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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蝉太吵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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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殿重地,非早朝不得入内,回去领罚。”
语气果决,不容置喙。
“是,师父。”
太子悻悻地低下头,伸手去拉面前之人的袖子,神色凄凄,面色楚楚。
怀齐从龙椅上站起,踉跄了几步,短短一点距离却被他走得艰难万分。
就差那么一点。
还有一点。
手指擦过他的衣尾,怀齐连忙用手抓去,却捞了个空。
是了,他看不见自己。
心中泛起一丝酸楚,鼻子酸痛难耐,怀齐皱紧眉头,这种感觉却无法得以缓解。
这些……这些,都是这个身体下意识的行为……
身形一闪,怀齐消失在原地。
太子一脚跨过门槛,他察觉师父停了下来,扭头看去,发现他似乎在看着龙椅,目光平静如水,一如往常般波澜不惊。
“方才,你在与谁讲话。”
“一个吊死鬼。”太子说道。
“抄十页兵法。”
太子倏然瞪大了眼睛,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面前之人转身就离开了。太子咬紧嘴唇,酝酿着情绪,等到眼前一片湿润的时候,连忙追了上去。
此时的怀齐回到了公主附近的寝宫里,几乎是撞开门的,拿起桌上的水壶就猛灌。然而不知为何,那种情绪越抵触来得越凶猛。
“医师!医师快来!!!不好啦公主出事了!!!”
小蝶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推开怀齐的房门,尧是她慌张如此,在看到红着眼的怀齐时,居然吓得失了声。
狠厉。
这个与怀齐外表严重不符的词出现在脑海里,她的心脏漏了一拍。
待她反应过来时,怀齐已经不见了。
凤鸣殿内混乱不堪,一个个太医疾步进出,一盆盆水被端出。蝉鸣本不绝,此刻却死寂非常,午后的艳阳本高照,却照不进凤鸣殿。
“李太医,皇后晕倒了,你赶快过去,这里有我们。”
李太医闻言连忙拿起药箱,急匆匆地向外走,迎面对上了夺门而入的怀齐。
这就是那个民间的医师?居然如此年轻……
只见怀齐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公主床前,掀开那厚重的床帷。
四周的人都冷吸了一口气,却也没人责备怀齐的行为。人都快一脚踏进阎王地府了,还想着这些繁文缛节做什么。
伤在手腕,伤口很深,尽管已经做了处理,却还是止不住地冒血。
怀齐拧眉,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细细地倒在伤口上,青紫色的药沫被血沾染,呈现一片妖艳之色。
血止住了。
“啊!这药居然有如此之功效!!”
废话,素和最新研制的药,千金难求,当初还是因为她没钱交贡桃费才换的。
怀齐也算是舒了一口气,心里却很郁结。
所有人都尽力去救一个想死的人,真是百年难见。
不难看出,这伤口的纵横走向,是拿簪子一点一点划过去的,是怎样的绝望,才会对自己如此狠心。
怀齐只是个挂名的医师,剩下的东西他自然不懂,把位置让给太医,避开那些太医对药瓶渴望而好奇的眼神,他转身便退了出去。
傍晚时分,月上梢头,落川终于醒了过来。
侍奉在身边的小蝶惊喜万分,她克制住自己的心情,忙把桌上事先准备好的温水呈给落川。
“我不渴。”
落川挡住了水杯,她似乎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面色苍白,唇薄无色。她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公主……”
小蝶“扑通”跪了下来,眼泪止不住地流。
“把水喝了吧。”
陈凡纠不知何时进来了,他端起水,走到公主床旁,呈在她跟前。
“小蝶,你先下去。”
此时,屋内只有二人。
“别为难自己。”陈凡纠再次开口。
落川冷笑了一声,她感觉心里的苦味冲到了喉咙里,即将淹没她,令她窒息。
“你也知道别为难自己,陈凡纠,我也求求你,能不能别为难自己??!”
“公主殿下,臣,希望公主殿下一生顺遂……”
陈凡纠的冷淡令落川无比憎恶,她猛然欺身向前,却看到陈凡纠单膝跪下,用他的行为告诉自己,尊卑有序。
落川盯着陈凡纠看了良久,竟笑出声来,似乎是对自己的嘲讽。
她走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居高临下的,停在陈凡纠面前。
“抬头。”
语气生硬,落川的眼眸里不见了昔日的温情。
“本宫现在是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抬头!”
