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光》槿厘

1、重逢

　　凌晨两点多，岚艺凡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
　　她又失眠了，这种情况已经断断续续的持续一年多了。

　　看着药瓶里不多的药丸，岚艺凡面无表情的拿了两颗，生吞进去。
　　她随手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水。

　　水早就凉透了，岚艺凡微皱眉。
　　然后关了台灯睡觉。

　　岚艺凡睡得很浅，早上六点的闹钟一响她就醒了。

　　她睁眼，双目无神的盯着天花板看了几分钟，然后伸手去找手机。
　　看着空空如也的床头柜，岚艺凡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慢吞吞的起床。

　　她先拉开窗帘。

　　今天的天气好极了。
　　阳光明媚。

　　路边有散步的老人还有赶着去学校的学生，早餐店的老板正可劲儿的吆喝着来招揽客人，世间万物都勃勃生机。
　　看着眼前的景象，岚艺凡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南方最近几个月雨水很多，一直未见天晴。
　　每天都是细雨朦胧的，岚艺凡的心情跟着有些烦闷。

　　好在，现在天晴了。

　　岚艺凡打算洗个澡。
　　她脱了衣服进浴室打开花洒放水。岚艺凡不知道等了多久，迟迟不见热水。没办法了，岚艺凡直接洗了个冷水澡。
　　那水冷极了，就像书里描写的那样“冰凉刺骨”。
　　哦对了，现在是南方的九月份。

　　洗完澡出来，岚艺凡套了件普通的T恤和休闲裤。
　　今天是周末，对岚艺凡来说是难得的休息日，前几个星期的周末岚艺凡都没有休息。

　　因为休息了也是独自一人，好生无趣。

　　如果不是身体发出警告，岚艺凡现在应该已经去工作了。

　　热水壶里也都是冷水。
　　岚艺凡睫毛下垂，抿了抿嘴，轻轻放下热水壶打算叫外卖。

　　她才想起来手机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岚艺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目无神，没什么表情。
　　只一会儿，眼眶开始湿润。

　　岚艺凡开始有些焦虑。
　　焦虑感真的太糟了。会无意中让自己悲伤，会突然感到孤独，偶尔还会崩溃大哭。感觉似乎没什么大事儿，但同时又深深陷入焦虑，有时候自己都搞不清，突如其来的情绪和不健康的想法是怎么了……

　　她开始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朝客厅沙发那边走去——她记得昨天晚上最后一次用手机是在沙发那里。
　　走到沙发那里，岚艺凡没有看到手机。她蹲下来看看茶几下面有没有——她常把手机丢在那里。
　　什么也没有看见。

　　岚艺凡站起身来，却不小心磕到了小腿部，疼的她直掉眼泪。

　　岚艺凡蹲在地上，把自己抱成一团，眼泪不停的流，哭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抽泣声不止。
　　老天似乎也有共情力，原本万里晴空，此刻竟然开始下起了雨。像是跟着人间的岚艺凡一起流泪。

　　岚艺凡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她缓缓抬起头，小声的抽泣，用手抹了抹眼泪，抬手把掉落到胸前的长发撩拨到后方。

　　岚艺凡用手抹了把脸，仰头试图把眼泪逼回去。

　　顺着声音，岚艺凡在沙发的夹缝里找到了手机。

　　来电是父亲岚杉。

　　岚艺凡吸了吸鼻子，清咳了两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才接起响了好久的手机。
　　“喂，爸。”声音沙哑还有些低沉。

　　“小凡，最近很累吗？昨晚又加班了吗？”岚父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岚艺凡没有和父母倾述的习惯，更别说家里最近烦心事一大堆。
　　父亲已经很累了。

　　“没事啊，我今天休息，刚睡醒。”岚艺凡轻笑着说：“还没缓过神儿呢。”
　　“没事就好……”电话那边，岚父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用极为平静的语气说：“你奶奶她，今天凌晨的时候走了。”
　　“有时间的话回去看看她吧，后天就要入土了。”

　　岚艺凡整个人直接当场懵掉，电话里父亲还在说些什么，可岚艺凡一个字也听不清，脑子里嗡嗡作响，吵的她快要炸了。
　　她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房间里的物品都在旋转，不然就是一片漆黑。

　　岚艺凡蹲下来靠在沙发上，握紧一直在发抖的手，闭紧双眼，努力克制自己。

　　她找回了知觉，听见电话里的父亲问她：“小凡，听见了吗？”
　　“我知道了。”

