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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纠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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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蓝静静地听许志生说着,很少插话。
“我在博英是尖子班,因为性格还算沉稳,老师就点我做了班长。刚开学我们还没开始排座位,就是认识的和认识的凑一堆。”
“我记得之前和你说过,我认识的爱阳和你描述的很不一样吧?因为他当时的确不是现在那样的性格。”
许志生凝眸思考了一会儿,才斟酌着挑定了几个形容词。
“他很孤僻,但不是内向,是那种自主的排斥所有人,不想和别人扯上关系。别人都有人一起玩,就他一个人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总是在走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对所有人和事都是冷冰冰的。”
“我们老师挺担心他的,就安排我去和他做同桌,希望我平时能帮帮他。我本身也不是很热情的性格,和他的交流有限,但是比起班上一学期都没和他说过话的人来说,我应该算是那时候和他关系最好的人了。”
许抬眼看见俞蓝皱眉,笑:“我开始是感觉你们俩给我的感觉有一点像,但是后来又觉得完全不像了。你只是性格上对陌生人比较冷淡而已,爱阳则是对社交带点厌恶的意思了,那种冷漠多少都带些攻击性。如果不是老师要求,我其实也不怎么想和他交流。当然,如果我没有这样和他交流,也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了。”
许志生依旧记得事情开始的那天,是冬雨的第一天。
他因为班干部开会耽误了时间,离开学校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平常坐的那班车没赶上,新的一班又迟迟不来。他裹着单薄的秋季外套冻得瑟瑟发抖,头发被细雨打湿,有些狼狈的垂在额前。
骑着自行车经过的爱阳看见了他,许志生惊奇地发现他的手上居然带了些血,脸上也蹭了点泥,校服衬衫背面有个大大的鞋印,一看就是和谁打了一架的样子。
“你没事吧?”他忍不住几步追上爱阳,扯住他的自行车后座不让他跑。
“放开,滚。”爱阳冷冷地看着他,抬手就要把他推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许志生觉得爱阳是想直接骑车就走,然后让他这个扯着后座的傻子直接摔个狗啃泥。但是爱阳却停了下来,伸手推他,力道没有他的语气那么重。
“你是不是受伤了?你手上有血。”许志生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的手,转身就从自己的包里翻找,“我包里带了创可贴,你处理一下伤口。”
爱阳却是轻嗤一声,骂了一句“傻逼”,就趁许志生找创可贴的功夫骑车飞快走了,许志生刚扭头回来就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胸口。
他接住一看,那居然是爱阳的书包。
“爱阳!你书包掉了!”他提着包追了十几米,到底是没追上,书包的拉链本来就没拉完,他这一跑,拉链全部开了,露出里面干净的小西装校服外套,也只有这一件外套。
他后来才知道,那件外套是爱阳专门给他的,怕雨又弄湿就把包也给了他。当时有人亲眼看见爱阳在路口停了车,把包里除了外套之外的所有东西都倒出来丢进了车前的筐里,然后骑车往公交站台方向去了。
但是即使不知道,他当时也拿出那件外套披在了身上,暖洋洋地等到了他要坐的车。
坐在车上,看着外面顶着衣服在雨里狂奔的学生,他忍不住去想,爱阳是和谁打架了,受的伤严不严重,之后会不会有人来寻仇。
是的,他从没考虑过爱阳为什么打架这个问题。在他看来,打了就是打了,再问为什么多少有些无聊了,那是那些想要息事宁人的大人才要去考虑的问题,和他无关。
但是总有人上赶着告诉他,为什么打架。
那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爱阳都没有来上学,因着自己手上还有爱阳的外套,所以他去问过老师,老师只说他是请了病假。
