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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事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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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列十分破旧的绿皮火车。
有多旧呢?
当这列车驶入远处斑驳的房屋两侧时,你会分不清楚哪里是墙皮,哪里是车皮。
最初,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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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8月末的一天,我扛着比一人还高的行李,踏上了这趟列车。
在那之前,我已经在40度高温的火车站外等了足足两个小时。滚烫的阳光像猛男一般直扑大地,随后,又以一种奇幻的角度反射到路过的行人脸上,整个世界笼罩在刺眼而灼热的光芒中。最终,我混迹在一群头戴安全帽刚下工地的农民工之间,哄抢到最后一张火车票。
进入车内,酷夏的车厢里,人头攒动。各种气味相互流窜,经过化学反应,最终在整个车厢里成功营造出一股消化不良的肠道气息。
然而这并不影响对面那哥们津津有味地吃泡面,甚至,他吃完之后还咋了咂舌,回味无穷。
放下行李,我看向窗外。
这是我第一次外出上大学,也是第一次走出那个叫做永开的小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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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陆过,性别女,性格呆。性格是别人说的,但我并不呆,我只是懒得和他们辩驳。
在过去的十八年里,我一直待在永开。那是我梦开始的地方。
永开是位于中国北方的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县城。上初中时,在一堂十分不起眼的课堂上,曾有个十分不起眼的老师将手中翻到破烂的书缓缓放下,长出一口气,感叹道,即使是在本市的地图上,我们也只能看到永开如苍蝇粪便一般大小的痕迹。坐在下面的同学们也长叹一口气,我们对老师的话深以为然,永开真的太小了,小到我们骑着一辆自行车,不到半小时就能从南环骑到北环。由于人们只靠着两条腿就能跑遍整个县城,街上开车铺的张大叔的生意总是特别惨淡。
永开是典型的大陆性气候,冬天叫人冻成冰棍,夏天又热得让人晕厥,而夹杂其中的春天和秋天就像一阵小旋风,迅猛刮来后又急速撤去。导致我们一度以为春夏秋冬在搞军事竞赛,彼此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看谁能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不朽的丰碑。
而在永开居住的人们早已习惯了漫天风沙的洗礼,他们充分利用大自然的宝贵财富,建立一系列沙土游乐场、气候体验站、冰雪博物馆,将一批又一批眼睛里写满好奇的游客载到这里,将其视为待宰的羔羊、流动的印钞机、随时可刷的信用卡,从而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满,个个笑容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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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野之下,当火车停靠在某个不知名的小站时,在某个瞬间,我突然想起高中的最后一晚。
那一晚注定可以载入史册。
若干年后,校史上可能会这样记载:2012年6月5日,北京时间晚8点26分,永开一中第二教学楼发生一起由争夺白纸片而引发的恶性斗殴及大规模摔伤事件,起因是高三学生为欢庆毕业,突发奇想以漫天白纸来致敬自己饱受折磨的青春。
本来,将课本当成敌人撕扯没什么问题,将纸片撒向空中飘散也不是什么大事,问题在于,楼下捡垃圾的王大妈和看大门的李大爷为抢废纸卖钱而大打出手,彼此都觉得对方手速太快抢了自己的生意。争执之下大爷怒发冲冠,一把火点燃手中的纸片。
霎时,火苗顺着脚下蔓延,教学楼被浓浓白烟包裹。楼上那些看热闹的同学被熏的分不清东南西北,慌乱间有人慌不择路,直接从楼梯上跳了下来,其他摸不清头脑的同学见状,也纷纷效仿。等到消防员终于到来的时候,楼下跛脚的同学已经黑压压一片,叫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在这群同学当中,老熊无疑是最鹤立鸡群的。
这个家伙与我一同长大。他妈和我妈在像我们这个年纪大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看多了武侠小说,情同姐妹于是决定义结金兰。这种惺惺相惜的感情延续到我和老熊身上,我俩没少干偷鸡摸狗的事。
那天晚上,事情是这样的。
老熊悲愤于学校数年如一日地困住他自由的心,于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烟中,像英雄一般在走廊上大声喊道:“兄弟们,向前冲啊!胜利的曙光照亮前方!”
向前冲的结果便是许多摸不清方向的同学一脚踏空从楼上摔了下来,导致两天后的高考考场上,史无前例出现许多拄着拐杖跛着脚,身残志坚前来参加考试的学生。而老熊作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当场被闻讯赶来的教导主任带走。本来是要直接开除的,但最终只是记大过一次。后来听说有人看到老熊在办公室里对着墙角嘤嘤哭泣。
滚滚浓烟东逝水,火光照尽老熊泪。从那以后,老熊果然成了嘤熊。
这不是老熊第一次受处分,还有一次,我记得是在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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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刚分完文理班没多久,老熊一脸神秘兮兮,将我拽至校园内一偏僻至极的角落。我一路上很兴奋,认为定有什么新鲜事发生,眉飞色舞问道:“老熊,何事如此隐秘?”
