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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你我殊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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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行止听得孽鬼两字,不由得面上变色。他强作镇定:“二伯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不明白。”一双小手在背后紧紧攢住他的衣襟。拉扯一下,他知道那是香香,不由得反手回去拉住香香的手。用力的捏了一下,叫他放心。
这些小动作尽落在安容真的眼里,她冷笑道:“二叔说的没错,这些年,妖孽尽出,是该赶赶才是。”
“那你来说说,谁是妖孽!”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原来是苏楚生被李仁喜扶着跨进了院门。
苏楚生训斥她:“你当苏家的家也有好几年了,心思全不在正道上,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安容真低头不再吭声。将眼睛盯在苏楚生和李仁喜并排而站的四只脚上,心中不怒反惊,好不容易等到苏楚生对这人热情稍淡。这人如何又翻身成功,当真不好应付。
苏楚生见她顺服。也不再斥责她。转身招呼苏慕生。李仁喜见苏浮白不断呻吟挣扎。心下着急。不由得手下用力。苏楚生看他一眼,李仁喜面色刷的红了。心下又惊又慌,不由得使出哀求的眼色来。
苏慕生走上前去,鞠躬道:“大哥。我正要去找你呢”
苏楚生点点头说:“你先去看看浮白罢。我们的事一会再说。”
李仁喜看苏慕生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眼獠牙的厉鬼面具来戴上,又要了一个香,一盆清水。开始摇铃做法,心都凉了。这一大圈人,竟没有一个是有脑子的。眼见清水被苏慕生泼洒着,不断打湿浮白的薄衣,衣服帖了身,勾勒出一具青年人骨肉匀称的躯体来。苏浮白似乎相当难受,扭动个不停,脸上渐渐浮出一层嫣红来,怕是在发高热。他心中如煎油。不由得大喊一声:“停下!”
众人皆侧目。苏慕生也就停下,看着李仁喜。
“老爷,我看这二少爷的病,不是闹鬼,怕是要吃药看大夫才行。”李仁喜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是早年大夫给少爷开的方子,这些年一直吃着,前些天事情多,少爷也没有去我那里拿药,就给耽搁了。还是让我煎了,给少爷吃罢。”
安容真心下一动,笑说:“恭喜老爷。”
苏楚生皱眉:“喜从何来。”
安容真笑盈盈说:“我恭喜老爷有这样一位事事都上心的好管家。看来李大管家真是很关心二少爷呢,一张药方子也要贴身搁着,我记得这方子开出来距现在没有八年,也有九年了,李大管家果然是个人才,这种事,我们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啊。”
苏楚生望着李仁喜,又望望昏迷不醒的苏浮白。沉吟不语。
李仁喜一掀袍子跪倒在地:“老爷,多说无益,救人要紧。”
苏慕生手持金玲摇个不停:“凡夫俗子,还能胜过神力不成?”
苏行止也一同跪在地上:“爹爹,还是叫浮白先吃药吧。”
周围的奴才一看主子大半已经跪下了,自己也不能站着,扑通扑通跪倒一片。磕起头来。
苏楚生勃然大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难道我还不知道要先救自己亲生儿子的命么!”他冷冷看着李仁喜:“你去煎药就是了!这种事不必请示我。”
李仁喜之觉得苏楚生目光如鞭,不由得躲开他的视线。
苏楚生冷哼一声,转身就走,苏慕生也顾不得摘脸上的面具,小跑着追了上去。安容真也带着一群婢女走了。院里顿时空了大半。
李仁喜急忙去试苏浮白的额角,果然已经滚烫。李仁喜眼圈都红了,转身就吼:“谁去喊大夫来!”苏浮白迷迷糊糊喊:“不要走。”李仁喜不由得抓住他的小拇指说:“我在这里。我不走。”一边用手去整理他汗湿的发丝。
苏行止在一旁看了,心似明镜一般。不由得长叹一声:“孽缘!孽缘!”
