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远夜

10、10.闻琴

　　曹纬将曹璺于偏殿安置完毕，确定她已无大碍，这才勉强放心离开。因宴会尚未结束，他还需要回到席上酬酢周旋，但终究不忍幼妹一人留在偏殿，便又令随侍婢女请了妻子李氏去亲自看顾。

　　李氏一进偏殿，便见她那白天还春风满面的小姑此时正枕着自己手臂斜倚榻上，一脸的无精打采。她以为曹璺这付模样是因先前犯了晕症，精神还未恢复之故，便赶紧笑着对她说道：“阿璺，现下可觉得好些了么？太后让我来告诉你，你今日可不必回去，就宿在太后的寝宫含章殿内，明日若是你身子完全康复，太后便会请陛下带你去天渊池游船……”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曹璺神情，却并未见她因获此殊荣而面露一丝喜意，依然是恹恹之色，不禁问道：“阿璺听了不高兴么？”

　　她这才抬起脸来，对着李氏长叹一口气：“今晚听到的都是坏消息，我又如何高兴得起来呢？”

　　李氏愕然道：“坏消息？”

　　“嗯！”她认真地点点头：“娢嫂嫂方才没听见么？兰卿竟然四月便将册封皇后！可他还不到十二岁，只是个孩子呢！”

　　“阿璺！”李氏一惊，忙回身屏退几位婢女，这才于她身边坐下，在她耳边轻声道：“陛下大婚是举国欢庆之事，你可切莫再于旁人面前说这等话了……”

　　“可是兰卿根本不愿意呀……”她想起宴上那少年面对众臣的贺喜恭维却是满脸隐忍与阴郁，心下一阵愤愤然：“娢嫂嫂难道看不出么？这分明是武安侯与姑父逼迫他的！就算睿哥哥驾崩前命他们辅政，可难道连兰卿婚事他们也要插手么？兰卿也是，贵为帝王之尊，为何一忍再忍？如今甚至容许他们管起自己私事……”

　　“阿璺，不要再说了，你不明白的……”李氏连连摆首，却也不知该如何才能将刚刚得知的这场婚事背后那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对这一向不谙世事的小姑说明，一时只得对着面前少女那黑白分明的清澈双眸暗暗叹息。

　　今晚这场粉饰太平的盛宴过去，明日朝中又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雨……先帝驾崩初时，当时还是大将军的曹爽谨慎谦虚，凡事皆与时任太尉的司马懿商议，司马太尉亦以礼相让，及待丁谧、毕轨等一干佞臣，以及他们的姑父何晏依附曹爽以来，曹爽便逐渐仗势专政，任用私人，最近甚至流出他利用职权广置田产的传闻，使得司马氏一党颇有怨言。

　　而今夜那两人更是因皇帝婚事几乎撕破脸……曹芳的皇后无疑是由曹爽一党指定，选了貌似无关痛痒、实则与曹氏密切相连的甄氏女子为后，同时又断了司马氏欲以外戚身份进一步夺取权力的野心，对曹氏而言倒是一举两得。只是这一切之所以能够瞒着司马氏的耳目进行顺利，或许也与郭太后脱不了干系。

　　李氏想起适才芙蓉殿上郭太后扬声喝止二位权臣争执那一幕，那显然也是在太后意料之中的。而当殿内女眷初闻皇帝大婚消息，人人皆为之惊愕失色的时候，她曾下意识地转脸窥了郭太后一眼，那时太后斜睨着后苑方向，面上波澜不兴，甚至唇角边还含有一点隐约笑意，令她蓦地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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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这纷繁冗杂的一切应都与眼前少女不会有太大关系，或许就在今晚，阿璺的一段美好姻缘已经就此定下，不久后她便将开展一段崭新的、如同最上等的丝绸锦缎一般顺畅而华美的人生。

　　思及此处，李氏忽然明白了曹璺闯入后苑时郭太后对自己摇头的含义，她或许也是想试探那钟家子对阿璺是何态度罢，而结果……想必是令太后十分满意的，不，不仅仅是太后，阿爷、夫君、乃至皇帝，或许都会对这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乐见其成罢？

　　谁说今晚都是坏消息呢？

　　李氏不禁轻轻笑了，看向依旧闷闷不乐的曹璺，她笑问道：“那么阿璺的第二个坏消息呢？又是什么？”

　　“啊……”不想她原本因为生气而显得异常发亮的眼瞳却在听到嫂嫂的这句问话后骤然黯淡，无暇容颜上此时都蒙了一层暗影般落寞。自榻上直起身，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微微嘟起嘴巴，垂目恻然道：“娢嫂嫂，我还以为今晚我终于可以看见他了，却想不到他竟不曾出现……”

　　“他？”李氏一怔，疑惑而不解地看着她，因这句话想起她先前挤在芙蓉殿帘幕前寻人的急切模样，当即心中大觉奇怪：“究竟是谁？阿璺，你一晚上都在找谁？难道……不是那钟……”

