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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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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洛基·劳菲森短暂生命中的第十四个年头之前,他从未踏入过圣母院所包含领域内的哪怕一级台阶。这其实很难以置信,因为他生在巴黎又长在巴黎,而自从他迈进劳菲本家的门廊起更是再也没有离开过庄园山林里那条无形的分界线了;更何况他的身上有着足足一半的法国血统——这和他的父亲是跨海而来的英国商人(这是通过上文不难推测的)没有任何冲突,后者也丝毫没有激起他对位于海峡另一端遥远故乡的一点点感情。与和他同龄的、正处于荷尔蒙暴涨时期而精力旺盛的男孩子们不同,他既喜欢安静又安分守己,毋需父母刻意管教,毋需他人强行干涉,他自己就可以束缚他自己,把那不曾被任何人寄予希望的灵魂安稳地囚禁在堆满了陈年典籍的书房里和灰尘飘飞的老朽阁楼上,一待就是一整天,一待就是整整十年。他不渴望任何改变,就像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更换一下自己的爱好那样;不过作为巴黎人——地理意义上的,他多少还是拜访过这座城市中除他居住地以外的地方的,虽然只有过三次,也只会有三次。四岁,八岁,十四岁,第一次是因为必然进行的迁徙,第二次是由于决然到麻木的私心,第三次,也就是我们都知道的那一次,他在老劳菲鱼死网破时亲手点燃的大火中逃过一劫,然后从本家一直跑到了巴黎市区。所以尽管他对于“我们的女士”更多的是陌生而不解,但他确实是眺望过她的:也许只有一眼,也许也同他对自己的封闭一样,他用尽自己大半的人生注视了她。
对于洛基本人来说,他对自己和圣母院的联系是什么时候建下的并没有太多印象,或者说他从未刻意记忆;他只是记得在他四岁那天从巴黎市区迁居到那个未来将成为他的“家”的庄园时,自己曾横跨过竖立着那个黑色石头绞刑架的格雷沃广场,冷雨森森中他从前者的顶端望过去,正好看见圣母院那两座灰暗的钟塔被雾气掩埋着,它们之间就是那座尖尖的小塔楼,像针一样从雨幕里穿刺而出。那个时候洛基出于好奇指着塔楼问随路护送他的佣人(因为他可以确定他绝对不是他的父亲或哥哥)那是什么,后者只是以一种敬畏得像在朝圣的目光凝视着它,然后说了这么一个词:
“圣地!”
它是圣地。它从来就是圣地。明明一直以来那个地方都是被叫做避难所的——与本文开头的大多数人的猜想不同,洛基很早就已经明白圣地的含义了,也知道它到底象征着什么。可它为什么会变成了鹰隼修饰着羽毛和鸟骨的巢穴,以至于他在十年后的今天再次回到这里流亡时,看到的都是血红的眼睛、翻飞的唾沫和厌恶的目光?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那座圣地般高不可侵的尖塔时,分明在里面看见了光:金色的,温暖的,它们从塔楼腰部一扇有着帘布的玻璃窗户透出来,在只有雨声的暗夜里像赫菲斯托斯的熔炉一样流着金水和岩浆。他曾推测那个地方是安睡过不幸的避难者的,前者也替他们遮挡过风暴和海啸;可如今那些光已经灭了,那些空荡荡的在漆黑的夜里像极了被挖空的眼,在骤然惊醒午夜的丧钟声里发出像狼一样可怖的号叫。什么都变了,从他还未被玷污前毫无自觉地走向那间纸牌屋开始,从他在四年后那个一模一样的雨夜里沾湿了头发和衣服开始,从他还能看到天空和断翼的飞鸟开始。他们叫它鹰巢;当时索尔把他抱起来时,他其实还用最后的力气看了一下那个窗口,发现那里面还是空空如也,黑得像一团搅动的墨;它也被他的眼睛污染了。
“我明白了,”他对自己说,“他们都是被吃掉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不用过多解释了;尤其是他意识到自己也成了鹰巢里的住户之后,他发现自己的适应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强。那些折辱和疼痛,无处不在的死气,以及一个全新的身份和生活方式:多种意义上的储备粮。想到这里他几乎要被自己逗笑了。他特意花了一些时间来观察和等待,推测着什么时候那只凶禽会从暗地里忽然伸出利爪来,把他的骨头和血肉都像拆零件一样啄碎吞食掉。不过鹰似乎另外有些什么别的打算,这至少能证明他和头脑简单、只明白强取豪夺的军舰鸟还是有些区别的;而后者远远不及前者危险,“延长”往往比“短时”来得可怕。洛基的一日三餐都得到了保证,那位男主人有时还会在他因受伤而难以处理的生活性麻烦上给予适当的辅助;但令人惊奇的是,如果排除掉洛基刚醒来时和索尔那次并不愉快的交流和本章中提到的关于葡萄的争执,那么他们在这之间将近十天的相处之所以没有被一一叙述出来的原因便显而易见了。不是笔者故意偷懒,也不是事实不甚重要所以不必说明,而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交流。任何交流。
