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吟》萧念浅

9、赤鸢2

　　数日过去了。
　　赤鸢还是在云容阁中养伤，陌颜来了几次却只是为了治疗。她没有再提起刺杀楼明暄之类的话题，而赤鸢也仿佛忘记了般再不提问。
　　在养伤的日子里，赤鸢渐渐安静恬淡起来，面上一直萦绕的肃杀也淡薄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文的宁静，沉淀出一种大家闺秀的姣好，使整个人都有了不同。
　　有时候，瑶华发现赤鸢凌厉冷冽的眼神会是恍惚起来，像是暮年的老人沉浸在一种久远的回忆中，偶尔会心的微笑。更多的时候，赤鸢面上是困惑的，似乎绕进在了一个茧中，找不到出路。而每一天的再见，瑶华都会感觉道赤鸢面容微小的变化，却又说不出来是什么。
　　瑶华可以感觉得到，赤鸢在逐渐的失去自我，变成另外一个人。她不知道主子对赤鸢做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以后江湖上会少了一个名叫赤鸢的杀手。
　　瑶华发现，陌颜看着赤鸢的眼睛中并没有以往的冷酷，更多的是一种悲悯，深沉的铺天盖地的卷来，泛滥在墨色的大海中。她可以感觉的到，主子和赤鸢必然有很深的渊源。而随着时间的流淌，这种渊源一定会水落石出。
　　于是，在那一日传来珺姣公主失踪的消息时，瑶华没有吃惊，只是淡淡的看着同样漠然的陌颜，等待着主子的吩咐。
　　“去找扶风来。”陌颜微笑着，看着瑶华的眸子里有某种赏识。
　　瑶华领命而去，留下陌颜一人看着凭窗而坐的赤鸢，陷入了沉默。
　　“我是谁？”许久，赤鸢回首，迷茫的看着陌颜，问道。
　　“你是谢绯颐。”陌颜淡淡的说道，温润的声音在空气中散开，有令人信服的力量，“是我天辰朝最尊贵的公主。”
　　“那我为什么在这里？”赤鸢微微蹙起了黛眉，似是不解，“我不是应该在宫中么？”
　　陌颜轻笑，道，“你被人劫持出宫，还受了伤，是我救了你。”
　　“我会叫父皇谢谢你的。”赤鸢展颜一笑，说道。
　　陌颜看着优雅而高贵的女子，抿唇轻笑，颔首不语。
　　她知道，不过多久，赤鸢就会记起一切，记起她身为公主的一切，然后代替真正的公主，前往商国和亲。而真正的珺姣公主则会作为一个普通人，安安分分的过完这一生。
　　陌颜静静的看着赤鸢脆弱而落寞的身影，莫名的泛起一种怜悯————所谓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的也不过如此，她颠覆了两个人截然不同的命运，就如当年那个人颠覆了这个天下一样，轻而易举，没有征询意见的余地。那些人，在高高在上的神祗面前，或许真的如刍狗般不值得一提吧。
　　“很多事情，我不记得了。”赤鸢又开了口，打破了沉寂。她的声音低沉在风中飘摇一如凋零的花瓣，“怎么办？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你只是受了刺激，一时间忘记了。”陌颜劝慰道，“回想起来的，只是要些时日。”
　　“我总觉得我忘记的是很重要的事情，而且再也想不起来。”赤鸢带着一种惋惜，看着空茫湛蓝的天色，眼神悠远。
　　“你多虑了。”陌颜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可是赤鸢却听懂了隐藏在深处的拒绝。于是她安静的又低下了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陌颜静静的饮着茶，眼神也有一种空阔的平静，就像是风细细吹拂过凤尾森森，带来说不清的静谧祥和。
　　一时间，茶香淡淡，浮动在茶社安静的空气中，是为数不多的超然。

　　那日之后。赤鸢就不见了踪影。
　　陌颜每日都会站在水镜前，关注着赤鸢的一举一动————
　　六月初五，柳扶风找到了失踪的珺姣公主，亲自护送回京。
　　六月十八日，兼程赶路的珺姣公主回到国都长安，皇帝亲自迎接，荣宠一时冠绝天下。而陌颜却静静的看着水镜，没有放过身边楼明暄眉心一点而散的疑惑。
