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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8、第十章【往日村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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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殿没有设香火,看上去只是一间普通厢房。庙祝说城隍娘娘不见男善士,但允许两人透过窗缝向内偷看。这番话他讲得理直气壮,薛霍二人差一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从缝隙看进去,里面布置与普通民居无异,桌椅碗碟样样俱全。窗户对面贴墙摆着一张旧榻,榻上似乎还坐着一个人,用衾被蒙头裹住全身,佝偻着腰动也不动,难知死活,想来便是城隍娘娘。
“如果有女香客来,该怎么给城隍娘娘上香?”
“香火钱交给我,进去磕两个头就出来。尽量不要说话,娘娘身子弱,惧光惧风亦惧声响。”
“那道长平时进不进去呢?”
庙祝没好气地白了霍小蛰一眼:“小庙只有贫道一人,所有的房间都要贫道打扫。”然后他又看了一眼后殿紧闭的门,仿佛是盯着什么龙潭虎穴:“只不过贫道打搅娘娘,也是怀揣十二万分愧疚的。”
薛温又朝里面仔细看了一眼,这个地方太小了,要藏下个把人非常困难。唯一例外就是床上的东西,庙祝说是娘娘,但要是裹一个大男人未必不可以。锦袍客凝起目力,想要把那床衾被下的东西看个清楚,无奈光线太暗,连其中是不是人形都难以确定。
忽然,他视线扫到了城隍娘娘身下,那里似乎洇湿了一小片。
“床榻……”他话未说完,已经被庙祝打断:
“娘娘需要静养,两位随我去钟鼓楼看一看吧。”
钟鼓楼只有一层,里面出奇地干净,像是有人常年在此处起居。钟梁与鼓架都空空如也,房间一角的地上摆着一口三尺高的铁铸镛钟和一面法鼓,全都用布小心地盖着。钟鼓无声,却仿佛在向薛温诉说着主事者的矛盾心态:似乎随时准备使用它们,又似乎希望永远都用不上。
这里好像也没有沈婴造访过的踪迹。
“小庙里里外外都已经看完了,两位施主尽兴了没有?”庙祝在二人身后不咸不淡地催促道。
薛温望向霍小蛰,后者用小到几乎看不出的幅度摇了摇头,这代表了两个意思:没有;不可以。
锦袍客的心凉了半截,他敷衍地朝庙祝叉手作别,慢吞吞地朝山门的方向离开。早晨来的时候,他还意气风发,现在,仿佛是把大清早以来积累的疲乏,加倍还到自己身上。
陪着两人走出山门后,庙祝忽然阴恻恻地冷笑一声:“既然两位也对小庙看得这么仔细,不如再去前面的废村赏玩一番。”他的语气里明显带着讥讽。
“也?”薛温抬起头来,眼神重又清澈了许多,“还有其他人到过庙里?”
“长安来的尹姑娘,跟你们一样在小庙里问个不停。不过,她是先去废村逛了大半天,才来小庙进香的。”
霍小蛰问望向薛温,后者一言不发,视线落在了前方,从树荫下隐隐露出的几栋破房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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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里的废弃村落,距离城隍庙不到半里路程,薛温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觉得此处比山坡下那片吊脚楼更像一座村子。虽然十足地破败溜丢,但足够宽敞。如果薛温是岛上人,他肯定会选择住进废村里,而且当天就搬。
大部分的房子都已成断垣残壁,仅剩几栋留着屋顶的,内部是杂草丛生。薛温与霍小蛰沿着小道一座一座房屋排查过来,并未发现有人躲在此处的痕迹,不过,确实找到了许多口棺材。
有些棺材停在屋内,已经被坍塌的墙壁压碎了半边,露出里面干柴也似的手脚。那些摆在户外的棺材反而相对好些,棺木与里面的逝者都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与泥土杂草混在一起,不仔细辨认根本看不出来。
“当初这里的人,一定走得很匆忙,”薛温自言自语说,“不但棺材留了下来,其余许多家什也没有带走。而且,过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想过回来拿。”
“快进来看看。”霍小蛰的声音从一间半塌的危房中传出。薛温急忙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钻了进去。
阳光从漏空的房顶撒下来,在房间里打出十几条光带,霍小蛰正站在一条光带边缘,他的半个身体镶着白边,另半个身体却隐入黑暗,活像是一只脚跨入了鬼门里。
“看那儿。”他指着房内仅剩的一面好墙。说好墙其实也是相对而论,这面墙早已因为返潮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墙基处更是已经蛀得千疮百孔。
薛温顺着霍小蛰手指方向望过去,发现一块块青苔与霉斑之下,似乎隐隐约约能看到什么图案。
“像是一幅吉祥画,已经渗入墙中了。”
“你认为这画的是个什么?”霍小蛰问,他心中暗暗钦佩锦袍客的眼力,“看上去似乎须发皆白,是太上老君吧?”
“须发皆白,没错。”薛温的语气里透着些许烦躁,“但画中这个,还长了一条长鼻子。”
“又是象头人?”
薛温点点头,墙上这个依稀难辨的轮廓,与昨晚所见又有许多不同。昨晚只是一个普通人戴上了象头面具,手脚身形还是寻常人类。而墙上这个,却要佝偻上许多,它头颅低垂,双手几乎过膝,背后隆起罗锅,犹如长了个驼峰,几乎难以用双足站立。不知为何,虽然画中象人的脸部轮廓早已侵蚀殆尽,但锦袍客总觉得能看到他的愁苦面容。
“等下,底部好像有什么字。”薛温走上一步,将脸贴近墙面细分辩,“开元……六年……戊午?”