李仁喜听了这话浑身一抖,不由得滚下一串泪来。
他在浮白床前,一字一句的说:“我本身似浮萍,如果不是苏家收留我,我早就成为弃尸一具了。我命是浮白捡回来的,如果他去了,我不能,亦不愿独活。”
苏行止心里沉甸甸的:“可是你……。”
李仁喜说:“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抬起头来凝视苏行止,眼似明珠一般发着光亮:“每天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我都会想,如果十年前我死在街头,会不会更好一点,可是我自己告诉自己,不对。我不想死。如果做一条狗能叫我活下来,我何乐不为。大少爷。你要说的,我都懂。”
苏浮白醒来的时候,已是夜深人静。屋里燃着一点短烛,光晕昏暗。
他只觉得自己浑身虚软无力,口里也发苦发涩。
李仁喜早把一枚红枣塞入他口中,指尖碰触到他柔软的唇,不太舍得放下,然而苏浮白把头一扭,脱离了他的碰触。他不得已,只好柔声说:“你要不要喝点热水。”
苏浮白说:“为什么是你?”
李仁喜说:“不是我,你想是谁?”他黑沉的眼珠凝视着苏浮白,苏浮白咬了下唇道:“行止呢?”
李仁喜说:“他已经回江都了。”
苏浮白忽然一扬手,手里的茶碗被摔在地上,一片一片。碎在李仁喜脚下。漫漫浸湿他的青布鞋。
“他骗我!他说要带我回江都的!”苏浮白说。
李仁喜心底泛起一点苦涩来,他俯下身去,一块一块拾起带有余温的瓷渣。
“为什么你要去江都?”他一边捡,一边问。
“我讨厌这里。”苏浮白气道。
李仁喜想,也包括我么。
苏浮白看他这样屈就,不由得心也软了。沉默了一会,嘴硬问道:“你捡这么破烂做什么。”
“瓷碗碎了,也是瓷器,千辛万苦烧制出来,我得还它一个完尸。”李仁喜郁郁的说。
“你起来,我不想看你这样。”苏浮白怕他划伤,坐起身去拉他,一巴掌将李仁喜手上的碎片打落。当啷当啷。瓷片四散。李仁喜手上出现了一道青白的划痕,过了一会,有豆大的血珠冒出来,扑簌而下。
“你如果不打我的手,我的手就不会破了。”李仁喜说。
苏浮白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说:“……那你快去包扎。”
李仁喜说:“我不想走。”
苏浮白心一震。抬头看李仁喜倔强的脸。
蜡烛灭了。它已经燃到了尽头。再无眼泪可流,光明和火焰一并消失了,黑暗里只剩两个人默默相对,李仁喜伸手去抓住苏浮白的手,喃喃说:“我不走,你也别走好么。”他温柔俯身,将脸放在苏浮白的手背上。
苏浮白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低声说:“仁喜,你记不记得,我少时素来喜欢和你玩闹斗气,有一次,还把老鼠放进你的袖子里。”
李仁喜点点头:“我也很坏,我偷偷把你墨水全泼到草地上去了。”
苏浮白说:“……原来是你,也罢。有个下午,我经过爹爹的书房,忽然看见你被爹爹打骂,我没见过那样的爹爹,有点害怕。也有点好奇,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我就在外面偷偷看着。我,我看见爹爹突然把你推倒在了桌子上。又把你的裤子……脱了下来……”
苏浮白觉得被李仁喜抵住的手背忽然传来一点灼热,很快又变成了灼人的凉。他知道那是李仁喜的眼泪。他狠狠心,继续说下去:
“你肯定知道我在外面,因为你头一直向外看,你一直在看我,我看见你嘴角流了血,脸上也青肿了好大一块,可是你看着我,居然在笑。仁喜,我年纪太小了,我只会害怕的跑。那个时候起,我便不再和你说话了。你还记得么,仁喜?”
李仁喜颤抖着,哀求道:“浮白,求求你……求你别再说了。”
苏浮白说:“仁喜,我的母亲,和我的妹妹尽丧于此,我实在不能再待在这里,我那时候走了,现在我也不会留下。我们最终是殊途之人。就此各自散了罢。你好生珍重。”
这一句出来,李仁喜仿佛整个人都化成一个石像。心中无穷的绝望翻滚起伏,他放开苏浮白的手。望着他,不能置信,他竟绝情至此。
下午苏行止对他说的话,在他耳边再次回响起来:“你懂得就好,你我从小也在一起玩耍过,本来我不想这样说你。可是,你既然自比为狗,应该知道狗走狗道,人走人道。你与浮白,还是各不相干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