而在爱阳病假的第十一天,他在放学的时候被人拦住了。
“小子,你和爱阳关系不错是吧?他现在在哪,带我们去找他!”三个小混混拦住了他。
他们分别染着红绿黄三色杂毛,红绿灯似的。身上或多或少绑着绷带,其中一个还拄着拐杖。虽然言语间凶神恶煞的,但是看面貌,这三个人和他,和爱阳,应该都是同一年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许志生突然觉得他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比起他们这种靠染发打耳洞穿破烂裤才能装出来的凶,明显是爱阳那种由内而外的冷更能吓唬人。
所以他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那三人对他的这个答案明显是有些急了,开始满嘴你妈他妈地说些幼稚的凶恶话威胁他,比起威胁,他觉得他们更像是要在他面前撑个本来就不怎么样的脸面。
然后许志生就在他们的话语里,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红绿灯三人是从G省一个叫圩兴的小镇过来打工的,但是都是读完小学就辍学的未成年,他们在大城市里完全找不到活路,机缘巧合之下认了个“大哥”,然后就开始跟着一大帮人狐假虎威,自以为很牛逼。
这份牛逼直到十几天前他们遇到爱阳,然后被后者痛揍了一顿告终。
他们之前和爱阳是有旧仇的,来Y市就是冲着爱阳来的,但是却一直没摸清楚爱阳到底在哪。直到那天下午偶遇了,然后就动了手。
原本三人是想着好好修理爱阳一顿的,特意挑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子,结果却反被爱阳好好修理了一番。当时爱阳手上的血都是打他们的时候沾上的,不是他自己的。
他们的动静挺大,很快引来了路人,之后爱阳骑车离开,路人将他们送去了医院。
红绿灯三人对这样的结果就是大写的不服气,有个机灵的发现爱阳穿的是博英的校服,顺藤摸瓜一打听,终于摸到了爱阳的班级。
奈何今天爱阳没来上学,他们又盛怒难消,于是理所当然的拦住了和爱阳“关系最好”的许志生。
“你们到底有什么仇,值得跑这么远来找他?”许志生问。
这事似乎是他们的耻辱,红绿灯三人顿时更火了,张口便骂,许志生却没听出可以作为原因的东西。
“他妈的等我逮到他我一定要弄瞎他那双眼睛!”
“草他奶奶的,等我把他绑了沉粪坑里你们谁也别拦我!”
“干他老母的,老子一定要刮花他那脸把他丢妓院去!”
……
“那你们最好说到做到。”
带着冷意的声音突然在旁边响起,许志生诧异地看过去,就看见爱阳拖着根不知道往哪弄的棒球棒走了过来,鸭舌帽的阴影下,那张脸带着罕见的笑。
红绿灯三人对于爱阳的出现,第一反应居然是后退。在意识到自己这样丢脸的动作之后,他们挺起胸膛刚要在说些什么壮胆,涂着桐油的木棒就直接抡到了他们的脸上,肩上,腰上,腿上。
虽然爱阳平时的确带着些隐约的煞气,许志生却没想到爱阳打起架来会这么的……不近人情。
他抡的每一下都是下了狠力的,不一会儿,木色的球棒上就沾上了晕开的血色。偏偏他的动作都没多少章法,至少在学过跆拳道的许志生看来,爱阳这样的打法和那些小混混差不多是一样的,全凭一身蛮力和长期混战里养成的直觉习惯。
即使是这样,那三个人还是被爱阳打得哭爹喊娘。
最后可能是觉得跌面,其中一个人对着许志生吐了口唾沫,大吼:“狗杂种!你这么护着他,人家领情吗!”
“也不撒泡尿看看你自己是什么人!就你这?还想和人家交朋友呢?”
“我告诉你!你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你信不信,你护着的这些人,最后迟早都捅你一刀!”
小混混们是在学校的垃圾池这边拦的人,平时就很少人来。现在他们被爱阳揍得哀叫连连,自然也没有什么人来问他们“伸张正义”,意识到这一点的他们嘴里的话倒是越来越脏,越来越恶毒。
所幸爱阳今天来就只是为了带许志生走,揍人只是顺手。揍完人,爱阳拉着许志生就走,直到校门口的公交亭才停下。
“在这等着,这几天我哥会送你上下学。”拿出手机噼里啪啦发了一通消息之后,爱阳抬头就对上了许志生探究的眼神。
“有事?”他挑眉。
这还是许志生第一次在爱阳脸上看见这么生动的表情,或者说,在遇见那群小混混之后,爱阳莫名生动起来,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许志生摇摇头,问:“他们——”什么时候会放弃围堵我?
