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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检讨(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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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航终于如愿领到了校服和教材,本来想着穿上和大家一样的衣服,便不会再有人盯着他看,没成想,黑色的长裤像是量身制作得一般,修饰出了优美的长腿,暖白的衬衫上衣给整个人都填了几分温柔,白皙的肤色再加上那一头极为特别的柔发,比漫画书里走出来的人还要好看千万倍。一路上盯着他看的人反而更多了,几乎每个路过的人,瞳孔都张大了一倍,这样的样貌又与课堂上令人瞠目结舌的低弱行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桌子上摊着一本语文课本,云航的神情呆滞,他听得相当认真,恨不得能钻进老师的话里,但是他也过得十分煎熬,一句话里,一个字都无法理解,他只是在教室坐了一天,可他觉得此时此刻,比在雨林里逃命逃了十几天还要累,想窝在桌子上再也不起来,可多年的习惯已经成了自然,即使是枪顶在头上,腿也绝不抖一下,即使低着头,他的腰身依旧直得像比着量尺一般。楚珮珩坐在后面看着,还以为他前桌的屁股上扎了什么东西。
讲台上的语文老师年轻漂亮,声音温柔,下面的学生也很喜欢和她互动,当她在人群中寻找一位可以为大家朗读课文的同学时,她的目光碰巧对上了云航的眼睛。易书也微微一怔,甚至是有些脸红,遇见了长得如此好看的人,即使是自己的学生,也不免有些害羞。
易书笑着:“那位黄色头发的同学,就你吧!这篇课文挺难的,会读多少就读多少吧。”
云航轻轻地站了起来,一篇《离骚》跳转在眼前,甚至都不认识那个“骚”字。放眼望去,可以毫不保守地说,一篇文章里没有几个字是他认识的,云航突然觉得行行文字堆叠在一起像锋刀一般刺得自己眼睛一阵生疼。
“长太息以……”
往后“掩涕兮”三个字没有一个是认识的,再往后便更不用提了,云航放下了书,平静地望着易书,用无声来表示自己就会这么多,就读到这里了。班里的学生都低下头来,脸像是要埋进楚国的疆土一般,嘴角已经快咧到了眼尾。易书亦有些呆住了,她向来不会为难学生,但她此刻突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愧疚感,她觉得让这位同学读出这四个字,都是一种无情的刁难。易书尴尬得笑着:
“好好,你坐下吧。这样吧,楚珮珩,你来接着读。”
楚珮珩站起来,犹豫了一瞬,跳过了已经读过的部分,便真的接着读了下去:
“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楚珮珩读得流畅,语调平缓,声音柔和,班里同学不得不佩服,如若不是已经背诵得差不多,读得绝不可能这样流利。云航虽然听着语调都难听懂,却也觉得爱听,奇怪的文字聚在一起,原来能连成这样好听的长句。
班主任刘群青踩着下课铃声走进了教室,把所有往外跑的学生全都压了回去,带着十万分的怒火,一掌拍下,震得讲桌都跟着抖了几分。班里一个楚珮珩,一个云航,一大早晨就把年龄已经那么大的生物老师气得血压飙升,丑状早早地便传到了刘群青的耳朵里,忍了一整天的火气,终于在放学时分爆发。同学们本以为楚珮珩有着“省状元”的金刚不坏之壳,老师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可没想到刘群青最看不上的就是那种有了成绩就放纵、有了聪明脑袋就飘忽的学生。云航更是准准地撞到了他的枪口上,完完全全地生长在了刘群青的雷区里。刘群青看见云航第一眼就觉得十分不顺眼,小小年纪就学着社会青年染了一头黄毛,好好的小伙子不长得浓眉大眼却这样亦男亦女。
李兰德华学院对学生仪表的唯一要求就是:身着校服,云航也曾考虑过要不要把头发染成黑色,可是他的发色生来就是这般颜色,新头发生长出来以后,脑袋一半黄一半黑,那才真的是祸乱校园。说教之词总是那么几套,底下的同学听得厌倦,有些人的思绪早就飘到了食堂,却被突来的一声怒吼吓得回了魂儿。
“你们俩!要是再敢扰乱课堂纪律,再敢不尊重老师,再敢在卷子上乱画,就滚出我的班!五千字检查,明天交到我办公室去,一个错字都不允许有!”
