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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眼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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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是汗的手心里紧攥着一把很熟悉的钥匙,夏平咬着腮肉,尝出点腥甜的血味儿来。
这让自己能清醒一点。
是时候了。
夏平麻木似的,费力又僵硬地把手往前伸过去。
“叮铃——”
一声清脆的声响,却如同闷声重捶打在夏平的心头上。
要结束了吧。
看着租主将画舫的钥匙收回,夏平酸涩地想。
少年至今无数次执起画笔昂首挺胸的模样与一幕幕心力交瘁奔忙于生计的画面犹如两条并行的平行线,扎入脑海,拉锯着,传来深深剧痛。
“唉,你呀。”租主看着眼前这个丧气的中年男子,终是无奈又叹息般开了口,抬手拍了拍男人的肩。
夏平的目光终于不再盯着那一把钥匙——已成定局,无可奈何;现实不是小说,残忍又直接,他既逆不了天,改不了命;也不会有奇迹从天而降。
早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或许冥冥之中早已有了结局。
他抬头看向租主,知道人家也是对自己仁至义尽了。
到底是一个三十载的成年人,夏平还是很好的收起了一身明显的颓丧,冲租主扯出了一个笑容,“栢伯,谢了,咱们有缘再见啊。”
“诶好,你,还年轻,还有机会的。”
到底是不忍心,栢伯有些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人,给了些安慰。
夏平带着浅笑点了点头。
大部分东西都早已搬走,如今只剩下夏平常用的一个画板和一个放着随身携带的画具的背包。
一肩负起画板,一肩背起背包。
夏平在这间相处了六七年的画舫前,直起自己的身板,挺直挺直。
——像是行将木就的回光返照;
——像是将倾摧折的树最后立于人世。
明明到了分别的时刻,但夏平却始终没有迈开脚步,除了眼中似乎交错着复杂的东西,夏平看起来一切正常,像是不舍的多年久待的地方,因而在离别之际凝望着这座画舫。
夏平感觉眼睛有点热。
栢伯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保持缄默。
算是留给彼此的体面,和力所能及地给那个孩子一点垂怜罢。
在这个现实的社会里光追逐梦想,又能有什么?就算有,能中的又有几个?这其中又有多少不是靠钱砸出来的?
年过半百,栢伯对此也只有苦笑着低叹。
也没算过了多久,眼前的人终于回过了神,抱歉的冲栢伯笑了笑,粗茧摩擦过背包的肩带,转身离开。
还是大夏天,热得很。
夏平身上这清一色纯黑色系的衣装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黏糊糊地和身体紧贴,很不好受。
夏平看了看时间,已经中午了。
没怎么看店名,坐下后夏平默默地看完整份菜单,弓起腰低着头从兜里掏出皱旧的黑包布做的钱包。
细算了一下,夏平再去把菜单反复翻看了几下,几次张口,却又闭上了。
店里的服务员走了过来,“先生,我们这店里的招牌菜有糖醋排骨、酸菜鱼、经典白切鸡……您看看有什么合胃口的?”
夏平突然就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泛起一阵热一阵麻来,定是那服务员的视线害的。
像是急于遮掩什么。
“就要一个……”
夏平终于开了口。
但当他眸光灼灼的看着菜单上表明的价格时,喉咙上下一动,说,就来个素面吧。
素面,十二块钱。
服务员一愣,问:“先生,还需要什么吗?”
“不,不需要了。”
夏平又把头低下,将菜单迅速地交给服务员。
服务员有着专业的职业素养,没说什么,转身去交单子。
可夏平就是觉得,有人在看他;周围咪咪索索的谈话,指不定会突然冒出一个指代词是指自己的……
有什么变了。
骤然回神发觉自己都在想些什么的时候,夏平自己都慌乱发懵了。
思路清明地剥开自己之后,夏平眨了眨眼,很疲倦的、下意识的扯了一个笑。
奇怪,是最近累了吧,怎么眼睛又热又酸的。
素面很快就做好了,服务员将面端了上来。她看了几眼这个背着画板的男子。
奇怪,刚刚看他进店里的时候背很直啊,这会儿怎么……感觉有点儿驼了。
夏平不欲再想点什么,捧起面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给自己静了静心,又开始打算着,去人才市场找找兼职或短期的工作吧,赚点钱养活,过几天再去找找合适的商业投资人……
画…画画嘛,总是有点苦的。
夏平感觉胸腔里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力度大的像是一个人在大力反驳什么,还有点儿颤。
“哇呜呜呜呜,妈妈妈妈,我就要那个……”
不远处一个小女孩放声哭闹的哭喊声犹如一块惊石被人无意间砸向初冬水湖湖面上的那一履薄冰。
夏平看着那个女孩,怔怔地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啪——”
终于,冰裂开了。
大脑像是有什么机关终于被开启,记忆深处的内容被一丝一缕地拨了出来。
仿佛在眼前,夏平看见年幼的自己因为母亲当时没有同意给自己买一个小画板而当街哭闹。
母亲又气又急,呵斥自己道:“哭哭哭,你哭什么?这街上人来人往的,你都不嫌丢人么?!”
