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情书》李潇媞

12、小楼由来

　　刘爷爷好笑的看着小孙女，见她乖巧的趴在床沿，两只白皙的爪子撑住下巴，努力地瞪大略微红肿的眼睛，一副好奇小动物状，大手不由自主的就放在晓芸头上，摸小狗般的一下下地抚摸。

　　病房里暖烘烘的，晓芸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酥了，整个人懒洋洋的，眼见着就要睡过去。
　　一旁的赵奶奶见状笑道：“老刘你倒是快说啊！跟乖乖讲讲让她心里也有个数。”

　　听了奶奶的话，晓芸一下从瞌睡中清醒，两只爪子搓搓脸，赶忙接话道：“对嘛~对嘛~快说嘛~”

　　在老伴和孙女的催促下，刘爷爷深深的吐出一口气，他闭上眼睛，试图让回忆变得更清晰些，多少年了？从他踏入那栋小楼起。

　　“那栋小楼是你顾太爷爷留给我的，应该是五岁还是六岁那年呢？记不太清了，我随父亲从上海来到南京，就住进了那里……”

　　民国二十年春，火车到达南京下关车站时刚刚早上六点，小智达半梦半醒的被父亲带下车，父亲一手牵着他，一手提着行李，随着人流一道流出车站，等坐上了黄包车他才有些清醒。

　　初到南京，这个清晨是淡灰色的，似是想下雨，空气中带着潮湿雨气的柔和，小智达扒着黄包车的雨棚四下张望，路虽宽可多少有些空旷荒凉，大多数都是些矮陋的街市房屋，跟大上海完全没法比。

　　其实南京作为国民政府的首都，这几年已经建设的非常好了，可小智达自出生起，便跟亲妈生活在上海，后来又跟着他那位挥金如土的顾叔叔在租界过了一段日子，所以以他小孩子的狭隘认知来看，难免会觉得这南京城就是个乡下地。

　　不过等他们到达目的地后，小智达就把对这座城市先前的评价推翻了，他们的住处位于珞珈路公馆区，是顾叔叔新购入的一处房地，崭新的二层砖混结构小楼，一水的红木西洋式家具，紫木地板，釉面地砖，抽水马桶，屋里还有点淡淡的生漆味。

　　偌大的房子除了看门的老哑叔和帮佣田妈妈以外，就只有小智达他们父子俩，家里还有辆小汽车，顾叔叔本想找个司机的，不过被父亲回绝了。

　　才进家门，父亲就匆忙洗漱一番，换上军装开车出去了，小智达无事可做，自然开起了探险模式，从一楼到阁楼，连厕所和门房都让他转了个遍，最后实在无处可逛，便趴在二楼书房的小阳台上，看着人来车往的街道，期盼父亲早点归来。

　　没待多久，忽然空中开始飘起雨雾，虽不大但也湿乎乎的，小智达只好回到书房，他爬上宽大的红木皮椅，面前桌案上累着几本名人法帖，并一套文房四宝，另一侧是盏台灯和个不大的相框。

　　小智达认得这张照片，他自己也有一张，就在行李箱里，他也基本认得上面的人，四个穿学生服的青年勾肩搭背，右边第一个歪戴着帽子的是顾叔叔，第二个笑容有些腼腆的是父亲，第三个咧着一口白牙的据说是自己的亲爸，不过他从没见过，嗯~第四个有些严肃的他不认识，据说姓唐。

　　父亲说过，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为了纪念四人的友情这才拍了张合照，洗做四份各自保留。

　　他自己的那张照片是临走时妈妈交给他的，那年四月的一个晚上，妈妈把他从被窝里挖出来，什么也没说，就只是一脸凝重的飞快给他穿戴好，他懵懵懂懂的坐上顾叔叔的小汽车，正等着妈妈也一起上来时，她却只是亲了亲他，塞给他这张照片，便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车子开动，他趴在车窗上叫着妈妈，妈妈跟着车走了几步，到了（liao）也没再追，站在路边低下头，齐整的短发遮住了脸，路灯昏黄，她细瘦的身影被拉的老长，那影子两手紧紧环抱着，就像怀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妈妈，开始他还会对着父亲和顾叔叔哭闹，可几次之后也就明白，他的妈妈应该是不会出现了吧。

　　想起妈妈小智达有些难过，他撅着嘴一把抓过桌案上的相框，小手狠狠的在那咧着一口白牙的人脸上猛戳了好几下。

　　他觉得这人看起来傻乎乎的，及不如父亲好看，又不如顾叔叔好玩，而且从他记事起这人就从没有出现过，他想大抵这人应该是不喜欢他和妈妈，要不然怎么会一次都不来看他们呢。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他也不稀罕，如今他有父亲了，就算不是亲生的也会抱他，会牵着他的手，教他写字读书的，只属于他的父亲。