爱阳却是理解错了他的意思,突然笑了一声,说:“死不了,就这样打死他们也太可惜了。”
“你们要一直这样纠缠下去?”许志生皱眉。
他是有问题就想赶快解决的人,对于这种仇人一直找麻烦的情况,他一般只想快点找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免得越纠缠仇恨越难解决。
爱阳不知道他的想法,还以为他是对今天被围堵的事不满,表情跟着恢复冷淡。
“少管闲事,离我远点就不会被堵了。”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在他走后,果然有个高大的男人匆匆赶来找到了他。之后几天,那个男人无论上下学都陪在他身边,那些混混再没找过他。而爱阳也一直没再来学校。
“他转学了?”俞蓝垂眼盯着咖啡上的笑脸拉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不知道他听说了爱阳那样的事情是什么想法。
“没有,我不知道他当时都去干了些什么,清哥虽然每天都送我上下学,但是他从来不和我谈和爱阳有关的事情,只是在最后一天送我的时候和我说了一句话。”许志生摇头。
“什么话?”
“他说,”许志生抬眼直视俞蓝,“如果你没想陪他一辈子,就不要去了解他这个人。”
“他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了,你不要再弄巧成拙了。”爱清最后严肃地拍拍他的肩,走进了无边夜色里。
他当时不明白这个男人什么意思,爱阳那样怎么就算“最好的”了?排斥所有人,也被所有人排斥,现在还和一群小混混搅合不清,动不动就得打架……
但是只过了几天,他就明白了。
爱清不再接送他上下学之后,爱阳也回到了学校上课,那群小混混不知道怎么的,居然也没再出现。他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天真。
那天他遇到了一个久未谋面的朋友,两人在锦绣道选了一家咖啡厅聊了许久,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咖啡店也要打烊了。
也就在这时,他接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说他掉了东西要还给他,问他在哪。他说了自己的位置,问对方丢的是什么,对方也没有回答,直接挂断了。
他虽然心有疑惑,到底还是乖乖站在了原地等待,但是一个小时过去了,对方却还没到。他不免心生疑虑,刚好家里也来电话询问他怎么还没回家,他就想不然先回去吧。
变故就是在这时产生的。
突然骑着车从旁边巷子里蹿出来的爱阳,轰鸣的摩托声里神色狰狞的三个少年,带着癫狂笑意的“去死吧”,尖锐的碰撞声,扭曲的路灯杆,爆裂的血花,迸射的脑浆,咕噜噜滚动着的头颅……
但他看不见。
在被爱阳狠狠推开之后他落入了不知道谁的怀抱,那个人死死地捂住了他的眼睛,他只能听见一阵喧嚣之后,就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连惨叫痛呼都没有。
在警笛声响起之前,他就被带走了。带他离开的人是爱清,他把他送到家门口,对他说“没事的”,然后就离开了。
他真的以为会“没事的”。
但是第二天到了学校,他就知道了只是他没事而已。
开着摩托车的红绿灯三人当场死亡,被撞的爱阳因为有路灯挡了一下,只是受了点轻伤,还是回家找家庭医生处理的伤口。
当时夜已深,路人几乎是没有,当事人死了三个,剩一个爱阳闭门谢客。媒体们似乎也是受到了某些压力,这么大的事居然没有什么报道,唯一一条却是说是那三人深夜飙车死亡,完全避开了爱阳……
而那天之后,爱阳就办理了退学,再也没来学校。
随着爱阳的离开,某些之前因为他在而被压住的言论开始疯传。
他们说他以前也是小混混,仗势欺人,还曾经打死过人。
他们说因为他这样的劣迹他被踢出了家谱,自己亲爹都放弃了他,让他自生自灭。
他们说他的外婆就是被他不学无术气死的,他当时还对着老人的尸体笑,说她死得好。
他们说他们说他们说,都是他们说!这种一听就是那三个混混夸大其词的话有什么好听的?他现在只想听听爱阳到底怎么说!