　　那个一向冷绝而清贵的男子在看到珺姣公主的第一眼就感觉的了异常————那一双眼睛虽然也是和养尊处优的公主一样，有着不解世事的澈然，可是那渗透的忧郁却为那双黑眸蒙上了一层沧桑的味道。
　　最重要的是，那一双眼睛是那么的相像————和记忆里那个巧笑倩兮的孩子一模一样的眼睛。
　　只是一转，楼明暄瞬间恢复了正常，淡淡的笑着，讲着官话。
　　陌颜伸手一覆，抹去了水镜中的一切，坐在一边，幽幽沉思。他会去证实的吧？以楼明暄的个性，一定会去找赤鸢的，而那个时候，就是她应该出面的日子了。
　　在珺姣公主回宫的第三日，商国使臣便前来迎亲。而这一次，皇帝派出送亲的人居然是堂堂左相楼明暄。
　　世人都道公主深得帝心，却并不知道这一次是楼明暄主动请缨。表面上他是以要和商国缔结盟约为借口，而实际上，他想要确认和亲女子的身份。
　　陌颜微微笑着，翻阅着暗部遣送来的文牒，心中轻叹————楼明暄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也是因为他谨慎细微的个性。只是，这一次，他怕是要失望了。
　　想要找到真正的公主，秘密接回宫中，来获得皇帝的嘉奖————楼明暄，你的这个小九九，我怎么不知道呢？陌颜冷笑着，将文牒扔在了书桌上，自己则走了水镜前————
　　马车内，珺姣公主微微闭目，仿佛沉浸在一个可怕的梦境中，她的眉心紧蹙。
　　那是谁？
　　火红的衣裙飞扬，黑发在呼啸的风中飘起一种决绝。她羸弱的身姿立在一片蓝紫色的花田边上，微笑着看向那个一身玄衣的男子。
　　“你还是来了。”少女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会消失一样，“我很开心。”
　　玄衣男子漠然，紧蹙的眉头说明了他的不耐烦。
　　“我没有要骗你。”少女静静的说道，看着男子的目光温柔而深刻，仿佛要描绘下男子的面容，再也不要忘记。
　　男子紧抿薄唇，不语。
　　“罢了。”少女轻笑，凄婉动人。她最后看了一眼男子，返身走入郁郁葱葱的花丛中，“我希望，我可以忘得掉这所有的情爱。”
　　男子依旧不语，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少女的背影，眼中有些不屑——又在考量我的同情么？这一次，你注定要失望了。
　　然而，下一秒，男子的目光便震惊了————
　　少女的身体飞在半空，然后猛地爆炸。模糊的肢体和血液四下溅落，将那片花田染成了猩红色，触目惊心。
　　风中，少女最后的话语弱弱的飘来——“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我再不要爱谁了。”
　　珺姣有些惊异的想要喊叫，却在重重的颤栗下惊醒。她心神不定的打量着豪华而舒适的马车，才喘了一口气，却发现了面前的陌颜——应该在金陵茶社的陌颜。
　　“你、你怎么来的？”珺姣四望，发现自己的贴身婢女无动于衷的昏睡着，一颗心开始下沉。
　　“想知道么？”陌颜静静地问道，唇边浅浅的笑意让她看起来有种虚幻的感觉。隐在宽大袍袖间的小手合成了一个奇异的手型，像是某种法诀的结印。
　　知道陌颜指的是什么，珺姣按捺不住好奇的点了点头——那个梦，一直萦绕着自己，从未变更过。
　　“给商国的军事图，我就帮你解开所有的谜题。”陌颜缓缓的说道，冰冷的语调没有情感的流泻。小手中有一闪而过的蓝芒，倏忽即逝，快的仿佛错觉。
　　珺姣看着陌颜，震惊的无法言语。
　　“大胆！”男子低沉有力的喝断，让马车里的两个人都有些惊讶。
　　车帘被修长的手掀了开来，楼明暄面沉如水的看着陌颜，眉眼中是轻蔑和厌恶，“你这妖女，休要教唆公主。”
　　“楼相。”陌颜懒散的笑着，丝毫不在意对方恶劣的态度，“你不去找真正的公主，在这里干什么？”
　　一语脱口，惊呆了楼明暄和珺姣。
　　陌颜轻笑，饶有兴趣的看着两个人的表情，淡淡的道，“说笑罢了，楼相不是一直在找么？”