　　小下巴一抬，他得意的轻哼了一声，扔下相框又趴到窗边，看着外面逐渐急促的雨丝发起呆来。

　　彼时的他还不知道，他的父亲其实并不属于他，而是属于另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他的亲爸也不是不喜欢他，而是不能守在他的身边，他只在这栋小洋楼里住了几年，然而就是这短短的几年却成了他人生中难得的美好时光。

　　后来这栋小洋楼几次易主，等最终归还给它真正的主人时已是破败不堪，那会儿人到中年的刘智达扶着顾老爷子站在屋前，拼命想看出点小楼曾经的样子，可映入眼帘的只有横七竖八的电线，肮脏斑驳的墙面，和一根根从破窗户伸出的晾衣杆。

　　为了能让年迈的顾老爷子在小洋楼安度晚年，他拿出了当时所有的钱，想好好把房子修缮一下，可他那点积蓄不过杯水车薪，根本无法恢复小楼原先的样子。

　　他心里难过又愧疚，然而顾老爷子却并不在意，径自开心雀跃的打包好自己那点家当，离开厕所边的破房子就住了回去，还每天颤颤巍巍的拎着把扫帚，跟在维修工人身后这扫扫，那扫扫。

　　那时老爷子已白发残秃，身形佝偻的看起来比年轻时更瘦小，一身旧棉布衣裳洗得发灰，手也如砂纸般粗糙，很难把这形象和他当年那浮夸公子哥的样子联系在一起。

　　顾公子，顾老板，顾先生，都是曾经人们对他的称呼，而时光如梭，现在，人们对他的称呼变成了顾老头。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年饱受惊吓的缘故，对从前的过往老爷子绝口不再提起，可当刘智达为他淘来一台老式留声机时，抚着唱针他哽咽着喊出了那个在心里埋藏多年的名字，“月莲。”

　　改革开放的第二年，顾老爷子病倒了，送进医院没多久医生就下达了病危通知，刘智达走出医生办公室时还有些不敢相信，顾叔叔一直都身体挺好啊？就连全国运动的那几年也没什么病痛，怎么好日子还没过多久，人就不行了呢？

　　顾老爷子无儿无女，除了刘智达这个名义上的侄子以外，再没有别的亲人，撑着最后一口气他立了遗嘱，将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刘智达，包括那栋小洋楼，不过除去这小楼以外，别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罢了。

　　他的财富早在建国初期的上海金融战中消耗殆尽，连最后一点家当也被抄没在后来的全国运动当中，那时他以为自己会一无所有的老死在公厕里，可后来他不仅没死，还拿回了自己的房子，尽管那房子里面空空如也，外面残破不堪，他却也视作珍宝一般尽力维护。

　　他那份遗嘱与其说是要留些财产给侄子，倒不如说是把财产托付给侄子接着维护来的更准确些。

　　送走了顾老爷子，刘智达夫妇清理了他的遗物，然后用一把大锁锁住了小洋楼的大门，从此对外守口如瓶，没人知道这小楼的存在，而如今晓芸见到的小楼，已经是又一次翻新过的了。

　　“关于这房子，二十多年来我和你奶奶一直没对别人提过，现在也只有你和小陈知道，乖乖，你要替爷爷奶奶保密，尤其不能让你二叔他们知道，懂吗？”刘爷爷嘱咐道。

　　见爷爷表情严肃，晓芸试探着问道：“连我爸爸也不能说吗？”

　　刘爷爷摇摇头道：“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你爸爸的好。”赵奶奶在旁边也跟着一起摇头叹气。

　　不让二叔一家知道晓芸可以理解，毕竟以她二伯母那雁过拔毛，兽走留皮的贪婪吃相，要是知道爷爷还另有处房产，不弄到自己手心里攥着，那是绝不会甘心的。不过连她爸爸也不能说，这就有点······

　　刘爷爷似是看出到晓芸的疑惑，便拍拍小孙女的手道：“听话，爷爷奶奶都是为了你好，你就安心的在那里住着，其他的什么都别管。”

　　话说到这份上，在爷爷奶奶殷切的注视下，晓芸沉默的点点头，回握住爷爷没插针头的那只手。

　　后来晓芸每每想起自己那时问出的傻问题，都会不由自主的苦笑摇头，她当时怎么就那么傻呢，怎么会认为她爸爸会有那个闲情去关心她过的好不好呢？

　　现在的她终于想明白了，有些人即使生了孩子也不一定能称为父母，而有些人即使没有孩子却也能承担为人父母的责任。

　　曾经她认为自己是不幸的，因为没有得到亲生父母的爱，所以她不甘，自卑，怨愤，可直到多年后她才发现，原来她一直都被爱着，她想要的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