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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结缘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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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从赵良觯这儿说起。
他三月中从会稽出发,一路水路兼行,奔驰了十几天,还是迟了日期,索性在临清住上几天歇息歇息。
巳时起来,二人只出门逛了一个时辰,便被大日头赶了回来,匆忙上柱香便打算回下处躲热闹。
夫妻对酒叙浓情,比在人堆里挤来挤去有意思,谁承想遇到了三年未见的陈清。
赵良觯自是欣喜,笑道:“上月收到信,本以为要在绍兴碰头,没想到在这儿聚首。妹妹随我去会他一会。”
陈清亦噙着笑,迎上去道:“京都一别三年,赵兄终于舍得回来了。”
几人互相见礼,问候家中长辈,略叙别后经历,陈清兄弟二人又贺他二人新婚之喜。
赵良觯道:“家里大爷催得紧,刚陪妹妹去诸暨回了一趟门,老头子就撵我赶快走。到彭口附近就遇着三次阻浅,耽搁住了七八天,到底迟了日期,给京城去了信,在临清玩两天再去报到。”
陈岸知道他说的是半月前,恩贡之事。自此赵家长兄从兵部考选进国子监,蒙荫之福就落到了赵良觯头上。赵家大伯不日就要卸任,赵家这才急吼吼地把回乡没两天的赵良觯叫了进京。
这京卫武学在天子脚下,学生多是侯伯都督子弟,且其中有几个从小就不对付的子弟。
虽说武学对这些勋贵子弟规束不严,多有一月只去个三两回应名的,但那几个是幼官,必然要天天去的。依赵良觯的性子,也必然课课都去,两方撞见在所难免,甚至日日相对。
赵良觯心中郁闷,话中多少带出些不快。可他素性阔达,郁气不过是一时发泄一下。身旁有娇妻作陪,一路游玩闲逛,等到了都也就散得差不多了。
陈清虽知他脾性,也不说这添堵的事情,笑道:“你和胡陇确是要天天一处作伴了,该气,该气。”
赵良觯嘿了一声,“我倒忘了这小子,他怎么还留在京中?”
陈清振振袖子道:“还有的磋磨呢。这几年你虽不在京中,可应该也知道......”
陈岸早已跑神,他出生晚,没赶上胡陇胡闹的时候。
脑中大概有一个对这人的模模糊糊的印象——一个执拗得有些疯癫的人。
今日的云细碎散淡,离人很远,每一个人看待他人大概都如此,印象模模糊糊,情感难以共通,只偶尔给予帮助。
散淡的云下是那棵姻缘树,值守着的是一个年轻僧人,他身旁站着一个女郎。
生得月牙眉毛星子目,菱花脸儿芍药腮,衣裳鲜亮,陈岸一下子就注意到了。
只见她银粉绳挽双丫,铜花簪子斜插髻。水蓝衫掩着杏黄裙,下踏一双白底花柳鞋,在一堆花团簇簇的女子中纯色的衣裳半点不落风采,反而觉得纯粹出众。
她和那和尚,二人正说笑谈论,真是高树昵云,粉蝶狎花。
钱薇见他盯着卖绳结的摊子,想他年纪想着玩儿也是有的,便说道:“卮郎和叔叔说话,我们去别处逛逛。”
陈岸瞬间被勾回注意力,却先老实地等着陈清示下,没有闻声就跑。
赵良觯啧啧称奇道:“曼儿这么听话了。”
陈清拆台:“初见嫂夫人,装乖呢。”
钱薇闻言笑道:“倒是我的面子。”
卖绳结的女郎见有客来,不再和僧人说话,转头唱道招揽生意:
“绳结,绳结。姻缘树上挂红线,千万丝线编成结,送到月老公案上,促成姻缘簿上连理枝哎!”
