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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狴犴盛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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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启承说过一句话,歉年饿死谁也饿不死厨子。
素芷眼下对这句话只有两个字的评语:瞎话。
那个为新科进士宋一章验尸,说是能证明她清白的仵作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至今没有消息,于是“少卿”那里命人来传话,要烦请她再小住些时日。
大理寺的监狱,夜晚阴寒,伙食水准也差,达不到长安百姓的饮食标准,素芷在里边待得并不舒服,两天时间里都只混了个水饱。
这么下去眼看就要撑不住了,素芷干脆趁着夜黑风高招来狱卒谈心。
两天里只剩了下巴尖的人,似笑非笑的隔着铁栅栏向那个身形板儿正的狱卒勾手:“你去跟你们家少卿说一声,狱里要饿死人了。”女力士用力一握,铁栏跟着威胁似的响了一声。
这小姑奶奶不是嫌牢饭不好吃,怎饿了两天还这么大力气?
狱卒看着她看看铁栏,小心试了下牢门的坚固程度,想了想,问:“哪个少卿?”
素芷愣了下,回忆了一下谢景殊没什么人气的端庄宝相,果断道:“笑的像狐狸的那位少卿。”
“你说右少卿啊,得嘞,我明天帮您问一声。只是您别再折腾栅栏了……”
待到第二天正午,没等来更好的伙食,倒是等来了新入驻的厨子。
打眼那么一瞧,素芷乐了,这不是尚食斋冷家的厨子吗。
她初回长安时,因为不清楚现状,要摸底其他家的厨艺水平,就带着猫十郎乔装改扮到各个食铺尝菜。去的第一家,就是尚食斋,二人点了十几道,铺了满满一桌,还请见了做菜的厨子,当时这位郎君可是案头挺胸帮她们介绍了许久,那宏亮又质朴的声音……错不了,这叫屈叫的撕心裂肺的八尺郎君正是当日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冷家二厨。
等冷二厨喊累了,素芷凑上去,问他犯了什么事。
冷二厨茫然看过来,见着素芷,虽没认出来,但倾诉欲望膨胀,闭目一行泪就落了下来,颤声道:“我不知道啊,昨日刘家带了食牌来请,说是纳妾摆宴,我就做了一道春江秋月,趁热呈给了十七爷,然后第二天刘家报官我就被投进了监狱里。”
说完,又絮絮叨叨说起自己不知情来,素芷看他是个糊涂的,叹了口气。
晚饭并没有改善,狱卒好言劝她多少吃两口。素芷没有依。冷二厨也没有吃,扯嗓子喊坏了,只喝了点水便早早睡下了,眼角还挂着泪。临睡前,素芷在墙上刻下一道印,这是她在大理寺狱过的第三个晚上。
墙上刻下第七道印子的时候,鼎食铺的尉迟盐也进来了,住在素芷对面跟她大眼瞪小眼。监狱这一下可热闹了。
尉迟盐一声沧桑长叹,诉说起来:他与沙洲杨家是十年笔友,杨家举家迁居长安,尉迟盐有意为笔友接风洗尘,于是亲自设宴款待……其中有道菜叫做玉版桥,杨正业最爱,结果多下了几筷子,不知怎么了,就一命呜呼……报官明明报的是京兆府,来拿人的却是大理寺,也是糊里糊涂就被投进来了。
紧接其后的是晁氏二兄弟,也是晁氏半壁江山,看着还算淡定,只是有点没精打采的,不过也是,谁家摊上这事也精神不起来。聊起自己的倒霉事来,一个捧哏一个逗哏,活灵活现,也是块宝。
随后几天,长安城里大小有点名的厨子像下饺子似得一个个被送了进来……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死了几个人,反正监狱里是满满当当,一到饭点,此起彼伏的全是厨子们对牢饭的不满。还挺壮观。
素芷合理怀疑背后有个跟厨子有仇的人在蓄意报复……