　　岚艺凡转头看着窗外的大雨，喃喃细语：“爸，奶奶去世，你回去了吗？”
　　“……”那边开始沉默，无尽的沉默。

　　像是意料之中，岚艺凡弯起了嘴角苦笑，准备要挂掉电话的时候，听见父亲吐烟的声音，语气满是疲惫：“小凡，我回不去。”
　　“替我给你奶奶道歉。”

　　“知道了，你也要好好休息，钱永远赚不完，身体垮了就什么都没了。”岚艺凡像是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劝说着自己的父亲。

　　察觉到她语气里的不对劲，岚父皱眉询问她：“生病了？怎么声音听起来这么累，不是刚睡醒吗？”

　　是啊，岚艺凡生病了，病好久了。
　　最近一直在下雨心情也不好，加班了一个多月感觉很累，上周又被老板骂了很沮丧。

　　“没事，我挺好的。”岚艺凡语气轻松地说：“我要起床了，先挂了。”

　　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有一群人每天都很忙碌，这群人在每一天里都在经历着各种破事儿。
　　可往往也是这群人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没事“。

　　--

　　岚艺凡有低血糖，刚刚头晕眼花也是有这个原因。
　　这个病是开始工作时导致的。她经常不吃早饭，工作强度又大，岚艺凡本来就瘦，身体更是吃不消。

　　挂了电话，岚艺凡点开手机，里面是各种办公消息。
　　王皓的消息倒是格外显眼。

　　【王皓】：记得吃早饭。
　　时间是早上六点——岚艺凡平时的上班时间。

　　王皓是岚艺凡的前男友。
　　他们是高中同学，大三的时候在一起了。恋爱关系一直都很稳定，而且是相互喜欢。他们学习成绩也都相当不错，一切都很美好。
　　大学毕业后，岚艺凡进了一家公司做设计总监，王皓去做消防员了。

　　“为什么想做消防员？”
　　“热血心，英雄梦。”

　　恋爱五年后，也就是去年，岚艺凡生病了。
　　是轻度抑郁。

　　岚艺凡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病，那时候她所在的这个城市发生了洪灾，王皓每天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自然也顾不上岚艺凡。
　　但不论有多忙，王皓都会抽出时间给岚艺凡打个电话确保她的安全。

　　洪灾结束后，王皓因为表现优异升了消防队大队队长。

　　也就是那天，岚艺凡提出了分手。

　　“为什么？”王皓皱眉看她，满脸疑惑。
　　“你太忙了，都没有时间陪我了。”岚艺凡随便扯了个理由，目光飘忽不定。
　　“我不同意分手。”王皓语气很坚定：“你要是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分手我是决不同意。”

　　了解她如王皓，一眼就看出来岚艺凡有事瞒他。

　　恰在此时，警报响了。

　　像是抓住了机会，岚艺凡无理的说：“好啊，你现在陪我去逛街，我就不分手了。”

　　王皓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她，来不及多想转头就跑走了，留下一句：“乖乖在这儿等我回来。”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岚艺凡不争气的掉了眼泪。
　　一颗一颗的，缓慢掉落在她小巧精致的脸上。
　　岚艺凡没有站在原地乖乖等他，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十一年的相识，其中五年的感情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那一天是岚艺凡生病的第三周，她已经从轻度抑郁转为中度抑郁了。

　　那之后，王皓开始坚持每天给岚艺凡发信息，提醒她吃早饭之类的。
　　不打电话，不见面，好像在等她主动。

　　可是不行，岚艺凡做不到。
　　她连控制自己的情绪都做不到了。岚艺凡那段时间可以说是处在崩溃的边缘，她没法告诉别人她怎么了，她每天每时每刻都很想哭。

　　抑郁对岚艺凡来说好像是很陌生的两个字。她每天快快乐乐的，最喜欢大笑，有学历有工作，家境也不错。
　　可其实一路走来，除了王皓，岚艺凡什么都没得到过。
　　她母亲用自己的生命生下了她，父亲因此离家外出。岚艺凡从小是被奶奶带大的，她没见过爷爷。
　　越长越大，岚艺凡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少女了，和她的妈妈非常像。奶奶拍了岚艺凡的照片给父亲岚杉，他才开始和十六岁的女儿联系。

　　…………

　　想到以前的事儿，岚艺凡心情更不好了。
　　她依旧没回信息，关了手机打开冰箱吃了两片面包——是王皓喜欢吃的那一种早餐面包。岚艺凡不常吃早饭，这个面包还是因为王皓喜欢上的。
　　面包旁边的纯牛奶也是王皓常买的一个牌子，岚艺凡原本更喜欢喝饮料的，从来不喝酸奶牛奶之类的，可是因为王皓她喜欢上了这些。