　　珺姣面上露出愤色，转向楼明暄，伸手就是一巴掌，“混帐！”她清明的眸子里满是被羞辱之后的气结，然而在打上楼明暄脸颊的一刻，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像是不可思议自己打了这位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左相大人。
　　陌颜不动声色，黑玉般的眸子却盯着珺姣的每一丝变化，她明白，珺姣一定想起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杀手赤鸢。
　　陌颜轻轻叹了一口气，心中划过一丝讶然————赤鸢的心力究竟有多么的坚强，渐染可以抵御蓝幻莲的魔力，竟然清醒了过来。
　　果然，赤鸢看了一眼陌颜，冷冷的带着审视。
　　“逃避不是办法。”陌颜轻轻的将这一句话语传到了赤鸢的心底，回响不断。
　　赤鸢低下了头，默默不语，似乎在回想着什么————
　　不敢面对楼明暄，只是因为那一年吧？
　　十岁的她看见了最残忍的真相————母亲，一向那么温柔妇道的母亲居然伙同旁人杀死了父亲。然后因为这件事情，母亲被送入牢狱，最后斩杀。
　　于是，她成为了孤儿，而且还是一个犯人的孩子！
　　歧视和穷困一起来袭，小小的她过早的明了了世态炎凉。她开始冷眼看着所有人的辱骂，然后不在意的过着自己的生活。因为封闭了心灵，所以她再也没有了所谓。
　　而明哥哥，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会关心自己的冷暖。那个时候，她的心里还是为那个少年保留了一个位子，如果不是听到了明哥哥和同学的对话————
　　“我怜她孤幼，把她当做妹妹。你们休要胡说！”她听见那个少年有一贯的温文说着，像是最残忍的风暴将唯一的温暖卷走。
　　原来只是怜悯而已，像是给乞丐施舍的一样。她冷笑着，对上少年因为看见突如其来的自己而惊讶的黑色眸瞳，小小的手紧握成拳。
　　“我不稀罕！”她仰起头颅，看着少年，漠然而冰冷，“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辛儿，你误会了。”少年紧张的解释道，却因为她冰冷的眸光而再也无法说出。
　　“你记着，我不认识你！”她大声的喊着，然后奔跑离开。泪水滑落，眼睛看不到路，却还是坚持着奔跑，仿佛只有这样的透支才可以发泄心中的屈辱——为什么是明哥哥？所有的人都可以看不起她，他却不行。
　　于是，她一直跑着，直到累了，倒下再也不想要起来。可是她还是起来了，是在一个黑衣男子冰冷而有力的双手的扶持下。
　　看着那个人漠然的眼眸，她答应做那个人的徒弟。
　　于是，在很多年后，这个江湖，多了一个赤鸢 。
　　在成名之后，她曾经回到过幼年居住的地方，听说了那件事情她所不知道的另一半——原来，是那些人辱骂明哥哥贪图她的美色，才对她这般好的。还说她果然是贱人的女儿，这么小就有勾引汉子的潜质了。所以明哥哥才那样说，却没有想到……
　　现在，他是高官，而自己则是江湖人，再也不会有交集。
　　原来，有的时候，错过了一次就是一生的错误。

　　“公主？”楼明暄的低声唤回了赤鸢飘摇的思绪，他关切的看着赤鸢，“您没有事情吧？”
　　赤鸢勉强的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我没事，劳烦大人挂心了。”转头看向陌颜，眸中闪过煞气升腾的亮光，戒备。
　　陌颜只是云淡风轻的笑，用幻力将最后一句话语送入——“你已经答应我了，不能够毁约哦。”
　　然后，陌颜的身影就在赤鸢面前渐渐稀薄，消失在了流动的空气中，没有一丝痕迹留下。
　　赤鸢惊讶的看着这一切，隐约觉得自己卷入什么阴谋中，不知不觉已经陷入的很深。
　　楼明暄低呼一声，“妖女。”看着发呆的赤鸢，道，“公主您无碍吧？”
　　“我没事，只是累了。赤鸢淡淡的，低下了头，“左相不必挂心。”
　　楼明暄不再追问，带马前行。
　　赤鸢看着他的背影，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他自己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