那个时候半大点的小孩哪里懂什么丢不丢人的。
只是觉得想要就说,得不到,不开心了,想哭想闹,想求母亲,所以就又哭又闹了。
后来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渐渐长大成少年人了,好面子,不那么易哭了,终于明白在人前哭是不太好的事,自个儿也会嫌那样丢人了。
到最后,长成一个成年人,该顶天立地了,儿时可以随地哭闹的权利,没有了。
觉得苦了累了,也只是咬碎了往肚子里咽,再抬头笑着和人交往,没什么反常的样子。
这几年终于头一回从不见天日般的奔忙中喘一口气,想到母亲,又不免想到自己跪在母亲床前的模样。
那个时候,母亲的时日无多了,弥留之际。
她不舍得看着自己,声音没什么力气,所以不再像以前那样尖而锐,响郎朗地,而是自己从未想过、听过的,轻而柔,缓而慢。
母亲殷切地望向自己,说,儿啊,妈知道你喜欢画画。但是画画不能当饭吃啊。人是要活儿的,乖一点儿,听妈一句劝……你…你就老老实实的找份工,再踏踏实实地娶个姑娘作伴,安……安安稳稳地过这一辈子,妈就知足了!
人老珠黄,母亲脸上的皮肤都是皱巴巴的,一副油尽干枯的模样,可话说到后面,母亲的双眼里却又溢出了热泪来。
当时的自己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夏平看见自己只低头跪在那,没动,更没说话。
身边的亲戚都看不下去了,各个儿都在劝自己,说,娃儿啊,你倒是说句话答应你妈呀,让她安心的走吧!
热泪终是被穿堂而过的风卷去了温度,冰凉凉的,滑落在枕头上。
跪在床前的夏平想,妈,对不起,儿子还是不肯放弃。
愧疚吗?那时候的夏平其实不怎么觉得。他在追逐梦想,他总有一天会成功的,只是……只是母亲没能看到,所以她不能理解罢了……
现在呢?
夏平感觉,那滴跨越时空的眼泪,冰凉凉的,落在了自己的心上,却又变得滚烫、炽热、灼烈;毫不留情地如同一卷袭来的烈火,烧遍自己的心田,炽烈滚烫,闷头揪心地痛。
悔了,他后悔了。
一滴,两三滴,三四滴……
一串接着一串。
太苦了,太累了,太难受了,嚼不碎了,咽不下去了,吞不进了,撑不住了。
他想和妈说,妈我想你,我想哭,我会好好听话的,平平安安的过这一辈子,您放心吧。
辗转下一刻,他又一次想起了过去画画的记忆,可是这一次,全是灰暗的,透不进一点光来。
垮了。
压死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在女孩的一声哭闹中,倒下了。
先是轻微的晃动,再是上半身止不住的抖动。
夏平把自己的脸埋起来,整个人蜷缩起来,死命地掐着手心,咬着口里的腮肉,抑制住自己发颤的身躯,但也管不住流水般的眼泪决堤而出,自己溃不成军。
关上门,夏平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回到家里来的了。
脱力,没了支撑的支点,背上的画板和包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换做以前,夏平估计会心疼好一阵。
但是现在,夏平一动不动地站在没开灯的屋子里,低头,空洞地看着挨在脚边的画板。
心是毫无波澜的死静。
“呜啊——”
这里没有人了。
不会被看见了,可以哭出声了来吧。
“啊啊啊——”
没流完的眼泪像是得到了允许,腾腾滕地、迅疾地、垮了的迸出。
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哭吼伴随着所有的情绪被男人不顾喉间早已感受到的丝丝腥甜发出 。
盘钟上的分针咔哒咔哒不紧不慢、悠悠地走。
整个屋子充斥着、回响着夏平的哭音。
夏平突然暴起似的,一把抓起画具,举高过头顶,眼看就要砸下——
透窗外飞来了一只停歇的鸟,它看着屋内的男人,颤抖着举着一个东西,驼着背,静立。
大约过了两三秒,鸟“吱——”地一声飞走了。
没有力气了,夏平走到一个小房间里,拖着画板,放入。
夏平退到门口,无声地环视小房间内——放置着他所有和画画有关的物品。
“啪嗒——”
钥匙转动 ,夏平给小房间上了锁。
圾着拖鞋,擦着地板,夏平来到窗边,开窗。
闷热的风一下子就吹了进来。
夏平看了看不远处一栋栋高耸入云的高楼,川流不息的车群。
没怎么想,还是扯了一个笑,一挥手,钥匙被夏平抛出窗外,成了一个远逝不见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