　　遇见王皓之前，岚艺凡觉得人这一辈子就四个字——生老病死。除了奶奶和半路关怀的父亲，岚艺凡谁都不在乎。
　　她觉得自己的运气真的挺差的。因为社恐交不到好朋友或者因为长相被身边人说三道四的。
　　这些还不算，她还要因为成绩好被老师理所当然地要求不能普通，因为比亲戚家的孩子都要大就要让着他们，因为没有队友就要一个人完成三个人的任务…………

　　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努力的活在别人的期待里。岚艺凡从小到大深入骨髓的教养是“不争不抢”，是一辈子也摆脱不掉的“礼貌”。
　　虽然自己不快乐，可身边人快乐。这样也好，自己也算没有白来人间一趟，总还是有用的啊。岚艺凡一直这样想。

　　“你喜欢这个吗？”
　　“你想要哪个？”
　　“你要一起吗？”

　　遇见王皓后，岚艺凡会经常性的遇到选择题，她的想法也终于“开机了”。
　　王皓经常跟在她身边转悠。岚艺凡不喜欢说话，他就主动找话题，不需要岚艺凡礼貌回应，她听着或者不听都没关系。

　　王皓就像是一束光一样照射在岚艺凡心上。
　　没有太阳那样炙热，远比月亮要温暖。就像是夜间不断闪烁着的星星，不够夺目，却恰到好处，给孤寂的岚艺凡带来光亮。

　　理所应当的，岚艺凡爱上了这束光并且爱的彻底。
　　所以后来分手也是绝情的不行。

　　————

　　午后，雨停了。

　　太阳也出来了，不像一般雨后的温热。今天的太阳是炙热的，热到心里发烫。

　　她已经很久没有放过假了。岚艺凡买了夜里十一点回家的车票——去送奶奶一程。

　　还有一下午的时间，岚艺凡换了一件吊带背心和高腰牛仔裤，套上薄款的西装外套出门了。
　　外面的阳光真的很刺眼，她拿出包里的口罩和墨镜，戴上鸭舌帽在街边散步。

　　没有目的地，却还是不由自主的走到了和王皓刚认识的这所高中。

　　有些口渴，岚艺凡到学校对面的小卖部买水。
　　过完马路在走过一家早餐店和一家文具店就是了。

　　“你好，麻烦给我拿包烟。”一道听起来有些冰冷的男声响起。
　　岚艺凡侧头看了一眼，只有个背影。男人身材高大，比自己要高一个头，身材极好，应该是常年锻炼。
　　那人穿着消防员的衣服。

　　背影在那一瞬间和记忆里的男生重叠，他们已经一年多没见过了，就在那次分手后。

　　男人拿过烟付了钱，然后走到小卖部门口打开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点燃。

　　岚艺凡看到的依旧是他的背影，可眼眶已经止不住的湿润了。

　　“姑娘要些什么？”小卖部的爷爷开口问岚艺凡。过去了七八年，爷爷两鬓已经斑白了，声音也无力了许多。
　　岚艺凡还盯着门口抽烟的男人，动了动唇轻声说：“要一瓶‘阳光’纯牛奶，热的。”

　　男人站的离小卖部售卖处不远，里面的对话她听的一清二楚。
　　男人身体一顿，迟疑的转过身，对上了岚艺凡满是泪水的双眼。

　　即使她还戴着帽子和口罩，可王皓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王皓捻了烟，手里还拿着打开的烟盒，面目很干净。
　　他长相很正，棱角分明，眉弓似剑，瞳孔是深深的黑。王皓此刻嘴抿成一条直线，直盯着岚艺凡看，看的她心里发慌。

　　“热牛奶都卖完了，刚把牛奶拿去热，要些时候，姑娘在这儿坐会？”爷爷声音苍老，一脸慈祥的看着岚艺凡，眼角处堆满了褶子。

　　岚艺凡又看了眼王皓。
　　他还在看着她，好像在等她主动说话。

　　“不用啦，我去门口站会儿。”岚艺凡有些紧张的抓了抓衣角，她好久没见过王皓了。

　　他们明明就在同一个城市，距离也不远，步行就能见到彼此，可他们却在分手之后再没见过。

　　“好久不见，最近过得好吗？”岚艺凡走到王皓面前，努力克制住自己快要跳出来的心，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着体面的客套话。

　　而王皓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她没有无视他，她会主动和他说话。
　　岚艺凡是个深度社恐，主动是奇迹，孤独是常态。

　　王皓原本一丝不苟的表情柔和了许多，他毫不掩饰的说：“不是很好，每天都很想你。”