僧人含笑蹲下帮她将绳结丝线捋顺,一块草席上摆着五花八门的荷包绳结,苏样鲁样都有。
钱薇看到有江浙一带的褡裢荷包。做工和花样却明显是鲁地风尚,大多是山布制成,零星有几个齐河绢质地头巾。
她看中了一个比翼鸟荷包,拿起来细瞧。这荷包用章丘的白绢制成,口衔红草珠,翼拖一对彩穗绳结。不大不小,恰是一个挂在新婚夫妻门帘上的荷包。
陈岸则分外喜欢那个黑底黄线绣着狮子滚绣球的茄袋。他放在腰间比照,大小正合适,便问银价几钱。
那僧人见他面薄骨细,且颊边着绛珠,身上穿秋香,便以为是一位着男装的女娘。
“八十钱。小姐若是再要两个绳结,只收整一百钱。”
钱薇闻言笑出声道:“小禅师仔细瞧瞧,他那里是个女孩儿。”
那僧人又端详一番,上下看来看去,只觉陈岸活似殿中观音旁的龙女走将下来,模样甚是苦恼。
陈岸在京时,常在庙会上扮观音。多有不知底细的子弟见到喜欢,被当成女孩子也不是一次半次了。他摊手叹气道:“长得好看也是我的错吗。”
女郎用手呼噜了僧人的头一把,“小心把我的客人赶走。这小郎君虽年纪尚小,然从颌骨眉棱便能看出,同为男子,你如何认不出,真是个呆子。”
话带调侃,语气亲昵,说完又拉着袖子,把个小和尚瞅得视线四躲,只得清声道:“冒犯了,还望檀越不要生气。”
如何也不去对上女郎调笑的目光。
陈岸摆手,不在意地说道:“习惯了,没什么,二位多饶我一根绳结就行。”
钱薇道:“哪有你付钱的道理。”
陈岸道:“钱姐姐,给我讨你好东西的人情呗。你若推辞,以后我反而不好意思开口了。”
钱薇笑道:“该叫嫂子才是。”
“若从赵二哥哥这边论,是嫂子。若从我母亲这边算,该叫姐姐才是,自然是母亲这边亲近些。”
“你个小鬼头,是这个理儿。”
两人说笑一番,正巧赵良觯和陈清来找他们。
赵良觯提议去街西头陶家胡同口北头吃,那边有一家小饭馆,是本地难得的绍兴味道。
陈岸自小在顺天长大,家中的厨子是祖父在广东做官时买的,倒是做得一手好粤菜,北方风味也做得不错,可实在不会绍兴菜。
陈清笑他没出息,“等回了上虞,只怕天天吃就腻了。去年喜欢莲子缠,嚷着要天天吃,还不是没几天就腻了。”
陈岸顶嘴说这次不会,怎么会吃腻家乡菜。
陈清道:“你刚刚吃的三丁豆腐便是绍兴菜。不也是吃了没几块就丢下尝别的去了,可见只是嘴上说着喜欢。”
赵良觯笑道:“这家菜做的比烩味斋的地道,味道也好。他家是上虞人,你俩肯定喜欢。”
……
陶家胡同不算长,大概住着十几户人家。
弘明年间陶家搬来这里,是这条胡同住宅最大的人家。其他几个别姓人家大都是本地旧户,新城未建的时候就居住在这里。
这些年中州兴胜,人来密集,又有大户陶家搬迁至此,渐渐形成了一条胡同。
从北到南正正一条,铺设着花草纹样的石砖,由陶家保正带头,刚集资修建没有几年。
陈岸觉得比他们住得胡同的旧石板路好太多。
因着眉寿胡同在旧城附近,靠近运河,土地潮湿斥卤,多生苔藓。再加上道路年久失修,夏天常下雨,路上多泥浆。
他和邻家的小孩在胡同里蹲着玩千千山,身上很难不沾泥点子。凡出门,文光都不给他穿浅色的衣裳。
中州的房子也比东边胡同里的齐整,都是这里面新修的宅子。瓦当石砖上雕着莲花、兽纹。陈岸听祖父说过提到过中州一带靠近砖厂,附近人家房屋多喜用雕刻花纹的砖石,现在一看,果然不错。
陈清拽着陈岸的胳膊,将他拉到靠墙一边走。
几个七八岁的小孩,有男有女,追逐打闹跑来。巷子狭窄,怕是会撞到他。
那打头的小孩骑着竹马,马上还搭着黑布花纹的马鞍,挥着小黑鞭子模拟骑马颠簸貌,“咯哒咯哒”“骑行”过来。
后面的几个小孩一齐噘着嘴发出模仿唢呐的声音,举着大荷叶,笑声铃铃,扮演状元游街之状,呼啦一群,窜到朱红大门、高门槛的人家门口。
那户人家门口正站着一僧尼、一妇人,皆挎着小竹筐,好像在散佛缘豆。
见这群孩子跑来,那尼姑拉住顶头小孩的手臂,抓了一大把塞到他怀里,笑道:“我今天不去你家了,让你娘明天去寺里找我。这些,回去给你爹娘叔婶弟弟妹妹们都分分。”
小孩喋喋答应,挥着手臂高喊道:“知道哩!”