怎么会这么巧摩托车出现了,爱阳也出现了。爱清作为爱阳的哥哥,居然没管自己受伤的弟弟,反而是带走了他这样一个无关路人……
他满腹疑问,却没有一个人可以为他解答。而他的答案,他遍寻不到。
他没有爱阳别的联系方式,只有一个从老师那找到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永远都是拒接。
他顺着老师给的地址找过去,结果发现是假地址,那根本就不是他家。
他想问和爱阳熟悉的人,这才发现他自己就是和爱阳关系最好的那一个。
他想去问爱清,到这时才发现自己除了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完全不了解其他。
他尝试了很多方法,全部无疾而终。
他就这样和爱阳断了所有联系,而当时的种种疑问,时至今日也没有任何线索。
他不再当班长,有了更多的时间精力学习。他获得了竞赛资格,在生物辅导班认识了俞蓝和程静斯。然后程静斯来到了他的身边,一直追在他身后跑。他有了男朋友,对于那短短几个月里的事情,倒也慢慢放下了些许。
直到俞蓝发消息询问他关于爱阳的种种,不知为何,他一瞬间想到了当初爱清警告他的话。
“如果你没想陪他一辈子,就不要去了解他这个人。”
是以他一直都在拒绝俞蓝的试探,他不知道俞蓝对爱阳是什么样的存在,也不知道爱阳对俞蓝是怎样一个想法,他选择了沉默。
“依你这么说,你不欠他什么,为什么要说你欠他一个人情?”俞蓝端起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很苦,很涩。
许志生看了他一会儿,笑:“如果爱阳没有出现,在垃圾池被打的就会是我,被摩托车撞伤甚至直接撞死的也会是我,他救了我,这就是我欠他的人情。”
“你不会觉得这本来就是因为他才惹出来的事情吗?你不怪他?”
“为什么要怪他,”许志生也端起了咖啡,“明明执意接近他的人是我,被认为是朋友然后被盯上,怎么说也是我的责任,事情起因在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是他的错。”
“……”
俞蓝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外面的细雨,突然说:“爱阳昨天和我聊起过他的社交礼仪课,里面有一种话术。”
“什么?”许志生愣住,不明白他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俞蓝慢慢开口:“为了维护己方观点,故意站到相反的一方,强烈抨击己方。明面上是踩,实际上却是让观众先对你产生不满和怀疑,然后过渡到你站的那一方,由此诱导大家偏向你原本的观点。”
他转回头,直视许志生,说:“你开始说的那几句话好像是厌恶爱阳的,但你后来的内容又处处避重就轻,让人感觉他其实也没你开始说的那么不堪。”
“你自己刚刚也承认了,他送你校服,帮你解决小混混,在摩托车面前把你推开,你是偏向于他的,却故意说出反对他的话。”
“你想让我首先对你因为怀疑而反感,然后对你描述里有情有义只是性格冷淡些的爱阳产生好感。你隐瞒了很多东西,来塑造他这样的形象。”
“许志生,”俞蓝语气沉了下来,“他不需要你那么费心的替他遮掩,他有这份坦诚的觉悟。”
“同样,我也希望能够了解到一个真实的,不需要任何遮掩的他。”
隐秘的小心思被戳破,许志生沉默了很久,终于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眼里已是一片决然。
“抱歉,是我想岔了,”他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有点难看的笑,“那我就重新说一遍,我知道的爱阳的那些事吧。”
“事情的开端,还是那个雨天。”
不同的是,他不是因为开会才错过班车,而是因为拨打了一个急救电话。
而急救的对象,就是拦他的那三个混混。
他是最后一个出会议室的,在走廊上计算下一班车的到达时间的时候,他看见了学校旁边的巷子里,被雨淋透的爱阳,和那三个表情癫狂的混混。
虽然看不见爱阳的表情,但他却莫名感觉,爱阳好像……很伤心。
不过这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他漠然想着,回教室收拾好书包之后就候在了公交车站。