同样的声音,曾经在一个雷风大作的夜晚响起。那时,她是小殿下,她把自己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地唤他的名字,她的眼睛如猫一般清澈,不停地说,她很害怕。那时,他在床边坐了一夜。
小殿下经常做噩梦,宫里深夜的路格外寂静漆黑,她怕黑,却总是半夜哭哭啼啼地来找他,为了哄她回去,他不得不每夜陪着她。
后来,小殿下长大了,北戎谁人不知落川公主的美貌惊为天人,琴棋书画,诗歌善舞,令人称赞。
他们二人的关系却从未改变,小殿下还是乐于藏着小东西给陈凡纠,一个糖葫芦,一块点心。她病的时候,耍赖不想喝药,但只要陈凡纠在旁,她又乖乖地喝下。陈凡纠是小殿下的心头爱,北戎宫谁人不知。
他们二人的关系终是变了。纵使陈凡纠是个榆木脑袋,也能察觉到落川内心深处的感情。他以为只是两小无猜的陪伴产生的误会,但是他错了,错得离谱。
他竟对落川公主,他的小殿下,产生了非分之想。
他开始厌恶自己,厌恶这种感觉。
自己怎么能……怎么能……
于是他开始躲着她,躲着她递过来的水果,躲着她给他的披风,躲着她的手,躲着她的一切关心……
他以为如此这般就能剥离那份近乎贪婪的奢望,却没想到只是一步步地把自己逼上深渊。
他的小公主病了。
所有人都说她没病,但他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低声唤着自己,她说,她好难过,她问自己该怎么办。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为什么白日笑靥如花的小殿下夜里会痛哭如此,她的每一声哭喊,都像刀一般在剜着他的心。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那日她问时,他没有说话,因为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否认了这个“如果”。
然而这个“如果”,还是来了。
“陈凡纠,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他抬头,直视着那灼人的眼眸,他一字一句道:“我不会让你死。”
热泪滚烫,落川的眼眶瞬间红了。这个答案,她念了无数个日夜。
她猛地附身,一手抬起他的下巴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唇齿相贴,暴雨侵袭。
“啪嗒!”
木碗在地上滚了一圈,水洒落了一地。
玄衣沾染了水渍,墨发如花般绽放。
屋外蝉鸣欲躁,月光隐晦。
仙界,寒霖宫。
“诶!我又赢了。”
说话之人是临霄,怀齐“啧啧”几声,服气地掏出了一块银钱。
“嘿!我当初在学校里可是难逢对手!要想赢我可没那么简单!”
怀齐叹气,摩挲着手中那块圆润的白子棋。
本来想小赚一把,没想到低估对手了,把库房输了个底朝天。
库房只有几块银钱的怀齐如是想到。
“学校?那是什么?”怀齐敏感地捕捉到他话里一个特殊的词汇。
“啊,学校啊,就是人间的私塾,一群学生上课的地方。”
临霄一愣,打着“哈哈”想要糊弄过去,
“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
临霄噎住了,他道:“是,也不是。”
我是马但不是马,我是驴但不是驴,所以我是骡子。
“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那天我醒来后,就已经在这里了。”
怀齐听着,手上的功夫却不含糊,三五下就把一个棋盘摆好了。
“继续。”
怀齐跃跃欲试,心思也没有放在“学校”二字上。他已经把五子棋的玩法摸透了,这一局,定能把老本赢回来。
然而临霄却有些心事重重,他挤着眼睛,手举在半空中,迟迟不肯下子。
“我赢了。”
临霄心神一凝,他定睛看去。这棋盘走势看似一片大好,其实已经黄雀在后,早有预谋了。
“我靠……大意了。”
“你说什么?”
临霄这些奇怪的口头禅真的很磨耳朵,不经意间就能把人带偏。
“太强了爷爷!千古难遇啊!”
临霄瞪大眼睛,竖起个大拇指,语气夸张,逗得怀齐哈哈大笑并反手向他脑袋敲了一巴掌。
“不玩了,我有正事找你。”
怀齐正色起来,表明来意。
李卫昂的任务,简单来讲就是保落川一命。他本以为只要落川不和亲,就不会有“赴死”一说了,可是事情却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一个看起来精神正常的人,会在深夜如此肝肠寸断。
怀齐以为她是为情所伤,然而有一天,他蹲在屋顶上,听到落川的哭声,她不停地问陈凡纠在哪儿,其实陈凡纠就在她身边。
陈凡纠不停地重复着“我在”,但落川的哭声却止不住。
如此反复了好几天,落川的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渐渐地都不能下床吃饭了,她只是呆呆地盯着床檐,听不得响声。
“啊这……难不成是魂魄寄身?”
