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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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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从梦境中挣脱出来的同一时间,男孩在嘴唇上尝到了葡萄酒的味道。它没有什么酒精,喝起来反而更像是小孩子喜欢的水果饮料,甜得像蜜,甜得像血。但凡成熟的水果或多或少都是会有点血腥味的,而且越新鲜血味也就越浓郁,葡萄,樱桃,西红柿——为什么呢?谁知道为什么呢?但洛基不喜欢血,他害怕这种像红色的雾一样充斥在自己身体里挥之不去的东西。可劳菲竟然特意在庄园里开了一大块地用来种葡萄酿酒,从此到处都是红色和紫色,到处都是酒味和血味。仓库,书房,餐厅,甚至是他自己的房间,血,到处是血,他恨极了那些葡萄,他恨极了所有人,他恨极了他自己——
他条件反射性地别开了头,碗沿带着酒液在他唇边擦过。
“不喝这个,”他拒绝道,“不要。”
但下一秒洛基就反应过来了,甜味立刻变成了刺着神经的尖针,扎得他头皮发痛。头痛,总是头痛,他想象出自己现在应该是被扶起来靠在床沿了,对方——七天零八个小时前在不可抗力作用下使自己被迫与之绑定的敲钟人,他的所谓看护人与不知哪一天将要成为的行刑者——正在给因昏睡而脱水的他润湿嘴唇,只是把水换成了葡萄酒。他没感到什么“害怕”或者“恼怒”,只是觉得自己大意了,疏忽了,泄密了,在外界麻痹下竟过分放松警惕了。他让他知道了自己永远不想让别人了解的东西,他全部听见了,他全部明白了。剥了壳的最软弱的血肉被裸露在外面,疼得厉害;而装睡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惯食血食的鹰往往比鸽子要敏锐残忍得多。所以洛基睁开了眼睛;在跳着雪片的昏黑视野里他看到了那只像狼一样泛着微光的蓝色独眼,后者就在他头顶大概十几厘米远的地方悬浮着,舒张的瞳孔幽深而讥讽。
洛基抬起头看向自己如今的看护人。他在鹰可怖的沉重的凝视下仍然没有转移视线,而是让自己尽量聚焦的目光得以砸碎对方眼底深蓝色的混浊冰层,直接与它背后蛰伏着的张牙舞爪的阴影对视;接着他伸出手去够那只盛着葡萄酒的器皿,惯常似的冲索尔·奥丁森扁扁嘴,最后很天真地把脑袋歪到了一边。
他问他:“能给我吗?”
但洛基的手抓空了。酒杯在他来得及做出上述反应之前就已经被快捷地移到了他不可能碰到的地方,就像父母处理不该被孩子接触到的危险物品时那样。接着有人用食指和拇指按在了他的颧骨上,它们在鼻梁到眼眶之间的一小块皮肤上缓慢地细心地擦拭着,拖拽时则摩擦得生涩而黏滑,像是游走在沾了水的玻璃上。他感到黑暗中索尔周身体积庞大的热量化为实体下沉压覆在他上方,几乎叫他难以呼吸。他们都是有心跳的——只是一者微弱得细若游丝一掐即断,另一者狂躁得如同地下厉火阴燃,而一方注定要被另一方逼迫致死。这个时候鹰劝慰似的拿过一块毛巾开始替他擦脸,他说话了;我们都知道,他对洛基的口吻一贯是平和而有耐心的。
“我真希望这里能有面镜子,这样你就能好好看看前面你在梦里哭得有多凶多恶心——”他俯在他身边低语,金发和黑发如同共眠似的纠缠在一起;可与此同时后者又看见了他露出的野兽似的白牙,排得整整齐齐,都是吃人用的家伙。“足足哭了半个钟头呢,小骗子,尤其是喝到那个东西的时候……你是想跟我说你喜欢吧,你是想说你高兴得要流眼泪了,对不对?我差点信了,我差点又信了,果然是他的种——”他的神情逐渐扭曲起来,“你还学不全他呢,我永远不会让你学全,如果你再让我看到他……”
毛巾被抓住了。本要滑向某个越来越阴狠的死角的话语戛然而止,洛基用两根指头——就像当初挟持那只蝴蝶一样——捏着自己被沾湿的眼角和睫毛与毛巾相接的一角,似乎是无意之间搭在了男人的手背上;他垂着眼沉思起来,指尖上挑着一滴还没干的又涩又疼的眼泪,它渗到已经被汗水浸得发白发烫的不知是谁的指缝里,渗到毫无预兆绽裂动摇开的蓝色冰湖里。“哥哥,”男孩像是在经历了很久很久的深思熟虑之后才试探着开口,他好像没敢看他,绿眼睛仍发着红,“我做噩梦了。我又梦见葡萄了。”
索尔的目光往一旁的葡萄酒杯上晃了一下,半眯的蓝眼睛里竟有些和某个令他恨到了极点的人一样的冷酷而险诈的光,可是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到哪怕一丝半毫。“葡萄,”他玩味似的咀嚼着这个词,“是你肮脏的小血管里天天流着的那个吗?”
