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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叶子和花 ...

  •   石头观三弟子无嗔对自己大师兄的热诚景仰,始于那个晚上。
      那天他胆战心惊地趴在殿门上,一边竭力作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一边朝外看,生怕那只“老虎”一怒之下,干脆将他硬抢回家,来个霸王硬上弓,把生米煮成熟饭。至于二师兄在耳边的絮叨,他一句也没听进去。谁知让他万万料想不到的是,当此情景,大师兄独对“老虎”,势单力孤,却夷然不惧,凭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从天南扯到海北,打半夜讲到天明,舌灿莲花,妙语连珠,连殿内的两人都硬是给听得呆呆傻傻。天明时分,“老虎”终于抵受不住,就地呕血三升,踉跄出观而去,再不曾来。
      无嗔就是从那时起发誓要一世追随大师兄。如此人物,如此手段,怎能不令他心悦诚服,仰慕不已?
      无边却不怎么高兴。那个哭啼啼的山里猎户王阿三和师兄一场谈话,不知怎么转头就变成了自己师弟无嗔。具体过程如下:
      石头观有规矩,外人不可逗留超过三日。
      我要做观里道士!
      出家清苦,施主还是慎重些好。
      我已想好了。
      施主何苦?
      呜……人家就是要当道士嘛……呜……不要这么对待人家……
      施主……呃——
      道长!我是你的忠实仰慕者!你一定要收下我!我给你做牛做马,死而无怨!
      施主——
      道长!不要再说了!你看见旁边那根柱子没有?
      ……看见了,怎么?
      你要是不答应……不答应人家,人家就……就一头撞死在这柱子上!
      ……
      更让无边有气的是,王阿三在后园的老井边刚念了一遍祷词,水里就很干脆地现出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无嗔”。果然是口势利井。他愤愤不平地想,顺便朝井里吐了口口水。
      此时他和无嗔两人正在后园的井栏边晒太阳。无边把无邪的大躺椅架了过来,猫在上边摇摇晃晃,自得其乐,无嗔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看着他发怔。
      其实几日相处下来,无边发现这个师弟好玩得紧。他虽然形貌威武,内里却胆小怕事,偏偏还甚是自恋。大概被“老虎”缠得久了,他便以为自家容貌英伟,天下无双,世间女子见了他必都倾心,只不过他不愿与女子打交道而已。无邪无边两人听得欲吐不能,好在被他一天三遍的说,渐渐也习惯了。
      “二师兄。”
      无边看看身边的无嗔,见他一脸忧虑:“怎么?”
      “你说大师兄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无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你说他……他会不会扔下我们自己走了?”无嗔幽怨地说,泪汪汪的。
      无边忙道:“胡说!怎么可能?”暗自嘟囔:“走了才好,这就把他那些白薯全拔了。”
      “二师兄你说什么?”
      无边知道无嗔对这位大师兄崇拜得要命,只得撇嘴:“没什么。”
      原来这天一早,无邪就高高兴兴地把两人叫起来,声称自己有事要出去一趟。无边从没见他出过门,大是诧异,无嗔也吵闹着要跟去。谁知无邪却道:“你们还要在家里劈柴烧火洗衣做饭。当天的事要当天做完,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
      “石头观的规矩。”
      “我怎么没听说?”
      无邪瞪眼:“现在不是已听说了?”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规矩?”
      “多了。不许倒立打嗝,不许在井里洗脚,去柴房上吊,还不许对着后院墙上的爬山虎念诗……”
      无边听得烦闷,赌气扭过头去哼了一声。冷不防无邪一张脸伸了过来,对着他嘻嘻直笑:“师弟,怎么了?”
      无边想想,也说不出什么,只得恨恨道:“没事。”
      “没事好好看家啦!”无邪满面春风地道:“回来我买糖葫芦给你俩吃!”说罢一阵风似的走了,留下无边一肚闷气,无嗔一脸痴呆:“糖葫芦……我要吃……”
      无边在太阳底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躺椅。想到无邪那一串“规矩”,不由抬眼一看。只见井边的后墙上果然是满满一墙爬山虎,自己先前竟没大注意。忽然起了点恶作剧的心思,便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二师兄?”
      “为什么不能对着爬山虎念诗?念了又怎样?”
      无嗔张大了嘴:“可是大师兄说那是咱们石头观的规矩。”
      “就是试试,应该不打紧。”
      无嗔把他的马扎子直往后挪:“要试你试,我可不来。”
      无边不理他,上前一步,试探道:“爬山虎兄,我要念诗了。”
      爬山虎不应。无边又咳了两声,想了想,终觉不大放心,心思一转,道:“爬兄,我先念一首名叫《咏雪》的,你可听好了啊——天公下雪不下雨,雪到地上变成雨。变成雨来多麻烦,不如当初就下雨。”
      他一边念,一边已做好了准备,若见情势不对,立即飞退。谁知爬山虎还是纹丝不动,毫无反应,一边的无嗔却大笑起来:“二师兄,好诗!”
