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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当我是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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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
白——静默的白。
那些统一穿着白袍的人沉默地随意走动着,即使有几个看见我醒了,也吝啬于分我一个眼神。他们彼此与彼此之间近乎零交流,恍若一部杂乱无序的白色默剧。身处这样的氛围里,我被同化一般,也沉默地躺着、坐着、站着、走着——循环往复。
视野可见被黑暗覆盖,巨大的黑影在边界处出现。边界的概念是我所猜测的,毕竟没有什么是无限的,可我也没有去验证这一猜测,在这默然的环境下,一切好奇都消失殆尽,墨守成规像刻在骨子里,融进血液里,支配全身。
边界处传来一声惊呼,一个男人被黑影制住手脚,带出了边界。他会被带去哪儿呢?我不知道。也许外面是更大的边界,而未知的恐惧使他呼喊,渴望着救援。
我以为这会是一颗石子,入水后泛起涟漪,我甚至大胆猜测,未知造成大规模的慌乱,混乱取代这片白色的静默。可实际上,它只是一棵水藻,顺着水流轻微晃动了一下,在它几千米的上空,水面依旧风平浪静。
他们也许是听到了,也许是没有。
他们脸上的神情和手上的动作,一瞬的停滞都没有——麻木而冷漠。
由此看来,这种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那么,命运转盘的指针,将有几十分之一的概率眷顾我。
于是我瞪大双眼,希望在未知来临前,增加一些对它的了解。
在我看来,那个男人算是人类里的比较高大的。可在巨大黑影面前,他只近乎黑影头部的大小。他哭嚎着被绑在桌面上,镣铐锁住他的头部和手脚。
手术刀划开皮肤,血液顺着开口流下,汇在桌面上。鲜红的血液以白底衬托,无比刺目。黑影镇定自若的继续着,对痛苦的惨叫声恍若未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男人因痛苦而弓起的腰背重重摔下,汗水打湿他的头发,他昏死过去。
黑影从男人腿部取出一根绳状物,似乎还在跳动。
男人被带走,我不知哪里是他的去处,亦或是他的坟墓。我忽然理解了,那些人为什么那么冷漠。在这里,多一分的感情,代表多一分的痛,生离或是死别,无论哪一个都让人难以接受。
一团阴影笼罩着我,似乎是死亡在向我走近,恐惧在黑影再次到来时达到巅峰。黑影抓住我,像小女孩儿抓洋娃娃一样轻松。那不是一双属于人类的手,肌肤接触间,短毛刺激起一片鸡皮疙瘩。那根纤细的马鬃终于断裂,达摩克利斯之剑将刺破我脆弱而胆小的心脏。
我挣扎,我扭动身子,我奋力抵抗!可在对方看来,似乎不痛不痒。我不知道,它看待我是否就像我看待老鼠一样,肆意玩弄,随意践踏。
我被压在桌子上,一片冰凉的,不知是桌子,还是汗水浸湿的衣襟。腕部被束缚住,我挣扎的更加剧烈。胸口上下起伏,眼前闪现着光晕。灯光在黑影头部后方闪烁,与影视剧里的佛祖如出一辙,可他不是佛,是茹毛饮血的魔。
我看不见它的脸,只看见那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睛——没有眼白。黑漆漆的眼珠直愣愣地盯着我,它在观察我,它是否在享受我的痛苦?
手术刀反射着冷光向我逼近,脑部神经持续兴奋,太阳穴突突跳动着。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所有桎梏突然解除,我猛地翻身,手术刀随后落下在我原来的眼球处。就差一点!还好,还好。
快逃!快逃!
我跳下桌子。
逃!快逃!
我看着眼前一片白光,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在指引我,那就是出口!
快逃!
进入白光的一瞬,我回头看。黑影停在原地,我依旧看不清它的脸,却莫名感觉——它在笑!