“又不是只有圣杯*才算,”男孩嘟哝似的反驳道,“还有圣体呢。可他们……我哥哥(说到哥哥两个字时他特地加重了语气,好强调这个称呼并不是指眼前正在交谈的对象)把我的面包都换成了葡萄,如果我扔掉,他们还要揍我。”
索尔冷笑起来。“那我呢?”他指指自己的胸口,“我又对你怎么样了?”
“你刚才确实没对我怎么样,”洛基很坦诚地回答,“但应该也快了。反正你就是想逼我吃葡萄。”
“……你觉得我会和你那群哥哥一样打你?”
“可你会掐死我。”
“现在你又怕死了?现在你又怕被我卖掉了?”
“嗯,”男孩答道,“现在。”
一只手被放到了男孩的喉咙上。它出乎意料地展现出一种与敲钟人粗陋的出身和与职位极不相称的观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气度: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小臂健实而骨肉匀称得恰到好处,指缝和掌纹里也没有在做这种工作的人身上惯见的黑泥和污垢,正如那位之前提到过的、与之有过美好邂逅甚至得到过它的帮助的女士所见到的光景一样;而在洛基身上做过无数次类似的举动后,它终于有幸被后者注意到并因此得到以他为视角的详细描述了。它的主人用它拉过钟绳,抡过凶器,也曾几次想着在现今的基础上加大一点点力度,让那脆弱的喉管在那粗糙的指腹下被彻底扼断;但此时此刻它只是轻按在前者之上着迷地来回触摸着,从下颚骨、喉结到每一根血管。这似乎成了一种饮鸩止渴似的替代方案,在最初的挫败之后就被退而求其次地用于纾解某种无法实施又无法平复的痛苦的欲望了;可它一方面又无法实现根本意义上的满足,一方面又叫人食髓知味直到上瘾。于是那人心甘情愿地喝下了麻痹神经用的罂粟花奶,他已经在幻觉里沉溺得无可救药了。
“你不要再害怕了。”他安慰他;葡萄酒血红色的晶莹色泽在他眼底晃动,甜得发腻的酒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像毒药一样逸散,让不论是谁的理智都在毫无自觉中被灌得昏醉而迷离。“都过去了,小洛基,你永远不用见到葡萄了,永远不会有人再逼你吃葡萄了,”他的语气愈发关切,温柔而恶毒得让人怀疑是在诅咒,“现在葡萄已经全部死光了,知道吗?”
洛基把埋在枕头里的脑袋又向下搁了一些。这个时候他们的脸凑得很近,索尔的金发中有几根落在他的鼻尖上,这让他小小地打了个喷嚏。“不会的,”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满头乱蓬蓬的黑发随着他小幅度的摇头动作在枕巾上摩擦得窸窸窣窣直响,“我不会被放过的,永远不会。它们已经长在我身上啦。到处都有,这个地方也有——我看见它们了。”
“你现在在圣地,小东西。”
“可我看见了。”
“告诉我,”他命令道,“它们在哪?”
