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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君子端方(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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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光里的时间线上,九方还只有八方,南方师印也还不叫师印,叫端方。
因为北方没有大地,所以这方大地也就没有大地与它相衡相克,发展得异常繁盛,各方面都超过了其他七方大地。于是八方以南为尊,人人趋之。宋声,祁月和寸先三人就是这时来到这里的。
市井人声鼎沸,与酒楼中隐隐约约传出的谈笑声和乐器声互相附和着,让外来人也生出一种愚笨的同乐感。
但再华贵的地带也会有阴暗的小巷。那个客栈和顶吵人的酒楼中间恰好就隔着一个不到两米的巷子,乌漆抹黑得看不清,和旁边店铺鲜亮的颜色形成巨大的反差,像个深渊,让人总忍不住看一眼又连忙移开视线。
谁也没注意到那里面躲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他看起来十岁左右,头发乱糟糟的,脸也认不出具体样子,穿着的衣服甚至都称不上是衣服,上面满是奇奇怪怪扭曲着的补丁,只是怀里抱着的包裹看起来整洁干净。他紧紧地抱着,眼神警惕地靠墙蹲下——那是他好不容易讨来的食物。
等到感觉没有什么事会干扰到自己时,小孩才从布包里拿出两个馒头嚼了起来,那样子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小孩还不如这两个白白胖胖的馒头健康好看。
在师印讨东西还是比较容易的,大抵是因为富足了,也和平安定,日子好过了总让人要多出一些同情心来。但小孩不会讨好人,只会干瞪着别人手里的食物,等到别人半逗半怜悯地把食物给他后便连句好听话也没有就逃了个没影儿。
小孩的名字自己也没记住,他一生下来娘就死了,长到六七岁时爹也死了,那个偏僻的小小的村里的人就都啐他是个扫把星。有天小孩愤怒地揍惨了一个骂他的孩子之后就逃走了。他赶了三天的路,途中还险些跟狼打了一架,最后躲在一个商队的太平车上才偷偷进了城。
他觉得这里还不错,至少人要好得多。
“小孩,你在这里做什么?”小孩正狼吞虎咽地吃着,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差点一口馒头把自己噎死。
他下意识地先护住自己怀里的东西,然后又往角落里缩了缩,之后才抬头看向巷口说话的人。
那人生得剑眉朗目,没表情的时候冷厉得让人生畏,但此刻他语气柔和,神色也温暖。他头发一丝不乱地束着,身上穿的算不上什么锦衣华服,配着模样看上去却干净又贵气。小孩天生对这样的人羡慕又充满怨怼,便目不转睛地瞪了好一会儿,直到宋声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吗?”
小孩还没开口,宋声的身后就又有人说话,是个女声:“宋声,我说的话你到底听没听啊?我都说了我不要当三生石,你一定有办法让我……”
后面的话似乎被谁的手捂住了。
接着又换了个人说话,是个男子:“里面有什么吗?”
“没什么,一个小孩子,”眼前人似乎轻笑了一下,然后向小孩伸出手,说,“我们出去吧。”
小孩把视线从宋声的脸上移到了宋声的手上,一移又是目光钉死,不为所动。
宋声蹲下身看他:“怎么了?我不是坏人。”
小孩警惕地又往后缩,可惜已经没有位置,所以只是将他的背在墙上蹭了蹭。他的手依旧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东西,仿佛一松手,这些东西就会自己长脚跟宋声跑了。
宋声叹了口气,放弃让他起来的想法,说:“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个问题,小孩的眼神明显慌了一下,但是他抿着嘴一个音节都不肯发出来,直勾勾地继续盯着宋声。
“不会是个哑巴吧……”宋声皱了皱眉,有些心疼,继而又坚持不懈温柔地对小孩说,“我帮你把嗓子治好可以吗?”
