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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贪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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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最近愁得发慌。
解决了原本最让他头痛的问题,把自家闺女赶到军队里头却还是没能落个消停。前有内个不知好歹的兰台令拎出来的徐家贪墨案,后有郸城军中都尉因军粮有失而鼻青脸肿地回京请罪。相比起不久前回京述职的风光,岳都尉此番回来的尊容实在堪称凄惨,全身上下磕得青紫均匀,不知道是不是被粮车平平碾过了一遍。
反正,总不能是他被一阵莫名其妙的狂风卷了起来,然后自个儿从山坡上滚下来滚足了圈数,摔的吧?
遇到一场人为天灾的岳明有苦说不出,唯一的好处是原本打算用几天几夜不睡硬熬出来的憔悴来博取同情,这下直接化繁为简,带着一身见者伤心闻者流泪的伤上了殿,声泪俱下地哭诉:“陛下,柰城灾民流离失所,柰城王封了两州,说是戒严,可怜那灾民进不得去,也抽不出身来,官道上拖家带口、饿殍遍野,臣等实在不忍——”
这就是欺负柰城王本人到不了现场了,不然以柰城王之文弱风流,都能操着琴过来给他脑袋顶上再补两个大包,好叫“岳老炮儿”改作“岳老包儿”亦无不可。柰城临时锁城闭门,实属无奈,大家伙儿相邻三个州都是灾区,从这个州流动到那个州纯属对灾情有害无益,索性闭门锁城,按户头发放救济,顺便还能把那些个黑户通过发粮的手段给析出来。
要是一场灾情过后,靠着析出来的黑户,与不幸死去的灾民两相抵消,反而增多了柰城人口,就未免甚为嘲讽了。
老皇帝没理岳都尉的哭诉,向众大臣道:“此次岳卿失军粮一事,诸卿如何看待?”
听听,听听,没叫官名,这岳明怕是难逃罪责了。
底下的两列官场老油条,最擅长的不能说是溜须拍马,那也得是察言观色,老皇帝恐怕这时候打个喷嚏都能给您咂摸出点儿不一样的味儿来。
安静了一会儿。
“臣以为,柰城涝灾是真,岳都尉失了军粮,当然罪责难逃,”当先说话的是吏部尚书楼老爷子,一边小心翼翼地说着,一边悄悄抬眼觑着皇帝陛下的脸色,赶在最后来了个大喘气,“不过毕竟是为了我睢明百姓,此举情有可原,还望陛下,从……酌情发落。”
本来要说个从轻,但楼老爷子及时地想到了陛下那一句“岳卿”,背后不知是赏是罚,姑且先各打五十大板,取个折中之意。
然后呢?没定罪名,没定罪责,十足十的油滑,众大臣一时摸不定陛下的心意,只得跟着附和。老皇帝一皱眉,马上有个人跳出来说“军法森严”;一叹气,立即有人上奏“好生之德”,一来二去,朝堂上面吵得还挺热闹。
“陛下,臣以为,依我睢明律法,失军粮者,其罪当斩。”
众大臣顿时消停,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右足微跛的青年出列,行躬礼,不卑不亢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来。
岳明当场傻了。
这他妈谁啊看着挺眼生啊我啥时候得罪过这人啊?我是不是啥时候睡了他老婆我自己忘了?这多大仇?这是真要老子的命啊!
跛足青年不急不徐,缓缓道:“若人人都因善心,或这或那,玩忽职守成了情理之中,律法威严何在?臣以为,岳都尉就算救济灾民有功,也该论在失粮之后。”
听听,听听,这不就是“给他坟头献花”的委婉表达吗?
岳明脖颈上青筋暴起,他是回来冒险邀功的,不是回来千里送人头的:“大人此言谬矣,若人人都因律法而忽视情理,袖手不救,才是莫大悲哀——”
他慌了,原本计划的戏本里,应该是满朝文武尤其是岳家的几位武将,出来大力吹捧自己大仁大义、为国为民,然后自己只管把脑袋磕在地板上,拼命请罪就行了。凭着这一身伤痛憔悴,怎么不得换个犹得君王带笑看啊?
但这演员是谁请来的?
整个儿一愣头青!当场就给他把戏台子的底板儿给抽了嗨!
