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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城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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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庙在哪儿?
乙巳年,戊子月,酉时,青一路与朱六路路口。
姚谱望着车流人群,只见丝线穿凿,密密匝匝。
半月前被撞死在这里的一只鬼,不断地冲进车阵,阴阳相隔,望得见,碰不到。
他陷入回忆。
那天晚上,医院的天台上,他撞见一队无常。黑无常邀请他走无常,但废话太多。
其他无常又走得匆忙,以至于现在到了赴约时间,姚谱连城隍庙的大门在哪儿都不知道。
一念起,道路开,一缕雾气从空气中积蓄,缠住姚谱的脚脖。
倏忽间天地大变,四周景象模糊迷离起来。
金乌敛翅归巢,浓雾展开怀抱,快速轻柔地揽住天地四象。
仪门朱红的飞檐率先从迷雾中探出头角,风哭箫声咽,鼓磬金铎响。
耸高入云的庙宇仿佛从远处飘来一般,慢慢交现出巍峨的全貌——高不见顶、广不见后。
一道清凌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正殿全红漆的门内飘出,“戌时......一刻......你来迟了。”
大门缓慢沉重的张开,雾气漫出,姚谱回头,星月街巷皆不见,唯有一座巨大的牌坊静静地矗立。
他收敛起初次造访的迷茫,佯装镇定地穿过仪门,迈向正殿。
三个身影迎面而来——皆战战兢兢、蜷缩在地,被两边各一溜飘忽细长的鬼卒衬得分外可怜。
可见即使残害性命的恶徒,在这些有意现出死相的鬼卒面前也会被吓得魂魄飘忽、几欲为聻。
鬼卒们大致了解冤情,都不忿地想锤他仨一顿,可被左排最前端的白衣鬼凉嗖嗖的眼神扫过,便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凶狠的瞪着三名被告,用眼神将他们钉在地上。
姚谱擦过缩得最小的一团,至右排前端止步,依次向城隍爷、判官作深揖并致歉。
堂上和和乐乐,堂下罪人大气不敢出,唯恐搅扰了大人们,招致虎视眈眈的鬼卒们的棒锤鞭笞。
几方见罢,气氛重新压迫起来,如城墙上射下的弩箭,直迫堂下三名被告的心脏。
三团愈发瑟缩,形状变得模模糊糊。
带着珠冠的判官从乌云髻上拔下银簪在虚空中一点,薄薄的书册倏地出现、不停翻动。
翻停的瞬间,判官缓声说道:“厉鬼韩桐鸣冤,三人劫掠盗窃,谋财害命,致他们夫妻一死一疯。三人者,范连涛1996年......沙明1998......任子豪2003年生人,皆为怀德县新庄村人。”
一字一句如同铁钉将下跪三人更加锤死在地面上,他们的脸色由青变白,最后素极如纸。
“左典书,为何不见韩桐?”城隍陈大人揣着袖子端坐堂上,活像一尊弥勒佛。
苍白的脸上漆着和蔼,严厉的话中沁出慈悲,常捧四海肚,时捋八字胡,端的是威而不怒、笑面金刚。
判官下首的黑脸汉子出来回话道:“薛将军去地府进修,顺道带走了,就没过堂审。”
说完他面露难色,含含混混的说:“谁想到那韩桐在阎罗殿喊冤,连累大人被大帝训诫,重新核查此案。”
白无常在左典书说完后蹙着的眉皱的更紧了,姚谱怀疑他知道什么隐秘的事情,出于谨慎不漏口风。
初见那天,黑无常滔滔不绝的说些走无常是一件多么好的差事,姚谱多么有天赋之类蛊惑人心谋其跑腿的话。
这只鬼只敛目不言的站立一旁,不时的从嘴唇漏出几声咳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眼神不时滑到这边,留意情况、收入心中。
真是广纳言事于心中,发必有中,陈必有序。
姚谱推推眼镜,猛地想起自己不知道白无常的名姓。
“枷锁二将与左典书一同把韩桐提来。”城隍话音刚落,从后殿飘来两个鬼,一只穿着红袍,一只穿着蓝袍,皆头戴金箍,青面獠牙,一对骇人模样。
这殿中诸鬼虽是死时形状,仍能看出是人,不像这二位不似人形。姚谱推测,可能是精怪鬼,而非人鬼。
三鬼领命退下,怎么去阴曹,怎么提审,姚谱这边好奇得很,却不是了解的好时机,记在心中,图后再问。
白无常晃晃悠悠的飘出来,气若游丝地说道:“大人,此人便是代班的。”这是正式以走无常的身份拜见。
姚谱连忙向前拜见。
城隍爷抬手,温声道:“薛将军进修的这段时日,无常右衙就交给你了。”
城隍庙事情不少,一会儿的功夫,就有鬼卒押着三名恶徒到后边,换下一批有冤的上来。
怎么这年头冤屈鬼这么多,明明这几个看起来没有多大冤气,没等姚谱细听案情,只知道是个抢亲的案子,白无常就示意他麻溜的识趣儿跟他走。
一人一鬼从正殿走飘出来,向西是速报司的所在。
里面有将近二十多只鬼各自扎着堆,聚集在场院空地上—原来阴间官吏也会拉帮结派—没进门就能听见谈论的声音。
白无常招手,一个脑袋后头坠着猪尾巴辫的小鬼从鬼堆里跑出来,脱队之时不忘肘击身边的同伴。
姚谱眼前一花,这些叽叽喳喳、雅雀扎堆一般的鬼们,短短一瞬便换了新模样:歪歪斜斜到整整齐齐,侃侃而谈到噤若寒蝉,一看就是此道熟手。
姚谱见那小鬼露出刚注意有陌生人的不熟练表情,眼睛故意地眨啊眨,“熙哥哥,这不会是我们老大吧?”