老熊站在墙角,忽而望天,忽而叹气,最后在一声重重的跺脚后,答:“我好像要恋爱了。”
大概一周前,他喜欢上班里一个扎着长长马尾辫的姑娘。
理由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当他正漫步走在一条狭窄的泥泞小路上时,那个马尾姑娘忽然从旁边一小径上蹿出,赶超到老熊前面,并以极为幽深的目光回头注视他数次。
老熊坚定地认为,姑娘对他早已心有所属,只是出于女人的羞涩,不好意思表白。
经过长时间的暗地观察,老熊觉得姑娘喜欢外表英俊潇洒,内心勇猛刚强的男人。老熊觉得外表自己已然具备,现在,只需要找个机会展现出自己最勇猛的一面。
于是,一天下了晚自习后,老熊和我来到学校后面的建筑工地上。
很久之前,在永开最高的建筑政府大楼尚未盖得耸入云端之时,这里的学生只能靠成绩而非靠爹妈进来。那是一个非凡的年代,是一段巅峰和热血共同燃烧的滚烫时光。每年学生毕业之季,便是永开一中光耀门楣之时。全省清华北大录取三十个,永开一中凭一己之力占据半壁江山。而每年毕业的学生,有一半考上重点大学。这段传奇深深镌刻在所有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的脑海里,以至于后来每当班主任以及各科老师对学生们恨铁不成钢时,他们都会长叹一声,然后翻来覆去反复回忆这段历史。
现在,永开一中早已不复当年的雄风。除了一部分靠成绩考上的学生,这里更多是高价生。而当任何人都能通过花钱进来时,学校的学生数很快达到饱和。现在这里正在施工,据说准备新建一栋教学楼。原因是招收的高价生数量太多,原来的教学楼早已不堪重负,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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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中,老熊和我站在一座施工塔吊前。
老熊问我:“爬吗?”
我抬头望了望,咬牙:“爬。”
说罢我俩手脚并用,艰难地往上爬去。老熊原本的计划是,当他爬到塔吊顶端时,由我站在他脚下两米远的位置,拿手电筒打光,而他则一手抓着塔吊,一手拿手机来张自拍,并将超高清无滤镜的照片发给姑娘。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凸显出他迎风而立的英姿。
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对自身能力做了错误的预判。当我们爬到中间大概十几米的高度时,老熊往下一看,呦呵好大一个坑,爱情的发动机顿时熄火,被摔死的恐惧瞬时支配着老熊,那一刻老熊调转枪头回头是岸,决定放弃这一证明自己的机会,爬下去保住小命最重要。
然而这一想法还未等付诸行动,远处突然传来手电筒的灯光。
几位班主任在巡逻,手电筒所照之处亮如白昼。
那一刻逃生的念头大过一切,我和老熊噌噌噌顺着铁杆往上爬。
几位班主任顺着施工现场转悠了一圈,然后慢悠悠地转身离开。我们就趴在距离顶端两三米的地方,敌不动我不动。突然间一个光束迎面而来,只听见某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大声喊道:“是谁在上面?!”我看到老熊庞大的身躯猛然一抖,一滴汗迎风流了下来。
大约十几分钟后,我和老熊战战兢兢地站在下面的空地上,被一群闻讯赶来的老师们争相围观。而无论老师们如何威逼利诱,我俩对爬塔吊的原因闭口不提。
这也是第一次处分的由来。
第二天,我们被教导主任以危害公共安全兼恐吓他人罪处以三天罚站。我们眼睁睁看着那个马尾姑娘从面前走过。马尾姑娘身正腰直,目不斜视,拉着小伙伴的手快乐地走向厕所,她那长长的马尾辫随着步伐一摇一摆,晃得我们头晕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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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五月份后,学校里越来越热。每天晚上下了晚自习,只见乌压压一片黑影从教室里蜂拥而出,紧接着,就能在厕所外面的水管处看见一大群裸着上身驰骋洗手池的男生,而女孩们则打水回寝室洗漱。十几岁的年纪,即使泡在水中再长时间,也难凉身上沸腾的血液。在寝室里,众人从晚上十点熬到凌晨一点,皮肤发热,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后来,当《羞羞的铁拳》上映时,看到里面主人公熬鹰的情节,众人不禁嗤之以鼻,欢迎永开一高一日游,蒸笼寝室睡一觉,轻松熬死几十头。
继续说老熊的初恋。之所以称之为初恋,而非暗恋,是因为老熊的恋见了光,并且成了。
在永开,学校不仅晚上热,白天也热。但白天开空调的权利只属于重点班,老熊无数次猜测,这是因为老师们担心重点培养的学生因热中暑从而影响他们的考试发挥乃至老师们的奖金,所以老师们不约而同承担着维护重点班空调开放的重任。
坐在教室最前排的马尾姑娘很热,坐在教室后面角落的的老熊也很热,但每当他快热晕时只要抬头看一眼马尾姑娘精致的轮廓,就如同吃了块透心凉的雪糕。姑娘回头望一眼,就如三月春风吹过。
老熊觉得他作为一个男人,不能让心爱的人受罪。鉴于他妈是街头卖水果的,老熊决定每天为姑娘献上一串特制冰冻水果。于是,这货每天晚上都偷摸给他妈打电话让送水果,理由是自己身宽体胖,又热又渴。熊母担忧不已,鉴于水果店里葡萄最多,卖不出去还能自产自销,于是每天中午都从自家冰柜中拿出一串亮晶晶的冰镇葡萄送来学校。
接下来是老熊不可多得的光辉岁月。
老熊把葡萄小心洗干净,谁都不让吃,从他前桌开始往前传。经数十人手中传递后,葡萄早已失去了冰凉的灵魂,但这并不影响其甜蜜的内在。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姑娘吃得津津有味,逐渐对老熊另眼相看。
在夏天快过去的时候,老熊家的葡萄宣布告罄,同时宣布的还有姑娘和老熊在一起的喜讯。从这件事情中,我和老熊悟出一个真理:你的勇猛姑娘看不到,但恰恰是日常无微不至的关怀让她卸下心防,向你张开柔软的怀抱。
从此我经常看到老熊开着自家的拉货汽车,载着姑娘在大街上一起策马奔腾。
这是老熊第一次追姑娘的经历,当然这个过程少不了我的绝佳助攻。然而在之后的岁月里,我发现世界上绝大多数男生追女生,都是同一种套路。套路本身值得称颂,因为它给经验稀缺的人们提供了借鉴。但是如果套太多,就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