老皇帝一瞅那越众而出的青年,下意识地扶了扶腮帮子,牙疼。
这位不是旁人,正是那位让老皇帝都在琢磨着怎么给他撵出御史台的兰台令,姓沈,名逸,原是位出身布衣的试子。沈逸的就职之路也是颇为坎坷,早在七八年之前就科试及第,原本中的是探花,却因形象分不够,亦即是跛足观感不佳,生生被折成了没名没姓的万年老四。
这倒也没错,原本名头风流的探花郎,就是这么一个跛子?实在难看。
硬生生没做成沈探花的沈逸,就从最低微的县丞之职做起,先后辗转了三个县,都是刚编纂一半儿《地方志》就被想方设法地调走,以他之丰富资历,竟然连个县令都混不上。
经手过的几位上司的评价十分整齐划一:能干事儿,不懂变通。翻译过来就是人傻好用别让他升官,升上去了不知道倒霉的是谁呢。
要说沈逸最后怎么去了御史台的,这还跟因“贪墨”而死全家的徐掌兵有那么点七绕八拐的关系。这还是老皇帝后来觉得沈逸此人戳在朝中实在格格不入,派人去查来的。
在沈逸还是个穷酸试子的时候,因禁卫军纵马避让不及,被撂倒在街上,这书呆子也不躲避,张臂拦了禁卫军理论,反而被踩断了一条右腿。就在沈逸拼命抱住马腿,打算以命捍卫他那点可怜的自尊,或者是维护那些书上读来的“道法条例”的时候,是徐掌兵恰巧在附近听到动静赶来,喝止了禁卫。
后来沈逸及第,还特意封了一封薄礼送到徐府,结果不仅被徐掌兵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还倒贴给他了二十两银子。
再后来以沈逸的愣头青劲儿能在本朝官场混下去,不消说,也是徐掌兵有意无意暗中打点的。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沈兰台对徐掌兵贪墨一案如此执着了。
但老皇帝没想到的是,除了徐家的案子,这货还是什么都要杠,愣头青实锤。
原本闺女在郸城军中,多少能刷点声望,老皇帝还是倾向于对岳明从轻发落的。岳明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本来预计的最糟情况,可能会捋了自己的军衔官职,削成个普通士兵,但名声好听了,日后还愁不能东山再起?
本朝谁不乐意图个好听名声?谁乐意吃力不讨好做实事?
有这么个机会,他真得拼命搏上一搏,侧头望向沈兰台,亢声道:“想来大人是在睢京安逸得久了,只有这动嘴皮子的功夫,如何能想象得出柰城天灾,百姓苦难?陛下,臣虽无能,但又何尝不是想着急人之所急?那百车军粮固然是臣的职责,但又何尝不是那万千百姓活命的希望?陛下!陛下!”
岳明声泪俱下地哭诉着,配合那张肿得六亲不认的脸,委实是催人泪下:“臣岂能不知陛下英明,赈灾钱粮定然已经在路上,但郸城军等得起,那些倒在路边不能动弹的灾民们等不起了啊!只要能早来一天,就能让多少灾民活命!”
沈兰台绷着一张脸跪下,没说别的,就一句:“请陛下圣裁此事。”
老皇帝脸色沉沉。
最后还是刑部侍郎李文杰站了出来,道:“兹事体大,陛下不如暂缓此事,待我刑部将之理成卷宗,呈给陛下,再做决断如何?”
终于有人送了个台阶下,众臣默默松了口气。
岳明是什么人?那是岳老将军之子!谁也不想将他得罪得狠了,更何况这次失粮案,是功是过,实在就是今上一念之间的事儿,没必要弄得太难看。
只有这沈兰台……
谁料皇帝陛下道:“不必了。此事原本就是一目了然,沈卿所言有理,岳明,你可知罪?”
岳明目眦欲裂,恶狠狠地瞪视沈兰台,忽然嘴角泛起一丝阴冷笑意,叩首道:“微臣知罪,但尚有一事,事关重大,须得禀明陛下。”
“你且说来。”
岳明再叩首,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满殿诸臣,冷冷道:“拜此次灾民拦路所赐,微臣才发现此次送往郸城军的辎重之中,另有乾坤。”
“那军粮、兵器、棉衣,本都是官制,各有定例,当日清点无误才自京出发。臣却万万想不到,这辎重之中,粮中掺了沙砾,刀剑乃是粗铁浇铸,路上受了些雨,竟然自行锈蚀断裂了,而那本该能捱过严冬的棉衣,里面填的全都是柳絮蒲苇,根本不能御寒!”
岳明森冷地说着,似乎浑然不知身后诸臣之中已有人变了脸色,他什么都顾不得了,睢明以军起家,军中条律最严,正常情况下失粮的后果只有一个,那就是人头落地。
今番就是自己死了,也要拖几个黄泉路上一并走一遭!
“若非灾民冲击,恐怕微臣只能在回了郸城后,与五万边关将士一并吃下这掺了沙土的粮!拿着不能杀敌的剑!穿着不能御寒的衣!又有多少无辜将士会因此丧生于彼!陛下!微臣想问,是谁,竟敢以军中辎重为筹码,从中谋取利益?”
他涨红了脸,声嘶力竭地吼出了诛心的话。
“是谁,要动摇我睢明最后一道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