学生们争相飞奔出教室,一秒钟都不想多呆。桌子上放着一塌纸和一根笔,云航从前听说过,大概知道检讨书该怎么写,绞尽脑汁地构思了半天,觉得应该先写上一个题目,把整件事情先叙述一遍,然后再认认真真地承认错误,诚恳地向老师道歉,框架思路貌似很完美,可是当云航拿起笔的一瞬间,忽而停住了。
“检”字长什么样,云航怎样也想不起来了。白纸上画着一堆类“检”字的图形,好像都不太对,云航打开语文书,一页一页地翻着,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字。
“去图书馆写吧,教学楼要锁门了。”
云航闻声回过头去,楚珮珩正收拾着书包,最后还不忘把他那张褶褶巴巴的试卷装进去。
“一起吗?我正好也要去。”
云航也收拾好东西,默默地跟在了后面,心里生出了一阵惊喜与感动,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这个时候真的很需要一个人来指点迷津,虽然云航可能也不会主动去问,但是身旁有个人总要比没有强。
图书馆一层大厅的中央,是一块圆形空地,足足有半个操场那么大,学生们在外围,一边背书一边绕着走圈。空地的外围安置着一圈又一圈的书架,高度大约有三层楼房那么高,取书的时候都要踩着环绕着书架的楼梯才能够得到。自习室占据了顶楼的五层,都是独立的隔间,每一间都有一张四人长桌,没有多余的陈设,闲着十分简约。
楚珮珩推开自习室的门,里面正坐着一个女孩,闻声抬起头来,看到楚珮珩进来了,身后竟然还跟着云航,心里万般惊讶,难以置信,呼吸仿佛都停了几下。
楚珮珩互相介绍到:“哦对!云航,这是我发小陈诗诗,陈诗,这是我们班的同学,云航。”
陈诗诗长相普通,并不惊艳,鼻梁有些塌,甚至还需要经常扶一扶眼镜,因为身材不好,略微胖些,和那些裙子短到恨不得改到大腿根上的女孩不同,陈诗诗的裙子还特意改得比正常校服更长了些,想多遮住些粗实的大腿。陈诗诗不得不感叹,在云航面前,她甚至都有些愧为一个女孩。
云航发现楚珮珩和陈诗诗学起习来都相当专注,不说一句话,不做一件闲事,前一分钟还在一起唠着嗑,下一刻就低下头来,开始各自忙各自的。云航有些无措,坐在窗边,面前依旧摊着一塌纸,拿起笔来却又放了下来,脑海里已经有了成稿的样子,可现实却总是异常的贫瘠。云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想因为做了些什么事情而打扰到楚珮珩和陈诗诗。就那样一直坐着,一直等着,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坐着,自己究竟在等些什么,只是一如从前那样,在所有百无聊赖、毫无意义的时光里,不走神,亦不发呆,就那样平静地呼吸,吸闻着无味的生命,只是今天的味道不一样了,今后窗外的景色,再不会同从前那般了,今夜的云都是甜的,仿佛在人间都嗅得到。
陈诗诗双手用力地攥着楚珮珩那张皱皱巴巴的卷子,眼睛死死地盯着,奋力地想辨认出上面写的是什么。卷子是老师们统一留的作业,陈诗诗有很多题不会,想要参考参考学魔的标准答案,却一个汉字都识别不出来。
“你要扯烂我的卷子吗?”