小孩听见这话浑身一抖,一把推开宋声,抓着自己的包裹手忙脚乱地起身朝巷子深处跑了去。
一直逃出巷口,小孩才停了下来,他的心胡乱地跳着,脑子还嗡嗡作响感觉下一秒就要昏过去,偏偏心中还在庆幸,庆幸自己跑得够快,没有被害死。
他什么都忘了,只有这个记得清楚。那个给他爹爹治病的人满口答应说要给他治好,却转头就在药里下了毒,逃走时还洗劫了他本就简陋的家。
他也曾向衙门哭诉,但小孩的话是没人理会的,街坊邻居都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站在一边看热闹,于是杀人凶手逃之夭夭,留下他被唾弃,被排挤。官府的人甚至说他是生了癔症,要送他去医治,办法竟是让他在牢里待了三个月,在他奄奄一息时又将他扔了出去。
短短人生唯一教会他的就是,“治病”和杀人没有分别。
火光忽闪,一转眼六年过去,九天在北方建了一方大地,但生灵无法存活,所以南方端方依旧愈发繁盛,甚至给人一种八方大地全融合成了这一方的感觉,因为其它大地不管是财力,技术,兵力都远不及端方,并且有被越甩越远的趋势。
端方的季节因为摩肩接踵的人们连冬季都暖和起来。这一年还少见地落了雪,纷纷扬扬的大雪没过金砖紫瓦,结了汹涌的河水一席漫长冰雪,干枯的树的枝叶被重重压下,素裹起仿若披麻戴孝的长衣,风呼啸着狂奔而过,树就唰啦啦甩开了所有的积雪,赤着身子在这个冬天里瑟瑟发着抖。
但这些都没能阻挡人们在这方大地上对未来充满信心地向前奔进,他们坚信这方土地前途无量,把自己的一切都押在了这张赌桌上,要赢得富埒陶白。
然而在这样充斥着美好愿望的地方,却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穿着简陋又单薄的衣服被几个人赶到了街道的中间,按在冰冷的地上乱棍胡打一通。他们的嘴里还骂骂咧咧的:“x的偷东西偷到我这儿来了,什么东西!端方这种地方是你们这些臭乞丐待的吗?!一想到你们居然也能在端方待着我就觉得恶心!趁早滚吧,不然我们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那人越说越来气,棍子挥下去的力度又大了几分,被打的少年一声不吭,随着棍棒落下的位置蜷起身子,连一滴眼泪都没有。那些被棍子打破的近十处衣服口里一眼就能看到伤痕,新的、旧的、刀伤、冻伤,大大小小数不清。
今日风吹得猖狂,街上的人少了许多,但还是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偶尔也有人瞥这边的惨剧一眼,啧啧地议论几句。最后几人打得没劲,一步三句骂地回了店铺。
少年仍保持着刚刚被打时蜷缩起的样子——他被冻僵了。躺了一会儿后,他才颤颤巍巍地哈气让自己的手有了些许温度,接着艰难地爬了起来。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讨东西,也不是他第一次被打,因为现在的他不比小时候,如今对于他这种四肢健全,心智正常的年轻人,人们不但不会怜悯,反而会唾弃他,把他当垃圾看待。
少年一步一步向街边的矮墙走去,靠墙坐了下来抱着自己。他光着的脚已经没有知觉了,上面被打的淤青和因寒冷出现的乌紫色混在一起,看起来惊悚又可怜。
“孩子,你要吃点东西吗?”旁边摆摊卖肉包的阿婆走过来,心疼地说。
少年抬起头看她一眼,又立马低下,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阿婆便想伸手拉他,谁知少年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把打掉阿婆的手,手脚并用地在空中一阵乱挥,然后抱着自己抖得越发厉害。
阿婆叹了口气,轻声哄他:“别怕别怕,孩子,起来吧,这么冷的天你这样不行的。”
少年缓缓站了起来,指尖还在轻微地抖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他走到阿婆的小摊前,冰凉又脏兮兮的手接过阿婆递过来的还冒着热气的包子竟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烫。少年双手捧着那个包子,仿佛捧着什么金银珠宝。
正当少年准备吃时,有人从他身边飞快地奔过,一下撞掉了他手里的肉包,那人转过头来看见少年的模样,神情一下凶恶起来:“你他娘的不长眼睛啊?晦气!”
少年望着被撞掉的包子,愣了一秒,然后鼻子猛地一酸,失声痛哭起来,阿婆忙安慰他还有,但少年的泪水一刻也止不住。
但只一瞬,那个撞掉他包子的人就躺在了地上。那人晕前只感到一股妖力,看到一个妖女。
少年的旁边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女子,眼神如利刃,寒气逼人。她冷冷地哼了一声:“杂碎。”
接着女子抬眼冲少年礼貌地笑了笑,神色完全柔和起来:“你好,我叫祁月。”然后又毫无征兆地变了个神情,冲远处喊:“别躲了!”
她这副变脸如翻书的样子着实吓到了少年。他愣愣地看着祁月喊人,看着一个有些眼熟的人和另一个人出现在眼前。
“我这不是害怕他又被我吓到了吗?”宋声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人,“你下次下手轻一点好不好?”
祁月无语到一个字都没反驳出来。
宋声蹲下身来,手在躺地上那人脸上的空中一过,一道白光顺着他的手延伸去,那人便悠悠转醒。他见着宋声,立马惶恐地往后蹬了几步。
宋声面容无比和善地看着他,说:“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那人不知是有着多么大的恐惧,愣是把宋声真心实意的温和劝诫看成了威胁,爬起来就跑,用尽力气呐喊着:“妖怪啊!”
宋声看着那人跑远,叹了口气,一转头看见了少年还在像筛子一样有规律地抖着,忙领着他往茶馆走。
少年还没有从刚刚那一束白光中缓过神来,任凭宋声把自己拉了去,直到他坐了下来,手里捧了一碗热茶,才渐渐因为温度的回升清醒了些许,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宋声前倾着,轻声问他。
少年一点点地抬起头,透过额前乱得像蜘蛛网一样的头发艰难地看向宋声,再往他的身后望去是人逐渐多起来的端方大地,它又开始喧闹,又开始热情洋溢,又开始搜刮每一个人的本心,跨进门的市井声听起来浓烈又自然,每个音调都深深地扎进他年仅十七岁的心脏。
“端方,”少年在宋声快下定结论认为他就是个哑巴时开了口,“我叫端方。”
他几乎是一瞬间下定决心。他要以一人之身比肩这里,比肩这方土地的伟大繁荣,要人人恭而近之,谄媚也好,忠心也罢,他要让所有人都不敢再看不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