十分钟后,他到底是迫于自己班长的责任,秉持着关心同学的宗旨,朝那条巷子走了过去。
刚到巷口,他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得止住了脚步,接连不断的哀嚎声也让巷子里的人没有意识到他的到来。
只见爱阳手里拿着一根不知道哪个工地扯的钢筋,两指粗细,上面还粘着斑驳的水泥点,不过此时那些灰点都覆上了一层薄红。
“来啊!打死我啊!有种你就照着这来!”红毛的混混被一钢筋打在侧腰,趴伏在地上,手拍着自己的腿,冲爱阳叫嚣,眼珠都泛起一层血色。
爱阳没应他,翻转手腕,手里的钢筋狠狠砸下,直接打在了那人右腿膝盖上,引起一阵尖叫。
这一下之后他也没停手,抬手,落下,抬手,落下,反反复复,每一下都震碎了周边的雨珠,每一下都落在了红毛的右腿,每一下,都毫不留情。
另外两个混混刚刚被爱阳揍开了,此时听见红毛的惨叫,纷纷从地上爬起来,黄毛从后面一脚把爱阳给踹跪到地上,绿毛趁机过来,想抢他手上那根杀伤力十足的钢筋。
爱阳猝不及防受击,对着凑过来的绿毛就是一抬手,钢筋带着一条血线划出完美的弧。
没管躺在地上抱着腿痛呼的红毛,也没再看捂着鲜血淋漓的脸不知所措的绿毛,他撑着钢筋站起,一把抓住了黄毛挥过来的拳头。
“你不得好死!!!”黄毛使力,目眦尽裂。
“那就一起死吧。”爱阳冷冷回道,“反正,我们谁也逃不了,谁都对不起他。”
说完,他一个扫腿,将黄毛撂倒在地,一脚碾上他的手指,手里钢筋不间断的砸向他的肩,他的屁股,他的腿,却不碰那可以致命的脑和脊。
将黄毛打到再无还手之力,他又回头看了一下跪在地上不断发抖的绿毛,右手五指张合,过去揪着绿毛的头发就一拳拳地往他脸上招呼。
指缝间血色越来越浓,他却始终无所触动,冷着一张脸,像那极地的冰,万千汹涌藏于其下,不为人所知。
待到绿毛的哭嚎声渐歇,爱阳停了手,捡起丢在一边的钢筋,背上被踢到角落的书包,走向巷口停着的自行车。
许志生早就先一步跑回了公交站台,摸着心跳激荡的胸口,直到这时才感觉到后怕。
刚刚那一场,说是斗殴已经有些站不住脚了,因为除了那猝不及防的一脚……从头到尾,都是爱阳在单方面施暴,无人性的,嗜血般的施暴。
这让许志生感觉到,爱阳可能是真的想让他们死的。
那如果他发现自己看到了呢?他也会那样对自己吗?打断腿,踩碎手骨,揍得满脸是血……?
思及此,他就忍不住颤抖,抱着双臂,站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公交站台上,在雨里风里颤抖。
余光里,爱阳的车在拐角停了下来,然后他打开了书包,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独余那一件干净的外套。
然后他把包和外套都给了他。
许志生跳到嗓子眼的心落了回去,身体也不再发抖。
确认爱阳已经走远之后,他回到了巷口,拨打了急救电话,然后跟着救护车一起去了医院。
医生询问他,他们受伤的原因,不知怎么的,可能是嗅到了身上那件外套上淡淡的桂香,他摇了摇头,说自己只是路过。
许志生等到诊断结果出来才离开,那三个混混在救护车到之前就都昏了过去,也没看清许志生的脸。
不过……许志生觉得,他们也不会在意是谁送他们来的医院,看他们的结果……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该是找爱阳了。
红毛断了一条腿,下半辈子不长短脚就只能拄拐杖。黄毛是断了两根手指和肋骨。绿毛脸上一条长长的疤刚缝了针,拆线后也不可能不留痕了。
医院的医生都说他们造孽,说对他们动手的人猪狗不如,坏了几个刚满十三岁的少年的下半辈子。
许志生一直沉默不语,披着外套回了家,坐在书桌前写作业,脑子里却总是想着爱阳。
他残忍的,没有人性的,断了一个人的腿,碎一个人的手指,毁了一个人的脸。
他毫发无伤,潇洒离去。
他们才十三岁,他们还有很漫长的一生,因为他,已经毁了。
爱阳猪狗不如,连畜生都不算。
可自己为什么还一直想起他?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他选择自己去寻找,而那个答案,在爱阳身上。
但是爱阳之后一直没有来上学。
他期间也去医院看过红绿灯三人,他们总是躺在各自的病床上出神,给人的感觉是那天在走廊看见的和爱阳很相似的伤心。
他不由得想起那天爱阳和黄毛简短的对话。
“你不得好死!”
