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极北》莫柒。

3、林琰【3】

　　回到家以后妈妈照常问一些学校的事情，我说没事啊，好着呢，上次考试还行，比以前好点。接着在她的絮叨到来之前叫了声累了累了，休息去了，闪进了房间。床上摆着那本红面黄底的日记。
　　摔了拖鞋，我跪在床上双手合十，“夏末蔚，我这么做全没恶意，你可千万别咒我。”然后躺在床上继续翻看。说是日记，其实也不尽然，顶多算是后来的感受回忆，因为从纸张字体和文字上看，也不像是以前写出来的。然后就感叹，一中的娃们真是厉害啊，写这种东西还这么有文笔。忽然想起把自己也顺带夸了下，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那时候的凉一，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长椅上眺望远方，他手里时常拿着一个木雕的人偶，脑袋腿脚臂膀是用很细的丝线连接起来的，涂了漆，脸上用丹红涂明了眼睛和嘴，用浓墨描了眉点了鼻，做工很细致，可以看出来是花了很大的心思。
　　顾静那时候总拿着洋娃娃在他面前炫耀，凉一却无动于衷。有时候我会和他一起坐在那里，看他光洁的额头，细长的睫毛，和光亮的眼。大人们总说，凉一的眸子很深，以后难成好人，我却不这么认为。
　　因为凉一说，他是在想念他的爷爷。
　　我问他，那你爷爷在哪呢？
　　他低着头，似乎是在沉思，过了很久才说，很远很远，在北方，极北。
　　此后，他断断续续跟我讲，在他前五岁的时间里是在怎么样的一个地方度过的。极北，他说，那里有超过半年的时间都是雪天，夏天的时候天会亮的很早，夜晚的时候有很清凉的月光，冬天的时候河面上结了冰，可以在湖面上堆雪人，滑冰或者很多人一起砸碎了冰面捕鱼。
　　因为他身体不好，常常感冒，所以只能坐在炕上玩爷爷为他做的木偶，有时候会有周围的小孩子过来和他一起敲打屋檐和树枝上的冰凌。
　　那种冰凌很长。凉一用手比划，有的比我还要长，我们把它敲碎，抱进屋子里看它在手上慢慢融化，到最后只有手指那么细的时候，冰凌细滑而且光洁，可以拿在眼前透过去看别的东西，很干净。
　　我问他，你想回去吗？
　　想。他很干脆的回答。
　　那你可以回去再来啊，去看你的爷爷。
　　他低着头，皱着眉，很久才说，我已经从那里出来了，已经不是那的人了，回不去了。那么小的年纪里，言语里就透着悲凉和无奈。
　　我说这里也很好啊，这里也会有很多朋友啊。顾凉一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抬起来的时候眼睛蒙着一层水汽，只望着遥远的北方。
　　所以以后我常常在想，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呢？真有那么干净的地方么？却一直得不到回答。
　　很久以后，顾凉一在夜里也会坐在长椅上。我打开窗子喊他，你在做什么呢？
　　他回头看着我浅浅地笑，说，看月亮。他怀里抱着木偶，顾静站在很远的那一头。那时候我就常听见院子里的大人悄悄说，那孩子被他妈虐待，真可怜。
　　我很为他心疼，所以早晨祈祷的时候我会加一句，顾凉一，你要好好的。
　　其后，顾凉一与我一同上学，他坐在教室最角落里，穿着干净的白衬衣，常常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永远都是淡定和悲伤。我从来也不曾见到有人能够如此沉沦。
　　他的字写的很好看，尤其是极北。他在他的绘画本上，一遍一遍写着这两个字，以至其他同学对他都很好奇。那时候，就有小女生悄悄说，我喜欢那个穿白衣裳的人，就是那个叫做顾凉一的。那时候，我很生气，我固执的认为顾凉一是我的，是我祈祷的结果，如果谁抢走了他，我就会万劫不复。
　　所以，在下学以后，我走在最前面，顾凉一跟在我后面，他后面跟着他的妹妹，顾静。
　　她是一个刁钻怪异的小姑娘，总会做着一些很奇怪的事情。虽然我只比她大了一岁，可是我仍然喜欢叫她小姑娘。她总是一声不响地跟在顾凉一的后面，有时候会忽然尖叫一声说是扭了脚或者磕到了石子。顾凉一就会停下来，让她趴到他的背上，让他背着回去。
　　可是，即使明知道她是故意装出来的，顾凉一也会毫无怨言地背起她。这样，他的样子就会很滑稽，那么瘦弱的身体，背着甚至比自己还要高的妹妹，在大街上吃力的走。
　　我很为他难过，不止是他的妈妈，就连他的妹妹，都欺负他。
　　到了大院的时候，那个一直趴在顾凉一身上一声不吭的人会忽然跳下来，呼啦一声就跑进门去，并且关上门，让顾凉一怔怔地站在门口。
　　我喊他，顾凉一，你来我家做作业吧？这时候他总是摇摇头，接着顾静会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冲着这边喊，夏末蔚，不要你管！
　　那时候，大概我是很招人讨厌的。
　　其实，那是段让人很难遗忘的岁月。
　　七岁的时候，以为抓住那只蝉，就抓住了夏天。
　　十二岁那年，顾凉一会忽然跑过来对着我说，末蔚，你今天很漂亮。我能够清楚的知道，我眨着大大的眼睛在他的脸上寻找光彩。顾静已经不再那么胡闹了，很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我们。有时候笑得很神秘。
　　我感觉有一种幸福的光环围绕着我，很和煦。
　　十五岁那年，顾凉一在一个洒满月光的晚上，牵着我的手说，“末蔚，我很喜欢你。”那是初中过后的第一个夏天，夜里有萤火在四处飞扬，远处也有人在放焰火，那么欢喜地，听到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想听到的那句话。
　　我故意微微侧过头，假装没有听见，期冀他能再说一遍。
　　顾凉一却静静坐到了另一边。我看着他跺一跺脚，跑进了屋子。虽然没有回答没有言语，但是我在心里说，顾凉一，我也是喜欢你的。希望他能听见。
　　那个晚上，心里像是揣了只小鹿。
　　睡着之后，梦里都是他的影子。
　　进了高中，他成了最耀眼的一道影子，这本来就是预料中的事情。而他的家也搬走了，到了城东的别墅区，前些年顾伯伯下海经商，可见是赚了不少钱。
　　我望着他以前住着的房子，现在进进出出的，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人了。
　　物是人已非。我在心底说。所幸每天清晨出门，他都在院外等着，很难想象他是多早就起床了，而他家的司机，是从来不送他到任何地方的。这么早的天，没有公交，他是走过来的么？我问过他，他却总是微微笑着不说话。
　　很感动，我牵着他的手，时常冰凉。我看向他的脸，他的眼总是看向很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