“不是,这我清楚。”
怀齐也是一筹莫展才想着来临霄这碰碰运气,他托着下巴,出了神。
落川这是心病吗?母亲疼爱,亲爹护着,还有个一直守着她的陈凡纠,而且皇帝八百年都不登一次后宫,完全是一心从政,怎么会……
“……爷爷,其实在我们那儿,这个确实是病……我们叫它抑郁症。”
怀齐愣了,他抬头盯着临霄,直到临霄被他盯得不自在了,他才开口道:“能治吗?”
“……治也能治,只不过……我怕你找遍整个仙界和人间都找不到药。”
临霄咬唇,犹豫片刻继续道:“落川的病情看起来很严重了……它就像一个虫子,钻到人的脑袋里,患上它的人都会陷入无止境的负面情绪中,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摧毁他。受不了的人,死,对他来讲反而是种解脱。”
闻言,怀齐沉默良久。他下意识地去摸腰间那条红绳,把那块貔貅玉石抓在手上。
这是怀齐好多年的习惯了。
“素和……她也不能治吗?”
临霄瞬间苦了一张脸,他说道:“素和仙君一向冷傲,不喜与他人相处,她把自己跟别人撇的一干二净,怕是只能在年会上见她一面了。”
素和倒是跟北戎皇帝很像,都是一心向事业的人。
既然承诺了会帮李卫昂,怀齐就不会袖手旁观。
怀齐是个极度乐观的人,见事情有了转机,心情大好,嚷嚷着今晚要跟临霄一起吃烧烤。
临霄听了连忙拒绝,他可不想再重温那日的情景了,喝醉事小,又像上次一样遇到仙尊查岗麻烦事就大了。幸好那日有怀齐这尊大佛在,仙尊还顾不上自己。
奇了怪了,大晚上为什么查岗……
“老竹今天约了我给他看姻缘,怕是吃不了了。”
“神仙也有姻缘?”
怀齐属实是第一次听闻,他一直以为神仙没有情欲。
“有的,只不过换了个名字,叫情劫而已。”
“情劫既然都能看得出来了,还怎么称得上劫?”
怀齐话音刚落,只见临霄颇为神道地说道“是,其实看了也没用,知道有什么用?避开有什么用?缘分可奇妙了,两个人总是会因为机缘巧合的事情相逢。到最后反而是受尽了折磨也不想放手,缘分就是这样啊!怎么都甩不掉。”
怀齐感觉心里毛毛的,他看过不少痴男怨女的爱恨情仇,甚至有极端者因为得不到就一毁了之的。
还好,活了几千年,怀齐都没喜欢上什么人。
告别了临霄,怀齐打算回自己的御风宫看看,多日不见,也不知他的猴孙们有没有被饿着。
饿着的猴孙倒是没有,一个个吃得圆滚滚的,反而有个瘦成皮猴的小仕。
怀齐刚踏进宫门时,就看到他在院子里拿着个竹扫把扫落叶,整个前半身倾在扫把上,下巴赖在扫把头上,下面用手垫着,慵慵懒懒的样子。
依稀记得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什么样的呢?
他做事总是一丝不苟,无论是桃林还是御风宫都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会熬桃花羹,说是去火的,去不去火怀齐不知道,但是香是挺香的。从前他就那么一小点,猫一般的眼睛望着自己,疏离却又寂寞。有一次他被人欺负了,怀齐告诉他别人欺负了就要打回去,后来仙界没有一个人能打得过他。别人总说他太孤僻了,怀齐一听心里就不好受,他明明不孤僻,每次回来的时候还会笑着唤自己“师尊”……
“仙君!你回来了!”
怀齐一愣,眨了下眼睛,面前那个影子模模糊糊。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的却是身着鹅黄色马褂的小仕。
最近自己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你怎的,饿成这个样子?”
怀齐愣了半晌才蹦出一句话。
“啊……上个月的月钱花光了,我又抢不过猴子……”
自家的猴孙又欺负人了。
怀齐心中一动,从怀里掏出了一袋银钱,那是临霄半送半抵债给自己的,想了想又觉得太少,又拿出了一个簪子,那是他在人界替人看卦一个妇人给的。
怀齐把这些都塞到小仕的手里,说道:“这个月工钱,你去其它宫吧,我还是喜欢清静。”
言罢,怀齐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寝宫。
本就是季华塞进来的人,让他走怀齐也不觉得可惜。
他躺在床上,没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脑子昏昏沉沉的。
独自一人逍遥这么久了,他居然有些不适应。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
是不是……该收个徒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