楚珮珩一句话打破了空气中的寂静,陈诗诗把卷子放在桌子上,用力地抹展了几下:
“不好意思哈,你这卷子这么平整,被我给揉皱巴了。”
楚珮珩的答案其实都是正确的,只不过时间太过于紧迫,他的字写得像是要起飞了一般。生物老师也没工夫细细比对,如果认真观察就会发现,虽然填空大题看不出来,但选择题却能辨认,并且全部正确。楚珮珩又把填空题和简答题的答案誊写了一遍,字迹俊秀,工工整整,递给了陈诗诗:“有不会的问我。”
陈诗诗欣然接过了省状元独一份的亲笔答案,也不觉得这是独一份的偏心,也不会觉得过意不去,多年之间久久磨合的关系,早已熟络得不分你我。
楚珮珩看向云航,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夜不知道已经有多深黑了,五千字的检查,完成进度依旧是零。
“你怎么一个字都没写?”
云航看向楚珮珩,把一张白纸递到楚珮珩面前,表情认真,语气也很平静地问到:
“‘检’字怎么写?”
楚珮珩的动作僵住,眼神愣是愣了十几秒钟,才颤颤地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检”字。云航拿回来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笑着道了谢,然后拿起笔,终于在那一张白纸上艰难地写下了第一个字。云航握笔的姿势很不标准,写字的速度也很慢,一笔一划地继续往下写,歪七扭八的字体和小学三年级学生写出来的一模一样,甚至连写出来的内容都和小学生的如出一辙。
白纸上写着极其醒目的一行字:今天,我在教室里……
楚珮珩抬起手来捂住了下半张脸,声音有些虚,明显是在极力抑制着自己的笑:“惹字不会写,是吗?”
云航转过头看着楚珮珩,语气有些惊喜:“你怎么知道?”
虽然才刚刚认识,关系并没有那么熟络,可楚珮珩和陈诗诗丝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楚珮珩甚至有些难以直视云航:“你什么情况?你没开玩笑吧!”
云航并不在意,也笑起来,眼角弯出很好看的弧度,很诚恳地说到:“常用的字我大部分都认识,太难的就不认识了,很多字我认得它,但是写不上来。”
李兰德华学院的很多学生都是带着水分进来的,成绩还没出档,考不上普通高中,家里花了大把的钱把孩子送了进来,但是像云航这样,小学三年级都还没毕业就直接升高中的人,还是第头一个。
陈诗诗对这种情况深有体会,很多英语单词她听着觉得相当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它是什么意思,很多单词放在阅读理解里面,她看着知道是什么意思,可实际要写到作文里的时候就死也拼不出来。陈诗诗有些同情地说到:“再过一会儿,图书馆都要锁门了,你这么写写到明年也写不完啊!我给你搜一份,改一改,然后打印出来,你照着抄就行。”
不习惯求助,也不会求助,在曾经的世界里,不存在有人会帮衬一把的说法,都在争着抢命夺财,都在互相盘算着加害,不会有人顾得上拉旁人一把。而到了这一个世界,才发现人们都不各自活过,众筹的火光,仿佛每人都能分上一把。
图书馆亮着的灯光稀稀疏疏,关了一盏又一盏,遇到些不认识的字,云航就照着横竖撇那画上去,费力,却很认真,直到图书馆熄去了最后一抹光亮,一切悄然隐没于了黑暗之中,十四页纸才被填满,幼稚的字迹,顿拙的笔锋,没有一个错字。
夜风吹走了所有的困意和喧闹,连小湖的流水都乖巧了几分,前一秒还觉得身心俱疲,拿上那一小塌检讨的一刻,心中踏实,忽觉一身的轻快。
对于夜晚,太过于情有独钟,夜色落尽了冷光,美得不像话,远街的灯影模糊,偶过的车辆三三两两,折断了路灯的影子。云航走到围墙边,脚底用力蹬上墙面,轻盈得像是能起飞一般,双手撑着墙顶,轻轻一跃便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