一只瘦而软的右手从被子下伸了出来。它还带着点被褥里藏着的余温,可这一点点可怜的温度也只停留了片刻,就像糖霜一样一点点地在指尖上化掉了;余下的部分都是冷的,没有血气,没有颜色,凉冰冰地打着颤。男人看上去是想要握住它的,因为在后者还没有移动到原定的位置时他就已经将那因乏力而有些不稳的手腕靠到了自己的手掌上;他的戾气似乎在极短极快的一瞬间都崩解得无影无踪了,被自己压抑得几近枯朽的、已然破碎的温存推得喘不过气。我猜那个时候他是想过要放弃的,放弃那些无休无止的争吵,放弃那些没有止境的逼迫;可下一刻洛基的指尖方向一转,它像枚小而剧毒的蜂刺一样毫不迟疑地点在了他的胸口,然后就再也没有拔出过了。蜂毒一刺一刺地麻痹过胸腔和心脏,索尔看着洛基的眼睛,那里面斑斑驳驳如同林翳,什么也映不出,什么也找不到。
他说:“在你这里。”
琴弦终于崩断成了两半,它震颤时发出芦苇被风折断时那种尖锐的哨响,听起来有点像是夜枭的怪叫。男人慢慢抬起头,目光阴毒,嘴角带笑;他哄骗似的问他:“你是不是很怕我?”
“是的。”
“你想逃吗?”
洛基在回答这个问题前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嘀咕;但我们必须指出,这一次他心底的诚恳可要远远大于之前做出过的任何一次应答呢。
他告诉他的看护人:“想。”
鹰就是在这个时候俯冲下来的——没有歧义和曲解,就是“俯冲”。他猛地贴着洛基的肩膀和脖颈倾身下来,双手像要捏碎那孩子的骨头似的狠狠掰过他的肩胛和下颚,额角青筋暴起,蓝眼睛里游过青得发白的凶暴的电光;可还没等洛基来得及体验到哪怕一秒钟被屠刀架着脖子的恐惧,一切霹雳与雷暴又都偃旗息鼓了,一切又安宁得让人连开口都嫌多余了。将至未至的骤雨前空气潮湿而黏腻,在草叶和泥土闷热的腥气里凶鹰把嘴唇贴在鸽子柔软的发丝里,汗水痒丝丝地滑过锁骨与胸口之间黑暗而隐秘的沟壑;他喘着气,脊背起伏着,热气吐在男孩的耳根和脸侧上,直到那里也像患了病似的薄薄地发起烫来。洛基果然还太小了,他没能舒展的骨架光是要支起那幅小小的皮囊就艰难得仿佛要弯折掉,光靠这些又怎么护住那鸟儿般滚烫而脆弱的内脏,又这么护住那汪红红的被人窥视垂涎的鲜血?——但这些并非他心中所想,至少不是当前;他只是以恰到好处的力度单手包住洛基皮球似的小小的脑袋,五指插进他的头发里按着他把头偏到一边,让后者在身体平躺的同时又能以这种半胁迫的姿势看到身体另一侧的光景:一把在脏污的基础上显得锈迹斑斑的长柄锤,丑陋粗鄙得让人不想多看,此刻正斜斜地倚靠在同样不甚美观的墙角旁。
“你应该记得它吧?”他用利爪死死地钳制着他,在终于得以袒露一切的、无法按捺的喜悦下战栗着,被碾碎的呼吸和笑声断断续续地杂糅在一起,“不然你可回不到我这里呀,如果没有它——如果他们——他妈的我让你听着!你想逃,这是我知道的,我还晓得你马上就能走路了,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我可一清二楚呢,你骗不了我。可如果你真敢离开这里一步,只要一步——”
他说:“我就用这把锤子砸断你的腿。”
洛基的绿眼睛一眨不眨地睁着,色泽透析干净像是没有一丝裂隙的玻璃。它们看着索尔终于心满意足似的地站起身来,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口,拉开门板,跨进回廊;然后木门的合拢声和空旷的脚步声同时响起,越来越高,渺无音讯。房间里重又变得昏暗一片,男孩躺在床上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然后把右手的五指举到了自己面前;他开始数数,每数一个数就往下掰一个手指,神情专注得像在进行早祷。五,四……他自言自语道,一。
头顶很远的地方传来了钟声。他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