它在笑什么?这难道也是它计划好的?难道白光外面是囚笼?疑惑充满我的内心,可我只能走,我不能退,我也没有退路。
出了白光,在高高的围墙里,两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躺在蓬草充做的垫子上。耗费许多力气的我立刻趴下。感觉到一些刺痛,我低头一看,原来我也赤裸着。可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好在意的,我扒出那些刺痛我的草茎,扔到一旁,开始睡觉。
几日里,我和同住的两人过着异常舒适的生活,没有生死存亡,没有体力运动,饭食也有人定时派送,我猜那一定那样一个好心人收留了我们。而这样快活、闲暇的时光使人幸福,我原本平坦的小腹微微隆起。
今天送饭时间时黑影再次出现,我条件反射般的开始恐惧,又放松下来,这不是那里。
可能是我的眼睛出现问题了,视人无碍,看一些非人类的东西却只能看见一片黑影。也许是那个黑影对我的眼睛做过些什么,也对我的记忆做过什么,导致我恰好忘了。
黑影抱着我们向外走,也许是要带我们去见主人家。确实,借住这么久,也该道声谢。
我余光一扫,和我们房间排列在一起的有许多间房。一位送饭的黑影打开门上的矮门,我瞥到几张挤满肥肉的脸。
我心下一惊,浮现出恐怖的猜想,又压下去,安慰自己,他们只是吃的太多运动太少。
可不安愈来愈重。我隐隐生出想要逃的冲动,抱着我的黑影,加重了钳制我的力量。
路将近,我被推进笼子里,这里放着大大小小的笼子,一个黑影手里刀起刀落——这是厨房!
从来没有什么好心人,只有饲主,我们都是待宰的肉!
厨师将一条独腿拆骨剥皮,干净利落的切成片,丢进水里。
一个黑影走过来,和厨师讲着我们听不懂的话。
好像每个黑影都不太一样,这个黑影没有黑漆漆的眼珠,但从轮廓看,它有一双蒲扇大的耳朵。
黑影捏起一团血肉模糊的球状物,随意从水里过了一下就塞进嘴巴里。它咀嚼着,嘴巴里发出软骨断裂的声音,血水溢出他的嘴巴滴在地面上。
那是什么?
我看着很眼熟却想不起来。
…………
我想起来了,那是那是未足十月就从母体肚子里取出来的婴儿。
“呕——”
我扶着笼子吐得昏天黑地,像是要将这些天吃的食物,连带肠胃一起都吐出来。
好恶心!好恶心!
动作间吸引了黑影们的注意力,它们向我靠近。
我要死了。
厨师打开笼子,一只手卡着我的脖子,将我提出去,放在砧板上。砧板上一片血淋淋,黏腻的触感,血腥的气味让我再欲呕吐。
厨师刚拿起刀就被制止,它们叽里咕噜地交流着,我却无暇分心去猜测。
厨师再度将我拎起,直接丢进煮沸的锅里,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屏住呼吸,身体沾上的血液随着水珠散开。
而我在下坠。
我坠落在一个坑里,身体感觉到危险,手忙脚乱地向后退,勉强与挥来的匕首错开。
我以为又遇上了黑影,可是我错了。黑影只是旁观者,它们绕着这个坑围成一圈,它们兴高采烈,尖锐凸起的嘴巴发出激动的啼叫声。
是个人类少年。
我心下猛然一沉,同类相残永远比异族伤害让人心寒,这意味着你得在防备着异族的同时,还要防备同类。
少年身上有密密麻麻的伤痕,皮肤黝黑,肌肉坚硬。是个从磨难中走出来的人,那双眼睛血红——充斥着兽性。
是的,兽性。只有兽性才能支撑他度过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他手里的匕首是双向的,他每向同类砍一刀,也是在自己心上砍了一刀。失去作为人的本性,沦为黑影逗乐的玩物,伤害别人、伤害自己、取悦黑影。
也可能是我想多了,生存无比艰难,活着才是至上。道德感、愧疚、屈辱与生存相比都不值一提。
少年再次挥着匕首冲过来,我下意识边往后退边抬起手挡,这才发现我手上也有一把匕首。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我绝对不会是这个少年的对手,斗下去的结局只能是死亡。
我不想死。
我狼狈的躲着,一次又一次堪堪避开攻击。见我不停地躲闪,黑影们发出一阵唏嘘。
而我将沙坑转了个遍,寻得一份生机。我佯装愤怒的借力跳起,高举匕首,向少年方向刺去,又错开一点,扑向少年后方的黑影。
黑影慌忙移动,露出一条开口。我抓住机会,刚落地就马不停蹄的飞奔。
快!再快!
