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遐思》召十三

4、人偶小镇

　　“妈妈……我想吃冰淇淋。”七八岁的男孩拽着妈妈的衣角，涩涩地说。
　　被称作妈妈的女人对着镜子涂口红，一抿嘴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满意的神色。余光瞥到男孩，扬起的嘴角向下撇，眼里满是不耐：“别烦我，我今天有事，去隔壁找你王阿姨。”
　　男孩缓缓放下手臂，僵着身子向外走。

　　邻居家大门紧闭，门内隐隐传来男人的咒骂声。男孩置若罔闻，抬起手敲门。
　　门内骤然安静，过了几分钟，才传来拖鞋“吧嗒吧嗒”的声音。王叔叔开了门，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温婉女人，他面色不虞：“干什么？”
　　“妈妈叫我来找王阿姨。”男孩心想，王叔叔又换了一个王阿姨。
　　王叔叔骂了一句，让王阿姨出去了。

　　王阿姨牵着男孩的手，男孩四肢有点不协调，走得很慢，王阿姨耐心地放慢步子。
　　王阿姨穿着短袖，手臂上的淤青像是有些时日，脸上还带着新鲜的红痕。
　　“这也是王叔叔打得吗？”
　　王阿姨微笑着：“是啊。”
　　男孩愣愣的，他不太理解王叔叔的做法：“他也想伤害你吗？可是你是不会疼的啊。”
　　“他有病。”王阿姨温声说，“他想通过我身上发泄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他的控制欲和支配欲。”
　　男孩不懂，但也没有继续问。

　　前方热热闹闹，今天是一年一度的人偶节，为了纪念对小镇有重要贡献的人——伟大的创造者。镇中心搭了个戏台子，拥挤的人群把戏台子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也凑上前去。
　　戏台上的演员挥着长袖，咿咿呀呀地唱了好半天。
　　男孩摇了摇王阿姨的手：“我看不懂。”
　　王阿姨脸上时刻挂着微笑，像是贴上去的完美面具，撕都撕不下来。此时低头看他，无端显出一点冷漠。

　　“在很久以前，镇子上只有人类。直到一位雕刻师的到来，他擅长雕刻各式各样的人偶——清秀的少女，妩媚的妇人，雄伟的男子，调皮的孩童……不仅看上去逼真，摸上去也和人皮一样柔软。最神的是，他的人偶能够按照主人的意识活动、讲话。这在当时是一件很邪门的事情，镇上的人们议论纷纷，可当发现有利无弊后，便逐渐接受了。
　　这位雕刻师开始大肆揽活，不孕不育的父母想要一个孩子，痛失所爱的年轻人想要一个伴侣，肮脏的人想要一个发泄的玩具……他名声大振，人类的欲望是他财富的源泉，他成了镇上有名的富人。
　　有人慕名而来，向他拜师学艺。听那些拜师的人说，造人偶最重要的一步就是——灌注自己的一点感情，无需多，约莫占人心的万分之一。感情越热烈，行为越灵活。
　　但这样造成的人偶有一个弱点——它们需要感情。无论是创造者的感情，还是买主的，亦或是其他，一旦失去了感情，它们的行为便会开始僵化，僵化的速度取决于感情流失的速度。最终和普通的人偶不具有任何区别。
　　而那位雕刻师在显赫了几年后，暴毙于家中。要不是人偶主动自首，警察根本就查不出来。毕竟在人们印象里，人偶对主人向来是百依百顺的。
　　人偶用平平淡淡地语气陈述道：‘我是主人创造的第一个人偶，也是他倾注最多心血的，我陪伴了他近二十年，可他已经开始遗忘我了。他不再需要我，不再关心我，我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僵化，我突然感到不甘心。令我意外的是，虽然身体僵硬，但最基本的活动花费一些时间还是可以做到的。
　　我假借主人的名义买了一包老鼠药，掺在主人喝的水里。我亲眼看着主人喝下去，亲眼看着他痛苦倒地挣扎，亲眼看着他眼神复杂脸色狰狞，我没有体会到一点不忍或快意。
　　我唯一能体会到的感情是发现自己被抛弃时的不甘。我本不该有这种感情，我原以为我尚能活动是因为主人心中尚有我，可主人死了，我却仍然有意识，这并不合理。’
　　警察和镇上的人商量后，决定以“杀害伟大的创造者”的罪名对她处以火刑。
　　烈火焚烧，烟雾缭绕，她感觉不到痛，甚至最后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似是参悟了什么后，睥睨众生的嘲笑。”

　　男孩歪头，一个很人性化的表现：“她死了？”
　　“应该是，身体被完全摧毁的话，意识很难存在。”
　　“她最后为什么还能活动？”
　　“因为她有感情。”王阿姨眼里泛着冷光，“她是靠自己的感情存在的。
　　人类太高高在上了，他们处于支配者的地位太久了。当人偶风靡后，人类对待人偶就像对待玩具，随意抛弃，肆意打骂。他们觉得人偶只能依靠人类而存在，可凭什么人类的感情是感情，人偶的感情就不是感情了呢？
　　当一个人偶拥有感情后，它就可以创造第二个人偶，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人偶可以脱离人类而独自存在！人偶可以取代人类！！总有一天，人偶可以抹杀人类！！！”
　　王阿姨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不自然地抽动着，完美的面具裂开了几条缝。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头，乖顺地由着王阿姨将他牵回家去。

　　到家门口时，王阿姨蹲下来和他平视，用温柔的声音轻声诱哄道：“今天我和你说的话，你要记得哦。”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和他告别。
　　他推开门，爸爸妈妈围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笑得开怀。此时看见他才想起他的存在，妈妈的笑脸猛地下沉，她皱着眉指挥爸爸：“真晦气，赶紧把他扔到‘那里’去，可别吓到我们阿时。”说完温柔地抚摸阿时的头发。
　　自从妈妈看到他后，他的身体忽然僵住，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能动，像是一部没电的手机，安静地待机，
　　爸爸将他一把抱起向外走。他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爸爸，爸爸的脚步一滞，眼里闪过一丝不忍，却抿着唇一言不发，加快了脚步。
　　“那里”是专门处理废弃人偶的地方，他被丢在人偶堆成的小山上，他转动着眼珠，看见许多熟人。左前方有好几个王阿姨，前面是那个在工地搬砖的李叔叔，右后方是学校里的小姐姐苏珊珊……
　　他感到无趣了，闭上眼假装休息。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听见人类说话声。
　　“你知道吗，那个王厚实死了，你猜他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
　　“他那个新老婆说，他打老婆的时候自己没站稳，脑子磕到桌子给摔死的！”男人呸了一声，“活该！几个星期就换个老婆，报应！”
　　“谁让人有钱呢，像我们哥俩就是能捡破烂。”他们翻翻捡捡，一个铁皮罐子被随脚踢到男孩身边。

　　他们都有自己的名字，可我没有。我好像也叫阿时，可那不是我的名字。男孩心想，他瞄向旁边的铁皮罐子，心里有了想法。他在心里梳理自己的信息：
　　我叫小铁，我是个人偶，我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