大理寺狱里靠墙有一尊狴犴,整块石头雕凿,形似虎,长牙凶目,做咆哮状,十分威严,就蹲守在素芷牢门外,素芷看着这尊镇狱石像,幽幽叹气:大理寺是也短缺了你的伙食吗?非要拿厨子来填你口腹……厨子有甚好吃的,一身俗肉,烟熏火燎几十年,跟怪味胡豆似得那里能入口?你吃多了必要拉肚。
这一聊,就跟狴犴扯乎了半晚上,秉烛夜谈。那两边摆的豆灯晃晃悠悠,拉的狴犴影像长长短短,时而狰狞时而扭曲,仿佛在应和她的满嘴胡话。牢里的人睡的睡,哭的哭,没事干的就躺在稻草上拿素芷的声音当个哄睡的鬼怪故事听。
拜大理寺狱关押的那一批厨子所赐,郭钊月末的折子又写不下去了。每日数一数案上掉落的头发,让人唏嘘。
京兆尹两次派人来拐弯游说让他派谢景殊来侦办,好尽早结案,但郭钊总也是下不定这个决断。倒不是喜欢张泽对叶璟殊刻意打压这类的,纯粹是觉得这回的案子人情复杂,张泽会处理的更妥当一些。
大理寺卿郭钊官拜三品,自有他的用人之道。左少卿刚直,但过刚易折,右少卿长袖善舞,但遇事难断。郭钊也不是没想过他二人共同协助,但这就好像治水的时候把长江黄河搅合到了一起来治理,泥沙俱下,治起来要涝死个人。
郭钊让右少卿截胡,也是平衡之道,确保自己这条右臂别用折了。他前些时候的司农寺一案,风头着实太盛了。而右少卿处事圆滑,处理进士这个还未及封官的事情正正合适,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让大理寺少得罪一些人。为官之道,业绩实事要有,人情世故也得顾着。
谁料到,这百花宴看着事小,但架不住后头接二连三的出……郭钊犹豫再三,只觉得头顶稀疏,但京兆府劝的对,这事还是要尽早了结,免得长安人心惶惶。叹了一口气,还是着人把案宗调给了左少卿叶璟殊。
“汤泡饭入口入口鲜甜,有鱼羊之美,黍米软烂,佐以清酒,甚为享受。”
“刘郎说的太南了,要我说,栗米配豚炙才是最佳,用陶锅小火细焖着,再将豚肉切成一指宽,白水漂沫,料酒入味……”
“你当试一试大火煮栗米,加一勺胡麻油,味道更佳。”
“还是索饼热乎,一碗吊高汤煮开……”
“不不不,还是我的这碗八宝粥最美,豆沙米烂,唇齿甘甜”
左少卿迈入大理寺狱的时候,耳中听见的便是这些对话。什么时候大理寺狱的伙食这么丰盛了?放眼望去,见这些被关押的厨子,横的横,竖的竖,饿殍一样的神色,捧着杂浪馒头喊鸡腿味美,端着白水称鱼肉粥……
连当差多年的狱卒也没眼看,跟左少卿半抱怨半解释起来。
说是,右少卿张泽本来吩咐是看他们都有什么动作,但这些厨子不惯牢食,成日谈的都是吃食,尤其年纪大的那一个,都馋疯了,狱卒说着,往尉迟盐哪儿一指。只见这位鼎食铺的当家,拢了稻草当柴薪,上面放了今日的食物,一碗栗米,盘膝而作,神色庄重的说:“鱼炙烹调最要看紧火候……”
“自是,需几成火候呢?”
与对面据称有世仇的五味阁掌勺人素芷有问有答,自娱自乐。
叶璟殊走到素芷牢门前,见那女子抬头冲他一笑:“左少卿终于来啦……素芷月中进来,眼看着小住到了月底,可等你等的好苦。”
那笑容明艳,可话里话外拐弯抹角的都是问罪。
叶璟殊赔礼完,命人大开牢门道:“这次来,便是请姑娘回家的。”
“那仵作花了十余日,终于验完尸了?”
叶璟殊哑声,半天才道:“姑娘进来的第二日仵作便验完了,糕点无毒,宋一章也非中毒而亡的……”只是宴会口舌多,又是官家子弟,最初右少卿打着大事化小的念头,想先压一压,等查清真相,过去消停些了再说,免得引起恐慌,结果这一压压了十天半月,口舌没压下去,反而压出了民愤,别说程家坐不住了,冷家、尉迟家也都来大理寺要讨要说法,刚巧又移交案子,右少卿那笑面狐狸便连这烂摊子也一并甩给了他。
素芷心思机巧,见叶璟殊委婉的说法,心里也猜出了大半,一指圈了半个牢房,问到:“那他们呢?”
“仵作查验过,饮食无毒,都放。”
素芷瞧着这张脸,觉得还真是带了点福瑞,顺眼多了。
大理寺左少卿一言既出,困顿于昏暗牢狱数天的厨子们,终于重见了天光。
尽管那天光晃的他们好一阵没睁开眼睛,以为自己要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