一群小孩跟在后头跑开了,唯一的女孩子坠在队伍后头,经过妇人时把手中竹编的笼子猛地向上一举,嘴里发出“呱呱”声。把两个大人大人吓了一跳,她也笑哈哈赶上伙伴跑远。
妇人笑点着手指数落道:“这红丫头,一胡同人家的孩子,属她最顽皮,不知道又从哪儿逮了□□玩儿呢!”
一转头看见陈岸一行,她立刻提高声音,近乎喊叫道:“哟,几位,结个佛缘。”与尼姑的大方不同,她说一句“多福多寿”,捻一颗青豆递过来,几人称谢接过。
当地的舍缘豆与顺天掺杂各色果子的不同,只是用香油爆炒过,味道却比以往吃过的都好,可见是鲁地盛产好豆子的缘故。
忽听笑声伴着脚步声走来,几个年轻女子,看打扮当是此家丫鬟,拥着一个青年尼姑出来,脸上皆带高兴地神色。
最高挑的那一个搀着尼姑的手,可见亲近之意,“下次再有南边的好东西,师父可要先紧着我们家,别给我们挑剩下的。”
那尼姑答应,一抬头见门外围了几个生脸,口号陀佛见过。
陈岸见她神色紧张,似是怕生,但一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瞄向在胡同北抢豆子吃的小孩们,着实奇怪。
妇人看见几个丫环,头向外一摆,撇嘴道:“混小子,让你回家分,这可倒好,先都给外人分了,胳膊肘往外拐。”
话里有话,那高挑丫鬟顿时明白了话里的意思,知她素日为人,不去睬她。
这人见几个年轻丫头不做声,以为她们怕自己,她不依不饶,仍要卖自己的面子踩她们,“你们几个别围着人家师父了,快个人干个人事去。我刚听小姐屋里正叫人哩,怕是你们谁又把活计抛在脑后了。”
几个年纪小的性子不稳,被话稍微一激就火气上头,当下要顶头骂回去,被高挑的那个用眼神压住。
“姑娘叫我送师父出来,这就回了。妈妈辛苦一天,说了好些话,进来歇歇,省得头昏脑涨,倒要看大夫吃药,糟践身子又花太太银子。”
几人已走远,远远听见那丫鬟脆灵灵的,口齿清楚的回答。
陈清觉得好个沉稳有气度的丫鬟,只不知她家小姐又是怎样风度,这么一想,他觉得实在不应该,在心里骂自己“有辱斯文。”
那尼姑跟了上来,走路极快,没几步就越过去。经过时瞥了一眼陈岸,急匆匆地隐入一户人家墙后。
……
夜幕张开,吴新月收摊回家,从大宁街向南走,穿过卍字胡同,便到了杨家胡同。
她和小和尚先拐去济养院送了些米粮,核对了今日买卖得来的钱,又和几个妈妈姐姐聊了一会儿,却总惦记着门外等候的天心。
徐妈妈见她神思不定的样子,便让她早点回去,省得她奶奶着急,又给她了一小篮子柳饼。
新月跳出门槛,笑道:“等久了吧。辛苦你帮我拿回来,要我自己抬,天明前可到不了家了。”
天心正依靠着砖墙,抬头看月,听见声音,摆头道:“哪里哪里,不过顺手,这可比我担柴轻松多了。”
两人拐过胡同,路过三两家,便见到吴家的朽旧小木门。
新月皱起鼻子道:“知道了,呆子力气就是大。”
现下四下里远离人声,只听见蝉虫鸣叫,天地之间好似只他二人,彼此相面而对。
天心胸膛里的心跳得快要跃出来,觉得对面人桃花一般。
他攥了攥手指,在手上掐出一轮月牙,慌忙撇过头道:“不早了,要回去了,不然师兄要来找了。”就蒙头跑远了。
新月喊道:“明天卯正二刻我在山门边等你,你可不要又起晚了!”
没有回应,新月以为他没听见,提高声音道:“呆子,不要忘了!”
天心怕她跟上来,忙回了声“好!”
新月见他快速没入夜色中,转身进门,解下小包袱,和手上的东西一齐放到杂货间。从屋内墙角拾出一篮子柴火,放到外搭的灶台里,滚上热水。
都收拾好了,捡出那包柳饼子,边拿小扫帚扫去身上的尘土,边喊着进屋,“奶奶!”