急切的呼吸挤压着我的内脏,肺部传来阵阵灼烧感。
体力迅速流失,眼前是一层一层的黑,双腿不受控制的发软,我跌倒在一个巷子里。
我艰难地抬起头,看见箱子角落有个扒着箱子探头探脑的男孩儿。他发现我注视他,一下子把脑袋缩了回去,又怯生生的从箱子旁边走过来试探性地戳戳我的皮肤,抬起我的手臂吃力地将我扶起,我配合着他走到箱子后。
箱子后放着简陋的破布和几小块发臭的肉,我被小心翼翼地放下,他挑了一块腐烂程度最轻的肉送到我嘴边,我强忍着反胃的感觉吃下去。
后来我才明白,这已经算是好的了。我们当把所有存粮吃得一干二净,不得不去翻箱子对面的垃圾桶。有好几天我们都找不到一点食物,也有时吃了一点儿就呕吐到虚脱。
当我们一觉睡醒,饿得脑袋发昏时,却突然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垃圾桶旁放着一块新鲜的肉,男孩儿眼睛发亮,想都不想地扑上去。
正当他准备拿着肉回来时,一个黑影走进巷子里,挡住了他的路。黑影欣赏着男孩儿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模样,突然一脚踹向了男孩柔软的腹部。男孩紧握着肉,发出一声呜咽。
我想救他!我要救他!
可是……
我害怕。
对黑影的恐惧包裹我的全身,我忍不住颤抖动起来。
快动起来啊!快动起来!
救他啊!快救他!
黑影没有停手,一脚踩在他的腿上,用力碾压着。黑影的尾巴因愉悦而快速摆动着。
快救救他,快救救他!
我鼓起我全部的勇气,扑上去,一口咬在黑影的腿上。黑影抬手将我甩回原处,又一步一步逼近我。
又一个黑影走进巷子里。它愤怒地向黑影吼叫,黑影不满地朝男孩儿又踢了一脚便走了。
刚进来的黑影,小心地将男孩儿抱起,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也走出了巷子。
男孩儿回头看,我避开了他流泪的眼睛。
我不敢看他。
我没有救他,我为我的犹豫而感到愧疚。
对黑暗的恐惧,来源于我对生的渴望。对生的渴望,勉强压抑住救他的急切。再者,去救它,在某种程度上也不过是怕日后受到良心的煎熬而已。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我都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无颜面对。
我走到箱子后,拿起一块破布裹在身上,垂头丧气地离开。
我流浪了许久,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这里还住着一对夫妻。我不愿意去接触他们,害怕那种事情再次发生。
在这里有吃有睡,也没有人把我当成食物。只是一举一动都被人观看着,隔壁的那对夫妻,他们连□□的时候都会被人观看,好奇的目光盯在他们的身上,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暴露在黑影的视线中。
何其可悲。
可是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一切了,又怎么敢奢求其他?
有一个圆形的物体从天而降,我对这些不知名物体一向抱有戒心。而这个东西却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越靠近吸引力越强,我忍不住抓起它试探地舔了一口,很甜。香味愈加浓烈,我咽着口水把它塞进嘴里,甜味在口腔扩散,它融化在口腔里,可越咀嚼却发现口腔越难开合,我的上下颚被黏在一起!
我张不开嘴,又突然被甜水呛到,无法呼吸空气。头脑开始发胀,我绝望地伸长脖子。
窒息间,看见那些黑影在放声大笑。太阳晕成一团黑,像墨水一样在周边扩散开来,把白天蓝云都染成黑色。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黑,脑部因为缺氧而产生晕眩的感觉,天旋地转。我不知自己在何处,像踩在云朵上一样缥缈。我好像看见那些黑影,那些黑影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是属于老鼠的。
那一双蒲扇大的耳朵是属于猪的。
那声尖锐的啼叫声是属于鸡的。
那快速摆动的尾巴是属于猫的。
…………
我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呼吸空气。梦境依稀记得,我为自己辩解:我们要要生存,总要吃肉,弱肉强食也是森林的法则。
“吃饭了。”妻子在客厅叫我,梦境残余的恐惧逐渐褪去,妻子抱怨着:“午觉睡那么久,晚饭还要我做好了伺候你,天天吃那么多肉,跟皇帝似的。”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哄着妻子,看着满桌的肉类。我却脸色发白,睫毛直颤,踉跄地走向卫生间。
“呕——”
长时间没有进食的胃吐不出什么东西,我一次又一次地干呕。
呕到脚底发软,我撑着墙壁走到洗脸池,弯腰鞠起一手水扑在脸上。我无法再骗自己,什么生存、什么弱肉强食都是狗屁!我只不过是想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我抹去脸上的水抬头看镜子,瞳孔骤缩——镜子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动物的脸。
我一个无力跌倒在地,双手颤抖撑着地向后滑。
镜子里看的分明——
它们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