      无边还是不理他,接着又念了几首,爬山虎依旧毫无反应。他便放大了胆子,将心中想到的诗句都随口念了出来。一边的无嗔看着无边一本正经的模样,好不容易笑够了,刚想说什么,却忽见那爬山虎叶子被风吹过似的乱抖起来。他一怔,只见一片叶子高高扬了起来,啪地一声,迅雷不及掩耳地给了无边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
      无边被打得一愣,一时还站在那里未动。那片叶子微微颤动,似乎气得直打哆嗦,够过来似乎还想再来一记。到这时他总算反应过来,大叫一声,连忙后退。爬山虎叶子起起伏伏,拼命向他这边伸,怎奈气根附在墙上,够不到他,只能示威般在半空中挥舞。无边摸着脸上热辣辣的红印,不觉尴尬,回头一看,只见无嗔早不顾形象,躺在白薯地里笑得直打滚,将无邪的宝贝白薯叶子压倒一片。
      “二……二师兄……,你……你……”
      无边此时只觉一肚子懊恼,刚想开口打断他,猛然听见外边传来一声喊叫:“师弟,开门!”
      “大师兄回来了!”无嗔立刻跳了起来,顾不上嘲笑无边,伸手拍拍身上的土,整整头发,才跑了出去。无边无精打采地跟在后面走出去,听见前边无嗔娇声道:“大师兄,给人家带糖葫——啊!”
      无邪没带糖葫芦,他带来了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一朵花。因为谁都没见过如此美艳如花的人。
      无边一见那人的脸,就不由得愣住了。
      平心而论,其实石头观众人长得也都不错。无邪虽脏兮兮的,但是眉清目秀,琥珀色的眼温暖灵动;无嗔稍嫌粗犷,但是很有男人味,一张脸上线条突出棱角分明;至于他自己,也有很多人说他风致爽朗,仿佛纯阳再世——当然是那些不大熟悉他的人。熟悉他的人听了恐怕会笑掉大牙,因为吕洞宾若是这么个傻气直冒的小道士,白牡丹再长十八只眼睛大概也看不上他。但是眼前这个人的美却不一样。这是种只看一眼,就能被深深吸引的美。
      苍白的脸蛋上漆黑的眉紧蹙,若有所忧;一双眼睛紧紧闭着,睫毛如鸦翅般垂下;鼻梁细巧挺直,似乎象牙雕的一般;一点樱唇不点自红。这样的五官凑在一起,形成一副瑰丽夺目的面容,似乎天生就是为了让人惊艳的。
      “哇,好漂亮的老虎!……我……我情愿让她吃掉……”无嗔直着眼喃喃自语。无边听见了,却顾不上笑话他,自己也在贪婪地看个不住。忽然头上一疼,原来是被无邪打了一栗暴。
      “你们两个莫看了,还不快去找杯水来。”
      无边这才看见这人颈下还有一条紫青的勒痕,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无嗔早已打过水来,无邪扶起这人,将水喂入她口中。无嗔忍不住道:“大师兄,你是怎么遇见这位姑娘的?”
      “我回来时候,正撞见她在山下林子里上吊。”
      无嗔倒吸口冷气,转而更增怜惜,眼里闪着同情的泪花:“好可怜……”
      这时床上的人忽然身子微微一动,三个道士连忙都围上去。只见她睁开了一对如水般清澈的眸子,带了点迷茫,缓缓扫视四周。三人都不由在心底一声赞叹:好美!无嗔最为激动,把脸凑过去,深情道:“姑娘,你终于醒了!”
      秋波凝注,樱唇轻启。说出来的话却让三个道士里的两个都咕咚一声,仰面朝天栽倒在地。
      “你弄错了。我是男人。”

      其实看着一个浓眉大眼的男人哭闹着撒娇是一件很别扭的事。无边现在深深理解了这一点。
      无嗔的本名虽叫阿三,却没有兄弟,自幼父母双亡,在山里打猎为生。“老虎”本是他们村中一个嫁不出去的彪悍女,因了阿三酒醉后的一句话,从此便死缠着要嫁他。他打也打不过,吵又吵不赢,只得拼命东躲西藏。直至那天晚上“老虎”抓着他的脖子迫他拜堂,他宁死不屈,趁机逃了出来,误打误撞来到石头观。
      知道了这些,无嗔的毛病也就可以理解了。一个男人,若被女人死死地打压了许多年,难免会有些性格扭曲。无边一面用这些话安慰着自己,一面乱抖肩膀,想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甩掉。
      那边无嗔死死扯住无邪的衣襟,正坐在地上大叫:“师兄你好坏!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背他上山的时候明明已经知道他是个男的,为什么不提醒人家!让人家出了好大丑,人家以后还怎么见人?呜——”
      无邪想装没听见,无奈无嗔扯得死紧,还直把鼻涕往自己衣上抹,只得拼命回拽:“三师弟,不是我不说,当时你们俩都那么热情,我哪有开口的机会?”
