他回过身来，向着她所在之处朗声吟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瞻彼淇奥，绿竹青青；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我在谯郡时便有所耳闻，我兄长曾有幸来过此处，回去后对我提起，总说华林园中这片竹林青翠葱茏，颇得《毛诗》所绘意像，而我生性好竹，被他说得无限心向往之，总是惦记着一日能亲眼目睹……而这片绿筱，即是我方才所说的妙处了。”
作者有话说第11章 11.绿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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