白无常微微点头,淡定的围观小鬼绕着圈观察姚谱。
姚谱坦荡荡地站在那儿任他们打量,在场二十多口鬼自然不止两双视线投注到他身上。
双方陷入微妙的尴尬。
白无常带着从这群鬼中分流出去的大概十几个回了右殿,剩下的鬼和姚谱面面相觑——里面就有那个小鬼。
只见他不停地踱着步子,脑袋后边的辫子缠着红穗子晃来晃去,姚谱想多半是个清朝鬼,还是个极其臭美的。
“不过几天而已。”小鬼嘟嘟囔囔的说,声音小到含糊不清。
然而姚谱天生耳朵灵敏,从有记忆开始,十米以内不论声音大小、不论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声音他都听得清清楚楚,活像老天爷给他按了一个拆不掉的共生增强接收器。
有时听到一些鬼说奇奇怪怪的故事,他不免露出“竟然还有这种事,活久见”的表情。
导致这些鬼很快察觉出他看得到自己,使姚谱不堪其扰。多亏了求了门户上贴着的符,他着实过了一段清净日子。
小鬼带头进了左殿,指着一间摆放着几十条兵器的屋子说:“这是你的房间。”
“走无常一般要做什么?”这两天虽然恶补了不少关于地府、城隍的知识,但能查到的毕竟是生人记载,跟实际大概有不少的出入。
“黑无常并没有告诉我该做什么,只跟我说这工作有多威风。”
三天前黑无常传销一般的忽悠,洋洋洒洒说了几箩筐话,一句有用的都没有。
小鬼脸上也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摸着脑袋说:“将军说话夸张的很,你是怎个被他说服的?现在的人不是不信这些什么......”
他拍了拍脑袋,忽然记起来上次培训班灌进去的知识,接着话说道:“封建迷信吗?”
姚谱怀疑这小鬼跟自己脑袋过不去,不是摸就是拍,说话过程中也手不离头。
察觉到姚谱的目光,小鬼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是被砍脑袋死的,总是不自觉地想摸摸。”
话未说完,手又摸上了脑袋,“你是怎么被将军相中的?”
姚谱想大概是因为自己运气好,刚出病房上天台透气就打开了新世界大门,“正好撞到无常捉鬼。”
小鬼察觉到里面的吊诡之处,露出见到稀奇货的充满探索欲的表情,“熙哥哥不可能随意显出行迹,你怎么看见的.....你能看见鬼?!”
姚谱见他大惊小怪地把眼睛瞪圆,明明明白他的疑问,却故意逗他道:“你不也能看见?”
“那不一样。我头没落地,看不见。你,天生能看见,厉害!”