　　她却像并未听见李氏的问话，开始独自一人烦恼起来：“哥哥说我能听见他的琴呢，枉我欢喜了一整天……哎，他怎会水土不服呢？身体比我还差呢……而我若是这次见不到他，怕是再也没机会了罢？回到沛县后，也只能如从前一般，巴望着能从哥哥那里听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而已……我不过只是想知道他是何模样，不过只是想看他一眼罢了，怎么这样难呢？”

　　蹙眉轻叹口气，她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眼瞳微微一亮：“……而他既写‘虽有姝颜’这样的诗句，那他必定生得很好看罢？‘虽有好音，谁与清歌？虽有姝颜，谁与发华？’……”

　　她想得出神，一壁喃喃念着，又转脸去看置于床榻旁的铜镜，似乎也想在其中看清自己容颜，却在目光触到铜镜的同时，她忽然“哎呀”一声，从榻上直跳起来。

　　待她回过身时脸色都白了，李氏险些以为她病症又犯，不想她对着自己扁扁嘴，眼泪似乎都快掉下来: “娢嫂嫂……”她吸吸鼻子，又抬手指指自己发髻：“第三个坏消息……我的步摇不见了……”

　　李氏大惊，立即定睛向曹璺发上看去，果然，那支早晨由自己亲手为她簪上的碧玉海棠金步摇，此刻已全然不见了踪影。

　　那步摇做工极精致，上面镶嵌的足金海棠花精雕细刻，中央花蕊亦丝丝可见，顶端又缀碧玉以垂下。曹璺一向不爱繁复首饰，唯独对这支步摇情有独钟，平时常佩戴。

　　况且，这步摇是她母亲许夫人的遗物，她及笄那年沛王作为礼物赠送予她，故对这幼龄失母的少女而言，这支步摇从此也寄托了她于母亲的一片哀思。

　　却不想眼下那步摇竟被遗失，李氏一时也慌了神，忙起身去曹璺先前倚着的榻上找寻，看会否就在那附近，又唤婢女进来一同搜索，可几人将偏殿找遍也无任何发现。

　　曹璺颓然地重新坐倒榻上，先两眼无神看向李氏，继而掩面欲泣：“娢嫂嫂，怎么办……这次阿爷铁定也要生我气了，去年他将步摇赠我时还特意关照我要小心呢……”

　　李氏不忍看她哭泣，连声安慰她，想了想，又道：“会不会是刚才来的时候丢失在路上了？又或者先前在芙蓉殿上挤在人群里的时候丢了？这样罢，阿璺，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带人再回去找找。”

　　曹璺欲跟她一起去，但李氏不允，最终她只得点点头，送嫂嫂出去后，她独自一人留在殿内，只觉身心俱疲，可和衣于榻上闭目许久，却始终也无半分睡意。

　　她只得又睁目坐起，去到轩边推开窗牖，春夜暖风夹杂着草木清香扑面而来，令她胸中烦恶之情稍减，但在听到那自不远处芙蓉殿上传来的、伴随着丝竹管弦之声的喧杂吵闹时，她秀眉微蹙，似想起先前殿上种种，顿时现出一脸不耐之色。

　　像是欲逃离这令她心烦意乱的声响，她悄悄打开了房门，趁着门外侍女都随嫂嫂去寻步摇、无人守候这偏殿的时刻，她决然而轻快地向着与芙蓉殿相反的方向小步跑去。

　　光风流月初，新林锦花舒，她一路不曾停留，衣带随着她的步履在夜风中起伏飘舞。而今夜宫中内侍几乎都去了宴会陪侍，道上几无人影，她独自一人行走，却丝毫也不觉得害怕，甚至心中渐渐涌起不可抑制的雀跃，仿佛回到了幼年那唯一一次得到过短暂自由的上元节。

　　她亦并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只是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直至终于觉得累了，她停下脚步四顾，才发现自己竟又来到了华林园中，此时在她面前不远处，便是那片筑湖为海、广阔无边的天渊池。

　　她于池边站定，遥看那一弯映于水中央的弦月，有风吹过，那弯金色月影便随之泛起丝丝涟漪，支离破碎后再缓缓回复，周而复始。

　　她看得有趣，忍不住弯下腰来，以纤手掬起一捧湖水，想要看那弯月如何在自己手中流动，却在那清辉映于手心的同时，她忽然听到一阵虚无缥缈的琴音自水面上随风拂来。

　　她一愣，心中顿觉气馁，初时还以为自己跑了这么远，竟还逃不脱那恼人笙箫，却在转身正要离去间，她蓦然辨出这悠远断续的乐音与她平常所闻教坊曲子颇有差异，似乎毫无章法可言，完全信手弹来，就连节奏也是摇曳不定，忽快忽慢。

　　而这奇异的琴音此刻竟不可思议地打动了她，令她不由自主停了脚步，侧耳倾听，渐渐发现这琴声约是来自于华林园最东南角的一片茂林修竹处。

　　然后，她于这隐隐琴音之中清楚地听到了一声清越悠长、快意舒畅的啸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