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遐思》召十三

6、善恶

　　程千抬脚踏上天梯，扫了一眼这个世界。
　　断壁残垣，黄沙漫天。易子而食，析骸而爨，随处可见；怒骂悲鸣，经文梵音，不绝于耳。
　　远方，一个人影隐隐绰绰。
　　她向上走。

　　“世人行害作恶，神明大怒，收回庇佑，自此人间悲声载道，尸横遍野。神明悲悯，梵音在天地间响彻，以指引人向善。且特留天梯一座，供世间良善之人登梯。
　　可人心存污，为心中贪念登梯之人不在少数，或为财、或为生、或为情。可登梯之人千千万，却无一人回返。
　　人在做，天在看，阿千，你可千万记住。”
　　奶奶轻轻拍着程千后背，她在这低低的叙述声中入睡。

　　黑暗席卷天空，程千将找来的半块馒头藏进衣服，脏污的布条蒙着脸，只露着一双眼睛，细细的红血丝爬向瞳孔，未经打理的短发凌乱不堪，她弯着腰，缩着身子，步履匆匆地向家赶。
　　在这吃人的世道，她得万分小心。
　　当程千撩开充作门的布，只看见奶奶坐在床上，刀叔领着两个瘦瘦高高的男子在家里翻翻找找。说是家，也不过是几根架子几块布搭起来勉强能容身的地方。
　　她冲到奶奶身旁，急切地蹲下，双手搭在奶奶膝盖上，干渴的嗓子声音沙哑：“奶奶，没事吧？”
　　奶奶安慰地拍拍她的手，缓缓摇头。
　　一只手自后方伸出，揪住她的头发向后扯，她跌倒在地，立马翻身要起，却被压着肩膀压制住，她甩了几下肩膀，却没挣脱开。手指抠着泥土，指节绷紧，她眼神射向领头者：“刀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刀叔挥挥手，肩上的力道逐渐放松，他和和气气地开口：“多有得罪，不过是想问你们借些粮食。”
　　“借？”程千指尖发白，讽刺道，“你看我家有能藏食物的地方吗？”
　　“叨扰，还请见谅。”刀叔点了下头，转身出门。
　　直到他们全都出去。程千才放松下来，她耸了耸肩膀，将手上的泥土拍干净，从怀里拿出半个馒头递给奶奶。
　　奶奶将馒头一掰两半，将大的那半塞给程千：“阿千，你鲁莽了。”语气里含着些许无奈，“他们人多，我们处在劣势，该学会低头。这次要是换了个人来，恐怕事情不会那么容易结束。”
　　程千听着远方传来缥缈的梵音，沉默地啃完了半块馒头，眼睛像是穿过了帘幕，看向远方：“奶奶，我明天就去登天梯。”
　　临别时，奶奶只说着“平安”，而后静静看着她。那是一双属于老年人的眼睛，岁月的风霜在此沉淀，人生的智慧将其雕琢。这双眼睛曾注视着她入睡，现在也注视着她远去。

　　直到踏上天梯，程千仍在想：天梯上到底有什么？
　　可不过登了十来阶，便到了尽头。尽头空空荡荡，除了数十米外的“人”以外空无一物。那是个漂亮的女人，白色长袍加身，长发柔顺地披在身侧，神情若有所思：“你来得很快。”一派矜贵典雅。
　　转瞬间女人出现在程千面前，她瞪大双眼：“你就是神明吗？”
　　“是。”
　　程千心里暗自惊讶：这么快？
　　神明手指微动，半空中出现一把椅子，她足尖轻轻点地，轻而易举地飞上了座椅。神明俯视着程千，金色的眼眸里冷冷清清，不甚冷漠。
　　“人心存污，登天梯者必有所欲。
　　有人为财而来，则每登三阶天梯，就会收到一锭金子，财物逐渐累积，拖慢来者脚步。最终来者只会怀揣着沉甸甸的金子坠下天梯。
　　有人为情而来，当来者登上半途，耳边是所爱之人的呼唤，回头看见心爱之人噙着笑，伸手等待自己，于是来者义无反顾地拉住爱人的手，共赴沉沦。
　　而那些未被迷惑的，登上天梯后，则会得到神的嘉奖。
　　至于你……要么是想要的太多，天梯无法选择你最想得到的；要么是想得太大，天梯无法作出幻象。”
　　“我想——”程千攥紧衣角，手里冒出细汗，“我想让奶奶过得好！”她躲避着神的视线，那金眸像是能直击人的内心。
　　宽大的白色衣袖一挥，一面水镜出现在她眼前：奶奶躺在床上，胸膛没有半点起伏。
　　“你奶奶昨天被人推倒在地后，磕到了脑部，今天躺上床休息后，再没起得来。”
　　神明看着程千的发旋，程千低下头，微微颤抖，神明缓缓道：“而且，你的心告诉我，这并不是你想要的。”
　　程千猛地抬起头，眼眶发红，一字一句如泣血般：“我要那些恶人都不得好死！好人都得到应有的回报！”
　　神明只轻笑一声：“野心倒是不小。可你分得清善恶？”
　　水镜上涟漪晃动，画面上刀叔正在给旁人发食物。
　　“他是一个组织的首领，组织里不仅有男子，还有一些老弱妇孺。最近几日他是无路可走，才去搜刮粮食。而他搜来的全部粮食，几乎尽数分给他人，自己不过只留一点充饥。
　　难道，他就是善？”
　　水镜又是一阵晃动，镜面上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蜷缩在废墟的角落，看清后，程千瞳孔紧缩，心里突然发慌。
　　“你昨天费尽心思找来的半块馒头，是这个孩子藏在废墟里的最后一块口粮。因过度饥饿，他饿死在那。
　　难道，你就是恶？”
　　神明指尖一勾，水镜消失不见。程千只呆愣在原地。
　　神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等了几百年，你们竟没有一个至善之人。你们的心，太复杂了……最后问你一次，你想要什么？”
　　程千睫毛下垂，视线落在下方，那是尘世。那是她所有痛苦的来源，可她所有得到的幸福，却也是从中汲取。
　　“我想去找奶奶。”
　　神明点头，一扇门悄无声息地出现。
　　程千走上前去，握住门把手时，似是想到了什么，偏过头来：“这是您真实的模样吗？”
　　神明微笑着：“神本无形，自在汝心。”
　　她推开门，光洒在她身上，她走向她的温暖。
　　自此，尘世间的喧嚣、苦难、善恶，全都留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