说着鬼体腾空翻转了好几圈,转着转着缩成了一团,一根小辫子拖在外面。
姚谱抓住小辫子轻轻一拉,小鬼变回原样,看起来有点没玩够,大大的眼睛流露出对大人不识时务的控诉。
姚谱从小就不觉得这份天赋技能是好事,此时听小孩天真的崇拜倒生出见鬼或许不只是件坏事的想法。
他在心底暗笑自己立场的摇摆不定。
“看来你们熟悉了?”一听这若有若无的声音,姚谱就知道白无常到了。
小鬼一看到那孱弱瘦条的身影就老实起来,又摸摸头,心虚地笑了。
姚谱回头去看他,一人一鬼,两张脸正对着彼此。
“长得真是好看,就是太冰山,脸上没表情。”
心下如此一出溜,姚谱总觉得白无常的眼神怪怪的,好像无措又生气。
往上一瞟,得,一对山眉更蹙了,苍白的唇紧抿着,极度不悦却极力忍耐的模样。
白无常袖子一挥,姚谱不自觉地给他脑补上雾气。
楼观亭台,月下皎皎,那里是鬼神,分明是蓬莱谪仙。
再看黑无常屋内,摆着的武器通通没了影子,多了一张条案和一张铺着软垫的椅子,以及一墙放满书的柜子。
“还有什么需要的吗?”白无常问。
小鬼趁机撺掇道:“熙哥哥扎纸的手艺可好了,你想要手机电脑吗?”
“明明是你想要。”姚谱说完小鬼嘟起嘴,脸上表情发布出“不识好人心”的征讨书。
白无常无奈的神情一闪而过,说道:“那你得等两天。还有,让王晓辉告诉你黑无常的工作内容,他是薛将军的跟屁虫,清楚得很。”
话音刚落,就摆摆手走了。
姚谱心中想道:“大概是估摸着小鬼跟我已经互相认识,却担心他忘记交代工作才来着一趟。真是个负责的好鬼。”
“我才不是跟屁虫呢,我是副将!”王晓辉气鼓鼓的,仍不忘挥手,直到白无常的鬼影消失不见,他回过头问姚谱,“欺负小孩子,不是好人,对吧?”
“嗯,不是好人。”王晓辉刚笑出花来,姚谱接着打补丁说道:“是个好鬼。”
“你们大人都欺负我,不过我气量大,来来来,让我把这无常要做什么说给你听。”
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根鞭子—铁的,王晓辉不怀好意的笑道:“要好好听讲,不然打你手板子,很疼的。”
说完感同身受的皱起整张脸,眉毛夸张的扭曲着,看起来以前没少被教训过。
姚谱很努力的忍着笑,说道:“先生请讲。”
“无常啊,说白了就是陈大人,也就是城隍大人的捕快,只按照命令抓鬼和初审。不巡街,巡街是游神衙的活儿;也不看管押解,那是人家纠察司牛头马面、枷锁将军的活儿。一句话,咱们就看牌子办事儿就行。”
“奥,游神是巡警,无常是刑警,牛头马面是狱警,枷锁将军是......搞运输的吧。”
姚谱在心里把这些和自己的常识结合起来消化,又归类的想道:“那刚刚和左典书一起被派出去的就是枷锁将军了。”
“而像我们这些鬼卒,跟着老大们混,混得好一点的,比如我,有个官当。”
王晓辉说这话时的语调神态透着一股不熟练,好像在模仿谁似的,痞里痞气的还带着一股子安利的味道......有过一面之缘的黑无常将军。
他一副摆脱了大任务似的,开心的笑着又开始了打滚。
“黑无常将军叫什么啊?”姚谱打断王晓辉的自玩自乐,“白无常呢?”
小鬼哪里晓得成年人的声东击西,假做陪衬,坦率的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说出来:“薛将军叫薛濂,比我来的早多了,也比熙哥哥来得早。好像原来是打仗的,当时挺有名的,很受百姓爱戴,死了被地府弄到陈大人这儿,一上提拔当了无常。很有钱,我们整个城隍庙就属他家大,还是在阴曹黄金地段。他经常回家去享受,不过总会给我带很多好吃的,......”
姚谱打断王晓辉流口水式的讲述,“白无常呢?”
“熙哥哥叫黄贞熙。以前薛将军随口跟我说过,熙哥哥和我一样是个家破人亡的人。什么是家破人亡,是像我家那样都被东瀛人杀了吗?我不敢问熙哥哥,也不敢问薛将军。”
王晓辉情绪低落起来,眼泪流了下来,眼前仿佛也涌出了血沫。
“你是民国人?”他大概是个什么情况,结合打扮以及脖子上的痕迹,姚谱心里大概有数。
王晓辉也不知是小孩子忘性大,还是自己缺心眼,扔下刚刚的悲伤,一转眼笑嘻嘻地说道:“我只知道我们那时候的皇帝姓袁。”
突然,一道黑色令牌飞进屋来,悬停在姚谱面前,正面刻着“生魂令”三个漆红大字。
“用左手食指按住令牌。”王晓辉提醒道。
姚谱照做,一行文字浮现在空中:速拘鸠氏县牙婆李婷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