“戊午,那可是三十三年前了。”
“尹小姐说,她是来查一件三十多年前的旧案。”薛温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那便对了,尹小姐是来村里寻找旧案线索的……”霍小蛰连连点头,却发现薛温面上阴晴不定,“有何不妥?”
“尹小姐还说,我的线人卢猎户,也是三十多年前上岛的。”
霍小蛰愣了一下,急忙劝慰道:“三十多年前也是个很大的范围,这三件事巧合撞到一起的可能性更大。薛兄,你对这个线人了解多少?”
“他是其他叶家人安插在这里的,我甚至从未见过他。”
“这么一处穷乡僻壤,你们山庄是怎么想到安插线人的?”
薛温转过头,光带在他身上打出黑白相间的条纹,许久时间,他都没有说话,此时这两人在彼此眼中,都生出了不真实感,仿佛已经与残屋融为一体,化成了一截榫卯嵌成的木人。
“我也不明白,这些事,都有叶家专人负责。不是我不好奇,然而乱打听的人,在山庄里从来不受欢迎。”薛温复又嘟囔一句,“但山庄这么做肯定不会没有理由,这里本来就塞满了谜团,就像刚才那个城隍……”
薛温忽然欲言而止,像是不知道怎么讲下去。之后又是让人难堪的沉默,两人似乎都有些不着要领,薛温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联想,仿佛他们两个正在分头努力,要从这堆砌如山的残垣中挖出一条路来。过了许久,霍小蛰才重新开口:“庙里那个,不是城隍。”
“什么?”
“在下一圈看下来,庙里年代最久远的,就属城隍的神座,至少不是本朝新物,如果要在下放开了往前猜,我会说,它很可能传自南朝。”
“那你说它不是城隍……”
“神座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曲折痕迹,其实是水纹,在闽中可能没有什么意义,但如果换了武阳旧地[注:河北临漳],那便是代表了河伯的标志。”
“虫鸣兄的意思是说,那块干土就是河伯?”
“不,在下的意思是说,那些神位礼器,甚至整座庙宇,本来都属于河伯,但迁至此地后,被外道占去了。”
“晋江县远离九曲黄河,河伯无用,被外道夺舍本不奇怪,但占进雀巢的神明,怎得如此奇怪?”
“奇怪吗?”霍小蛰冷笑一声,但武阳郡的河伯,本来也不寻常。”
初平年间,袁本初新建邺城,在漳水河畔发现了多处陷于地中,仿若牢笼的小庙。庙中祭拜之神毛头赤面,通体惨绿,当地人只说是水猿娘娘。到了建安九年,曹孟德围攻邺城,有人看到绿毛水鬼在为曹军带路,它的面目狰狞丑陋,身形魁梧却行动迟缓,几乎无法双足站立,偶尔会发出类似人言的几个单音
邺城平定后,就再也没人见过水鬼,那些小庙也在短短几个月中,被曹孟德以雷厉手段拆毁。直到一百多年后,石勒火烧邺城,五日方灭,碣兵曾报告说夜晚漳水中冒出三两个头颅,沉默地看了整整一夜的大火。
再后来,石闵宇文邕两次血洗邺城,都有人听到大鱼夜哭,王通在《述异记》中引用道士杨延审的说法,那血盈漂杵,尸积断河之日,漳水中夜哭的并非大鱼。
相传西门豹到达邺县时,他就已经知道,那个在当地招风弄雨的河伯,并非黄河正神,而是漳水这一段特有的妖物。他断了当地的淫祀,溺死了巫蛊,将始作俑者的尸体连同大量丹砂草灰一同倒入漳水。
但事情并未到此结束,百年后,绿毛水鬼出现了,那是因为无法“娶妻”,迅速退化的河伯,他没了神通,甚至不能再行走说话,最终变成了袁本初在小庙中看到的模样。
“太建十二年[注:580年],大丞相杨坚击破尉迟迥,将邺城一带拆成白地,迁走相州,魏郡,邺县居民数十余万户。直到现在,邺城故地也少有人烟。自此,河伯的信仰才彻底断了延续,只是没想到,它竟然来到这里。”
“难道本地居民,是邺城过来的吗?”
“难说,这里古称晋安郡,郡内百姓大多是永嘉二年随中原八姓汉人入闵,但其中,夹杂了许多来历不明之徒。还有另一种说法,说晋安郡百姓其实是前秦昭襄王时期逃亡至此的越国贵族,他们之中,流传着许多百越禁忌,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未必清楚。当然,在下说的,都是岛外情况,至于岛内,古籍中也没有记载。”霍小蛰茫然四顾,仿佛都不知道该把视线投向哪里,“古书上说,闽在海中,意思是七闽古人,都是从海上来的,另一说是从海底来的……”
霍小蛰说到这里,薛温忽然觉得万分憋闷,他几乎是逃命一样钻出了废屋,跑到天空下大口喘气。
霍小蛰走到他身边,投来关切的眼神。“有什么奇怪?”那个躲在他脑中的自己轻嗤一声,满脸不屑地朝外面扔出了手中的毛笔,“他这是常年憋出来的病,山庄富贵,哪及谷中逍遥?”
“沈婴肯定没来过这里。”霍小蛰柔声道,“回去找左老爷子再商量一下吧,他久走江湖,又在岛上生活多年,有他出主意,总比我们瞎想的好。”
薛温闭眼定了定心神,此刻已经从容了许多,但脸色还是非常难看:“霍兄,我知你与左前辈交情莫逆,有一句识浅言深的话,我说了你若不喜,就当我没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