　　岚艺凡看着他，妄想看出一丝虚伪的神情。
　　可是没有，王皓向来坦坦荡荡，喜欢一个人从来不掩饰。

　　这个回答是在岚艺凡意料之外的，她有些慌乱：“好巧啊，”她干笑的说：“在这儿碰见你……”
　　“不巧，这里我每天都来。”王皓看了眼校门，笑了起来：“每天都来等你，可是你一直不来，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来了，”他深情的看着岚艺凡：“还好。”
　　还好她来了，还好他没放弃，还好他们没有错过，还好他们重逢了。

　　岚艺凡有些说不出话。

　　“你呢，最近过得好吗？”王皓故作轻松的问她，好像俩个人是许久未见的好朋友一样。

　　过得好吗？

　　岚艺凡想到见底的帕罗西汀，想到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想到平白无故掉下的眼泪，想到没由来的负面情绪以及空荡荡的出租房和奶奶的笑容……
　　她过的一点都不好。

　　“我……”

　　“救命啊！有人要跳楼！”学校里跑出一个年轻的女子，应该是学校老师。
　　她正朝着四周大声喊叫，看到了停在一旁的消防车，连忙跑过去求救。

　　事发突然，王皓本能反应的朝那边跑去，还没跑远突然停下，转过身向岚艺凡招手：“乖乖等我，别再跑了。”

　　王皓和两三名队友快速跑进校园。现在是午休时间，学校是开放式的，没多少学生在里面，只是这动静不小，不一会儿就有一大群人跑过来围观。

　　“现在的孩子动不动就要跳楼，心理素质太差了……”
　　“在学校不好好学习，只知道给社会添麻烦……”
　　“家长给他养这么大一点不知道感恩……”
　　“……”

　　岚艺凡周围赶去看热闹的人嘴里层出不穷，都是在指责跳楼的人。

　　那会儿的阳光很烈，吹起的风都是燥热的。顺着人声，岚艺凡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对面的教学楼。
　　那栋楼应该是学校的图书楼，总共有六层。此刻最高的那一层站着一个人，应该是个学生，女学生。

　　岚艺凡一直看着那里，小卖部的爷爷拘搂着身体，拿着热好的牛奶出来递给岚艺凡：“哎，现在的年轻人思想压力太大了，远不及我们那时放松啊。”

　　“是远不及你们那时开心。”岚艺凡接过牛奶轻声说。

　　岚艺凡没喝牛奶，一直看着那一处。

　　女学生站的那个位置是阳光的聚集点，照的那里好像在发着光，就像天堂一样。
　　四周乱糟糟的。议论的、担心的、看热闹、打电话的……大家都在各司其职。

　　而楼顶的那个女学生不哭也不闹。什么都不说，只是抬头看着太阳。

　　某一瞬间，站在楼顶的十七岁的女生抬头看太阳，站在楼下的二十五岁的岚艺凡抬头看女生，她们同时说了一句话：“是太阳啊，好久没看到了。”

　　女生从六楼一跃而下。

　　在女生跳下来的一瞬间，岚艺凡眼泪不受控的留下来，她眉头紧皱，感觉全身上下像骨头碎裂一样的疼。
　　好像刚刚跳下去的是她，可是她不敢。

　　图书楼下是惊恐的老师，学校门口是看热闹的群众，图书楼顶是来晚了的消防员。

　　岚艺凡紧紧的握着牛奶瓶，不停的掉眼泪，咬着牙无声的哭泣，全身都在止不住的颤抖。

　　不一会儿，救护车来了，好心人士帮忙把人抬上救护车，这段“小插曲”就这样告一段落，所有人又恢复了自己正常的生活，时不时的讨论一下刚刚发生的事情，在顺便谴责“不懂事”、“没良心”的跳楼者。

　　岚艺凡还站在原地，还是浑身发抖、掉眼泪、咬着牙哭泣。

　　她看见王皓一身挫败感的走过来，无力地说：“就差一步。”

　　岚艺凡觉得王皓他们是“救”了这个女孩的。
　　跳楼——她也想过，可是她不敢，在这个人世她还有放不下的人和事。
　　她想带奶奶去旅游，想给父亲养老，想和王皓结婚。就是这些信念一直支撑着她配合治疗。

　　能这样勇敢的跳下去，是真的无牵无挂了吧。

　　“不怪你，她应该感谢你们让她解脱了吧。”岚艺凡哽咽的说：“王皓，你说她跳下去的时候疼不疼啊……”

　　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王皓双手扶在她肩上，帮她停止颤抖。
　　可是没用，岚艺凡反而哭的更凶了。

　　好像意识到什么，王皓把她拥入怀里，很用力的抱紧她，语气里还有些害怕：“小凡，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