“那就一起死吧,反正我们谁都逃不掉,谁都对不起他。”
他们伤心的应该是同一件事,他们起冲突的也是这件事。
许志生也就是在这时才意识到,在爱阳的施暴过程中,从头到尾,这三人都没有过任何求饶的意思,就连叫喊也是痛极之时才响起的。
就好像,这份爱阳给予的痛苦……是他们自愿承受,甚至渴求的。
他搞不懂,也不想去探求,他只想要属于自己的那个答案。而且爱阳的外套还在他手上,他得还给他。
所以在被刚出院的红绿灯围堵的之前,他是怀着一点希望红绿灯能帮他找到爱阳的心思的。
虽然这点心思落空,但爱阳居然因为他出现了,还让人专门接送他上下学。他很惊讶。
不过惊讶没持续多久,他就再也找不到爱阳了,连带着那些莫名的期待也失了踪影。
“在让清哥接送你的那几天,他去干了什么?”俞蓝问。
“还能干什么?”许志生笑,“打架,回家,处理伤口,睡觉,再出门,继续打架,又带着一身伤回家。”
“就像爱阳回答我的那个问题一样,他们纠缠不休,彼此却从来没有下过死手。让对方就这么被打死,他们都觉得太便宜对方了。不过,到最后总是爱阳单方面在动手了。”
“他带着麻袋套住人用脚去踢,寒冬腊月把人都踹水里去,用火去烧他们的衣服头发……都是很恶劣的行为,他一直很冷漠,对方也从来没有求过绕。”
“清哥一直陪着你,当时的你应该不知道这些,你往哪知道的?”俞蓝皱眉。
“清哥和我说的,”许志生答,“博英的学生非富即贵,爱这个姓氏很稀罕,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查到他们。摩托车的那个事明显是冲着我来的,我向他要个解释,他就和我说了。”
“按你的说法,他们开始是互相纠缠的,为什么突然去针对你了?”
“因为……他们发现清哥在保护我。”
“什么意思?”
“爱阳让清哥接送我上下学,一方面是担心那三个人真的继续来堵我,另一方面是怕和他们认识的其他混混来找上我。”许志生抬眼看向俞蓝。
“他最亲近最相信的人是清哥,他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发现清哥在我身边后,他们很生气。”
“……”
“他们在爱阳第一次来解救被围堵的我的时候说过,爱阳不配有朋友,他们希望我反捅他一刀。但是清哥的存在就像是在说,我已经成为了他的朋友。而他们三个人,还是三个人。”
“他们突然停战了,那三个人没再找过爱阳的麻烦,清哥走了,爱阳回来上课,但我知道他其实是回来守着我的,他预感到了某些事情的发生。”
“但他没有料到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自杀式袭击。他被人引开去了另一边,发现不对往回赶的时候只来得及推开我。清哥和他前后脚到,他们之前就商量好了,如果出了什么事先把我带走。”
许志生轻声道:“他们就那样死了,剩下的那个人亲眼看着,也只能看着。”
死人放下挂碍,活人负重前行。
俞蓝沉默了很久,问:“这就是出事的那家咖啡店?”
“对,爱阳约在这我也没想到。”
“那三个人最后怎么了你知道吗?”
“听说是通知了家长之后,家长不愿意来收尸,然后有个好心人给他们在江宇买了墓地——”
话说到这许志生突然愣了一下。
“是爱阳买的。”俞蓝轻声道,“他还是把那三个人的死算到了自己头上,他觉得是他的错,牵连了你,所以他不敢见你了。”
“啊……”许志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当时应该是想和你做朋友的。”
“嗯,我能感受到。”
又是一阵沉默,程静斯突然发来消息,说他们上面已经结束了,问下面OK了没。
许志生看了消息,随手扣了个句号,抬头对俞蓝笑了一下,说:“刚刚有个点我一直没说,这也是我一直站爱阳这边的原因。”
“什么?”
“那天的救护车其实不是我叫来的,爱阳在我之前已经叫了,而且给他们付了医药费。他当时知道我看见了,但还是给了我外套。之后十几天他没有去上课,却经常出现在医院附近。”
“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不清楚,我不是喜欢问为什么的人,但我选择相信爱阳。他们给我一种一起活着一起痛苦的感觉,那三个人一定比我们更了解爱阳,或者说,他们是最了解他的那群人。”
“除了清哥,你应该再找不到别的人能带你继续去了解他了,所以——”
收到消息的程静斯已经开始下楼梯了,许志生也站了起来,对着俞蓝点头。
“去找清哥吧,他是一直陪着爱阳的人。”
程静斯走到了他们桌前,和俞蓝招呼一声后就拉着许志生飞也似的溜了,好像这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恐怖的大事。
俞蓝又独自静坐了一会儿,才听见身后重新响起脚步声。来人在刚刚许志生的位置坐下了,招呼服务员来了一杯无糖的热美式。
“你能喝这么苦?”俞蓝皱眉。
爱阳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喝的这个。”
在等咖啡上来的间隙里,爱阳观察了一会儿俞蓝的表情,发现确实无法看出什么之后,他率先开了口。
“那么,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好好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