      “人家不管……反正师兄不对……而且师兄也没给人家买糖葫芦……师兄是个大骗子……”
      “我本来买了三串,可是回来时候看见他在上吊,我把他解下来时他已晕过去了。为了腾出手背他回来救治,我就——”
      “——把糖葫芦扔掉了?”
      “没有,我自己都吃了。没想到那三串还真大,肚子快给撑破了。”
      无嗔大哭。无邪终于趁他抹眼泪的时机,一把把自己衣襟夺回来,松了口气。忽然看见无边在那边乱抖,奇道:“二师弟你在干嘛?”
      无边转过脸来,无邪一眼瞥见他脸上有一个红印,上边叶子的纹理脉络都清晰可见,不禁一怔:“你脸上这是……”转转眼珠,似乎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偷笑起来:“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对着那爬……”
      无嗔闻言眼泪一收,精神十足地一跃而起,把无边和爬山虎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无邪听得只想发笑,却见无边正在一边狠狠地盯着自己,便不好意思笑出声,只憋得脸通红,结结巴巴地问:“那是念……念到哪句诗它……”
      无嗔想了想:“嗯……我听着好像是那句什么‘早秋惊叶落,飘零似客心。’”
      “那就对了。”无邪两只眼睛瞟来瞟去,就是不看无边:“那爬山虎最恨这些伤春悲秋的句子,要是有掉叶子的就更不得了。要是有人偏偏要犯忌,它可不会客气。”
      “多谢大师兄提醒。”无边板着脸道,看见两人都是咳嗽连连的样子,更是没好气。正在暗地磨牙,忽听一个声音冷冷道:“喂。”
      众人都看向门边,却见那个艳丽如花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进来了,正斜倚在门边。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放在他身上竟也风情万种,三个道士都看直了眼。无边心中只是大叫:“老天当真无眼,这样人为何偏偏是个男人?”
      那少年看见三人的痴呆之色,不屑地撇撇嘴:“我跟你们说话呢,听见没?”
      无邪率先回过神来,见他一脸高傲之色,不觉有气,便也翻着眼道:“树上上吊的若是都这么跟救人的说话,我还是再去找根绳子的好。”
      少年脸上一红,下死劲剜了他一眼。无邪不由得打了个机灵,却听他清清嗓子道:“其实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我已决定要在你们这个破观出家做道士了。你们还是赶紧准备准备吧。”
      三人就像忽然被人在头上敲了一锤似的,愣住了一动不动。少年看了看他们的呆样,不屑地抬抬下巴,转身走了。

      无色就这样在石头观住了下来。这一次,无边竟破天荒地觉得老井的主意不错——不过他还是认为若是换成“绝色”两字,想必更加贴切。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无嗔在旁边把头点得鸡啄米一般。
      起初,三个小道士在究竟要不要收他入观的问题上琢磨了很久。无邪觉得此人行迹可疑,看上去不太好相处的样子,可是无边和无嗔都坚决同意收他进观。最后众人决定把此事交给老井来解决,同意就显出道号,不同意则写个否字。没想到那少年刚刚探头向井里一看,老井便像开了锅一般冒了一连串大泡泡,泡泡过后,“无色”两个斗大的字几乎挤满了井口。
      这年头,一口井居然也如此好色!无邪当即仰天大呼,痛心疾首。少年用胜利的目光扫视了大家一眼,一句话没说,挺胸扬头地走回自己的屋子去了。无边无嗔着魔似的呆呆地目送他进去,末了同声感叹:“真美。”
      无色不说自己的来历,也绝口不提为什么在林子里上吊的事。此后每到四人一起吃饭时,便有两个道士变成直眼鸡,一个道士咳嗽成了破锣嗓子,只有无色一个人始终咬着牙不动声色,一张脸板得如同冰块一般。无邪觉得两个师弟太没定力,恨铁不成钢,背地里拿着筷子直敲两人的头,偶尔一转眼忽见无色打门口走过,道袍飘飘,潇洒倜傥,一不小心自己也变了呆头鹅。
      就这样,石头观里有了四个道士。一个贼眉鼠眼,一个呆呆傻傻,一个动辄掉泪,一个冷如冰山。这实在是天底下最奇怪的四个人,却偏偏凑到了一起,在这个破破烂烂却又隐僻得要命的石头观。这样的人,这样的地方,换了任何一个其他人,都应该觉得别扭才对。
      但是奇怪的是,小道士无边还是觉得一切都很好,就连天上太阳,都似乎比他在太一教看见的明媚温暖许多。
      这天晚上,当他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石头观竟让他生出这样难舍难分的奇特感觉?他以前竟从没有体验过。
      他想了许久,还没想出个结果来,就一头睡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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