“月儿回来了。”吴云钗扶着门框颤颤悠悠地要迈出门。
吴新月连忙搀住,把小扫帚扔在门边,把她向里轻轻一推,“说过多少次了,你腿脚不好,不用次次都在门口等着我。熟门熟路的,还能丢了不成。”
吴云钗拍拍她的手道:“听你的,下次你回来我一定老老实实地坐着等你。”
吴新月刚要指出她以往的毁约行为,就听见有人道:“云姨该找个好大夫仔细诊治诊治,父亲还指望你出山呢。”
只见来人窄颐清瘦餐松食,长须飘飘语谡谡。头戴吕祖巾,身着紫地细葛道袍,系着一条褐绸云纹吕公绦。
真是丹砂炮炼九道士,洞天福地入山人。瞧人的目光和蔼亲切,走过来搀住吴云钗。
吴云钗道:“这是陈寓—陈伯伯。我以前在他父亲陈传序大人手底下做过差事,现下得有十几年没见了。不承望你们还想着我。”
吴新月看得出她很高兴,喜气直漫上眼角眉梢。
“出门前,母亲再三嘱咐:‘既要在临清住上一段时间,该多去看看你云姨才是,不枉小时候对你俩兄弟的好。前几天,梅师兄信上说你正犯腿疾,母亲又悬心一阵。让人飞递了书子给我,令我务必下心思找个好大夫。”
说着,陈寓掏出一叠信,从身旁护卫手中接过一个箱子,笑道:“这是我母亲给您的,我再三减了一些,说‘药材吃食之类的,一路带过来就不新鲜了,不如现买的便宜。难道儿子舍不得这些银钱吗?’,她才肯的。”
几人坐下,吴新月去沏茶。
她从厨房柜子里拿出来一罐海城土茶,现在天不早了,这茶味淡,喝了奶奶也不至于睡不着。
一边刷锅,一边等水开。等锅刷了七八遍刷得亮锃锃,又将菜蔬洗净切好时,水正好烧开,冲开一壶茶。
她端进屋,正听到陈寓说:“二弟说他老泰山门下有个弟子,治疗腿疾有一手,现下在绍兴住着。您愿不愿意跟我们去待一段时间。”
吴新月看不见吴云钗的表情,心里猜想祖母应该是心动了,果然听见陈寓接着道:“巧得很,我们在德州阻浅了两天,曼儿顽皮掉水里去了,夏大夫的孙儿救了曼儿一命。我已托他先向老先生说了下您的情况,过两天应该就有消息了。您看,是去绍兴看,还是......”
“老拙也不让你们为难,欠着人家救命恩情,也不好张口要人家来这儿。”
吴云钗果然答应了,吴新月如此想着给众人斟了茶。
大人们虽不背着她聊启程的计划,但见她进来,就把话头拐到了她的头上。
陈寓笑道:“我看月儿也就比清儿和师兄家的冰轮小不了几岁。”
吴云钗转头瞅了吴新月一眼,“转年就及笄了,还跟个小孩似的。上个月你师兄来看我,我看冰轮那孩子沉沉稳稳的,体体贴贴的。我问他书,他也都答得出来,有自己的想法,实在是个好孩子。”
陈寓道:“冰轮从小跟着师兄当差,经历得多,自然沉稳。”
他看向吴新月,笑道:“月儿肯定能跟曼儿玩到一处儿。到时候,让他们姐弟一块伴着,就不闷了。”
言语间,吴云钗去绍兴的事儿是定下了。
吴新月心想,她跟奶奶走了,天心就没人和他一块儿玩了。一想到天心一个人苦闷闷的待在佛堂念经,她就发慌,开口问道:“立刻就走吗,济养院怎么办?”
“你这孩子,那能立刻就走,陈叔叔他们还要在临清待一段时间。济养院那边,我和户房刘老爷的夫人说好了,她心细负责,再好不过了。”
吴新月只好点头,他们几人聊的人和事,她都陌生的很。自己到了绍兴除了奶奶外一个人都不认识,她有些眼酸,想着要是天心也能一起就好了。
此时天完全黑下来,窗外树影摇动,只听传来“梆梆梆!”的打门响。
俊健的侍卫起身,手握刀柄,沉声道:“我去看看。”
吴新月这才留意这人的样貌,虽然模样胜于百人,可实在过目就忘,难以留下印象。
见陈寓也起身向门口走去,吴新月立马贴着吴云钗的耳朵道:“你可得和一江大师说你走的事儿,省的人家来送东西,发现家里没人。”
吴云钗戳她脑门道:“你个小丫头,操心这么多干嘛?我又不是没出过远门,如何料理是知道的。”
侍卫带着一个少年急匆匆地走进来,正是陈清,只见他脸色通红,急得一头汗,一见陈寓,就跪下道:“爹,曼儿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