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吟》萧念浅

7、碧凝3

　　雾霭腾起处，隐约着湖心水榭。
　　白纱轻扬，似乎将亭内的人隔绝了一切，又似乎是将迷雾阻挡在外。
　　红衣的少女低眉垂首，用心的摆弄着茶具。她黑发如墨，泼洒而下，夹带着爵士的孤寂，衬托在飞扬的红衫下，演绎着一种不属于韶华的苍凉。
　　素手捻茶，轻轻的均匀的撒布在茶盏间，宛若春种初播，种下一种隐喻。沸水浇灌，茶叶脉脉卷舒，沁出淡如琥珀的汤汁，漾在白玉茶盏内，悠悠起粼光，如梦如幻。
　　少女的眉目间似乎有什么在羁绊，看不真切面容，只隐约有着一道妖冶而艳丽的朱红，形似桃花。
　　一切都在静谧中酝酿。少女奉茶，碧凝着才看见了红衣少女对面的素衣女子————眉目如画，朱唇含笑，宛然便是自己。她低呼了一声，却觉得自己丝毫无力动弹，只有身不由自的做壁上观。
　　“恋欢。”红衣少女缓缓的道出茶名，声如琴韵般清幽。
　　碧凝接过，抿了一口，轻轻的闭上了眼睛，细细品味。
　　奇异的，现实中的自己仿佛也亲自品啜了香茗，口齿噙香————茶汤浓郁，在贝齿间流转出百种韵味，却是倏忽即逝，来不及细思就一一湮灭，徒留一种怅惘。像极了那句后主的名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红衣少女注视着合目凝思的碧凝，一字一字缓缓的说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那是《金刚经》中有名的谒语，少女说来字字清澄有力，将梦幻的迷雾纷纷击碎。
　　碧凝心神一凛，似乎有大力传来，将她从幻境中解救了出来。

　　“小姐可是明白了？”眼前，陌颜轻笑，带着不属于童真的妩媚，诱惑人心。
　　“你是要我放弃种种，离家出走？”碧凝问道，锁定陌颜。她的直觉告诉他，陌颜不是简单的一个孩子，她有着巨大的秘密，同时也有着巨大的力量。
　　“何去何从，你自有分寸。”陌颜把玩着垂下的柳枝，缠绕手间，有些漫不经心的说道，“陌颜并没有任何的意见。”
　　“是么？”碧凝微笑，一改往日的淑娴，暗藏针芒的道，“我倒是认为，你会帮我呢。”
　　陌颜看着面前的少女，微笑，含了三分赞许，“那么，你需要我的帮助么？”她淡淡的说来，仿佛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对着臣下做微不足道的施舍。
　　“是。”碧凝坚决的说道。
　　“不论任何代价？”陌颜眸光一闪，掩下了唇边的笑意，道，“即使是消湮了存在的痕迹么？”
　　碧凝微蹙起眉头，道，“什么意思？”
　　陌颜没有立即答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缓缓打开，指着内里的赭色丹丸道，“你愿意服下它么？”
　　碧凝犹豫着，没有答话。
　　“忘记了一切，以另外的身份和面貌开始你自己的生活，你可愿意？”陌颜浅浅的说道，梨涡中有一抹慈善的笑意。
　　“好。”碧凝终于心动，接了过来。
　　陌颜微笑，移步离去，只留下语意未明的话语飘散在和煦的风中————
　　“无忧，无忧，不染前尘又何来忧愁？”
　　碧凝怔然了许久，才收起了那个木盒，转回店内，不久便告辞了。

　　那天之后，陌颜就有些神秘了起来。
　　时常挂在嘴边的笑意莫测，黑眸中隐约着华彩，似乎在等待什么发生一般。
　　而在快要入夏的五月，传来了太子大婚的消息。人们还来不及欢喜因为婚礼而到来的一系列惠民政策，就听说了太子妃原碧凝失踪的消息。
　　陌颜在店内，舒适的尝着新鲜的西瓜，笑靥深深的看着对面的汐旼。
　　“你鼓动的？”汐旼随意的咬了一口，问道。
　　“我帮了你，你也不道声谢？”陌颜将瓜皮丢在一边，道，“还用这种语气。质问么？”
　　汐旼不屑一顾，“无需你出手我也一样能达成目的。何况——”紫眸中阴暗大盛，一种煞气呼之欲出，“这还不够。”
　　“剩下的，自然是你的事情了。”陌颜扬起稚气的小脸，微笑；眉心的那瓣花蕊明艳，合成一种妖冶。
　　“山雨欲来风满楼。”汐旼轻笑，抿紧了薄唇。
　　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原家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难————
　　太熙三十五年。
　　六月。
　　因为太子妃无故失踪，再不见人。淳熙帝大怒，责斥原家训导无方，废太子妃，贬原家长子原裕显为鸿胪寺丞，罚俸三月。
　　七月。
　　御史上本，奏苏溪原家贪婪巨富，结交盐贾，阻碍民生，实为大恶。淳熙帝勒令查证，确实。念其祖上功勋，特下令，贬原家为庶民，九族皆不得入仕。
　　九月。
　　风雨飘摇的原家再度遇劫。
　　钦差慕容寻奉旨巡礼江南，在原家属地发现私藏兵器，上呈淳熙帝，帝怒极下诏，曰：“原家祖上忠诚，护佑我朝；朕念其丰功，不忍苛责忠良之后。然尔等不思改过，聚集党羽，私铸兵器，希冀大宝。似此不谙君臣大义之人，洵为乱臣贼子，天理国法皆所不容也。”
　　遂在九月中旬，诛杀原家直系一门共四百六十七口人，贬旁系为奴籍，女子入掖庭，男子流放三千里为披甲奴。
　　这一切都太过突然，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世族坐大，本就是皇上眼中毒钉，此番不过是拔出罢了。
　　而至此时，天辰朝第一世家原家败落，不复其势。

　　在这一切惨剧发生时，本该有所反应的废太子妃却依旧没有声音，仿佛原碧凝这个人就此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了。
　　陌颜看着水镜中的素衣少女，微笑————
　　扬州，凤求凰绣店中，清丽的女子认真绣制着一副山水图。她眉宇间飘曳过浅淡的笑意，平静而发自内心。
　　无忧————果然是忘记前尘，才得无忧么？
　　陌颜垂眸，深思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