……这也是洛基唯一不明白的一件事。在被拖进圣母院的之前以及之后,他想过的东西事实上要比上述的多出许多。他像去参加宴会前更换衣服似的不断从回忆里搜刮出类似情景下可能会发生的片段——这些素材对于他来说太多太多了——然后在自己身上一样一样再套一遍,充作屠刀落下来时减少负担的心理建设。但鹰连窥视他都嫌麻烦,在十天里的大多数时间里前者几乎没怎么露面,只是把他丢在那个藏宝库似的房间里,一晾也是一整天;而他本人好像就真的像被雪藏起来了。房间的窗户也是从石头上挖出来的,装了玻璃和窗帘,白天时雾蒙蒙地灰白着,偶尔会听到麻雀尖细的叫嚷;到了晚上油灯则会被点起来,在那时整个房间都会变成金黄色,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如果从窗外看过去,那就会和他十年前在格雷沃广场上看到的景色一模一样。也许有人被吃掉过,但相同的命运迟迟没有轮到他身上;当然也有可能是时候没到。
他研究他,试着理解他,在短暂而漫长的十天时间里他掌握了一些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的规律。鹰捉摸不定的凶暴似乎只体现在极小极短的——也就是不得不和他同处一室的时间段里,在绝大多数时候他的行为都是稳定而有序的。他将钟塔变成了他的岩窟和窠臼,将圣母院变成了他的栖息地和游乐场,每天的清晨、傍晚、礼拜日和弥撒,他就会从一座钟楼飞到另一座,让铜钟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彻整个城市。鹰不会想去了解鸽子的想法,鸽子也听不懂鹰刺耳的嘶叫;但就在无限重复的沉默与互不相识之间,他与他竟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单方面平衡状态。前者以不屑的神情无视他却又逃避他,在他身下那头石头怪物的腹腔里暗中架起荆棘与长阶扭成的猎网;对于折了翼羽的鸟儿来说,那门板后面狭隘而黑暗的回旋石梯就是阻止他逃离自己的笼罩与铁刺。他知道索尔已经认定在那木然的面具后面是无法抑制的恐惧与厌恶了,并且想着这不知好歹的猎物会胆敢在某一天逃离自己;他承认也知道他对他“一清二楚”,尽管自己有多么诚恳多么顺从,尽管在这所有的了解中前者已然看透了将近十分之一。
所以在鹰威胁他、逼迫他、毫不掩饰地凶相毕露时,他就完全明白过来:对方已经把临走前所说的、倒数第四段话的主语彻底弄反了。
怕什么呢?洛基忽然有些困惑。他有必要怕他吗?
但他的体力并不允许他思考太多无关紧要的东西;他的小腿和脚踝还因血液流通不畅而僵麻着,双腿脱力,膝盖打颤,伤处隐隐作痛,随时都有可能再次把自己撕开,在剧痛中流血而亡。索尔明确地告诉他他能走了,但他知道前者有意省略了后半段:如果他真敢这么走下去,也许会走向绞架,也许会走向死亡。而这些都是真的,它们中的前三分之一已经兑现,只待在不久后的将来依次履行“二”和“三”。就像他在圣地大门前临时拐的那个弯一样,有些东西如果不去做,那么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去做;有些东西是他的命劝诱着他去做的,然而他宁可支付只能抵消一次的代价也不想做。这一切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是他在忍受过漫长的凌迟中最终选择的那把割喉刀。洛基扶着墙壁休息了一会儿,让太阳穴上一跳一跳撞着脑颅的钝痛和大脑短时缺氧的眩晕感缓解过来;然后他把后脚挪出了门槛,在离开时顺手带上了板门。
他没有留纸条或者别的什么。因为他觉得索尔虽然不知为什么看得懂英文,但后者其实应该是不识字的。
TBC
*在基督教中有圣餐这一习俗,以葡萄酒为基督的血,称为圣杯;以面包为基督的肉,称为圣体。这里其实是锤在用基家的产业嘲讽基但被基故意理解成玩圣经梗了(其实葡萄酒是基督教里一个很著名的典故,即《启示录》第14章记载的末日审判中的情景:葡萄熟透了,一位天使把收取的葡萄丢在上帝忿怒的大酒桶中,那酒桶踹在城外,就有血从里面流出来,高到马的嚼环,远到六百里。这一点在《双城记》里也有引用。开头那一段的葡萄其实就是参考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