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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盛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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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春天,怀远将军领旨前往淮州训练一批骑兵。
“淮州又不远,我亦不是去打仗,想必落雪之前,我便回来了。”出城时,陆明辞看着一脸愁容的宋衍,却是哭笑不得了起来,“怎么跟个姑娘似的。”
“阿辞,等花开时,我去找你。”
七月,淮州,栀子花正开。
几月来,陆明辞仿佛又回到了在北境的那些年的日子,天未破晓,便动身巡营。披星而出,踏月方归。淮州是个好地方,只这三个多月忙于军务,未能好好细赏景致。
年前便隐隐听得,北境赫连部立了新主,苏战亦是来信说,那新的赫连王绝非善类,进来偶有异动,怕是存心试探着。
同大周不同,赫连部同喀什部皆是以骑兵作战见长,大周则是步兵与战车相配合。战车虽强势,但那造价昂贵且过分笨重,时常不能发挥边境作战的优势。练就一支能与赫连部匹敌的骑兵队伍显得尤为重要了起来。三年前喀什部易主,苏战后又与大周签了停战合约,今年春天大周用布匹和香料同喀什部交换了一批战马,正是眼下这些。
离京三月了,彼时暮春,现已盛夏,日子匆匆。
皇上带着颖妃娘娘去行宫避暑了,颖妃娘娘两月前生下了小公主,其实皇上子嗣倒也昌茂,不过唯独缺了这一位小公主来好好发挥这颗慈父的心。小公主粉雕玉琢,得了皇上的全部喜爱,每每下朝,便直扑宁华宫。
公主满月之时,天降甘霖,解了京中旱灾,皇上老子高兴,当即封为兖国公主。
颖妃娘娘新封了贵妃,南境的仗也已接近尾声。陆明辞写罢奏折,已是夜深,陆明辞策马而行,倒也不急不徐。同禹州不同,淮州地处江南,虽亦有山川,确实景色秀丽,月色低垂下,别添明媚之意境。军营在那开阔之地,半晌离得却远了,只得望见隐隐篝火。
这批骑兵已然基本成型,想必不久之后便会被悄悄派往北境,以应对赫连部频频的异动。陆明辞并未急着回京,奏折中亦是讲到,久未回中原之地,望趁此机会在此多留几日。
栀子花已开了。
“阿辞。”
那人趁着月色而来,音色缠绵,自别后,已然三月。
淮州月色极美,大周不设宵禁,已然夜深,街上却依旧热闹非常。二人并肩行于街上,寻常衣衫,折扇轻摇,这一刻,他们不过寻常人家的哥儿,耽于月色,不愿归去。
“阿衍。”陆明辞忽然出声叫住了他,离了京城不便再称王号,只这二字便让宋衍甚是欢愉。
陆明辞停在了一花灯摊位前,那店家的手当真是极巧,花鸟鱼虫,飞禽走兽,各式各样。
“喜欢哪个?”宋衍对此倒不甚意外,那声名在外嗜血杀戮的怀化将军,同他所认识的陆明辞,事实上他很难将其归为一人。
阿辞喜欢吃甜的糕点,张太夫人做的梨花糕最好,鸿胪寺的蜜饯其次。
阿辞喜欢的花草并非高洁的梅兰,而是那香气浓郁的栀子。
阿辞爱喝烈酒,却从不贪杯失态。阿辞喜欢煮茶,却只爱让他喝,自己却嫌茶清苦。
他不曾见过他病中模样,只是猜测,大抵陆明辞喝药时,也须得拿糖哄着吧。
陆明辞拿起了一个狸猫式样得花灯,不过分华丽,不过分简素,却独有生机。
“这狸奴倒是活灵活现,想必同你一般身手矫健。”宋衍端起那花灯细细端详着,眼角晕染着笑意。
陆明辞知道其在打趣,却也不恼。
“三郎,给钱吧。”
河灯映亮了时间,年岁悄然,陆明辞说不清情感,从那幼时被他哄着,被照顾着的小陈王,到就久别重逢的陈王殿下,到如今难忍分别的阿衍,似乎变了,似乎什么都没变。
花开了,他如约而至,像梦境般不真切,却盼着这一瞬便是百年。
靖安公常在府中闲坐。
“夫人,我们辞官吧,明儿一人在朝堂,或许圣上可以放过我们一家。陈王有贵妃娘娘在,明儿聪慧,若在朝中若一直明哲保身,会平安的。等过几年,或许他亦是能看明白的……”
沈枫目光一震,手里清茶洒出了半盏。
“怕是难啊。”
陆朔桓不由得苦笑:“明儿这性子,倒是像极了当年的永安侯。安远放手倒是早,却也没躲过。是我痴心妄想了。”
“爷,莫要再说了……”
靖安公此刻笑了,笑容却一时万分苦涩,“许哥哥苦了一辈子,年少家道中落,父母接连离世,只剩侯府偌大一个空架子,少年承爵,文采武艺皆是这京中翘首。他所愿,再未可得,他所爱,不能言说,被迫放手。”
“别说了!”沈枫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眼中满是忧伤和恐惧,“陛下,他待贵妃娘娘很好。”
“那又如何!总归是他抢来的!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我们犯了大忌,那我们就不能有活路吗!年少时,我们可以兄弟相称,而如今,我见到他,想起的只有许哥哥的死!每一刻我都在害怕,什么时候,我和穆辞也会走上永安侯的旧路!他还会让我在这世上活多久!为何不行,为何我想走,他都不让我一家求生!啊!”
盛怒之下,靖安公将桌上的茶盏全都扫落,满屋的瓷器砸的一件不剩。从前,他从不在乎生死,是因为他们少年之时曾经以身许国的志向,他们情谊深厚时,为了晋王的未来,他愿赌上家族荣光。他们都输了,现在不仅不能功成身退,反而越陷越深,再难转圜。
陆明辞回到家时,一切早已平静,父母亲正在园中喝茶。
“父亲,宁国公回京了。刚刚门口正遇到伯父身边的小厮,将这封信交予父亲。”
陆明辞递来的信显是被人在怀中揣了一路,而这封口却已打开。
“明儿,你看过信了?”靖安公未将信展开,只淡淡问道。
陆明辞突然跪倒在地:“父亲,不可去……”
能让宁国公费尽心力送回京城给自己的信,自是非同一般,陆朔桓原本便可猜到三分,如今看陆明辞的反应,想必是了。
他从不认为永安侯的死是意外,也从不觉得皇帝与这件事没有关系。多年来他暗中查寻也是早已知道一二,只不过,南境一役,终是穆辞找到了当年的真相。
他还是怕的,一直知道的事,如今赤裸裸摆在眼前,如何能轻易面对。
“明辞,父亲逃不得了。这场错局,父亲和你几位伯伯都深陷其中,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陆公爷面上是少有的悲戚,陆明辞知晓,接下来对于靖安公府,宁国公府,此事都将是大祸一场。
“父亲,急不得。若此事为皇上知晓,我们就都没有退路了,万要慎重行事。等风息过去,我们再想法子举家离京,若不得脱身,逃也总归能保全我一家。若再不行,我们也非要愚忠一世,大不了为万世所唾弃,总好过如此为人鱼肉。”
陆明辞伏在地上,字字恳切。他想活,他想父亲母亲祖母都活,这京中风云诡谲,让他时时绷住精神,现在想来,那北境血雨腥风倒是比这京城好过。若他们可以隐居边疆,终其一生,再不参与朝堂争端,倒也是如今最渴望的结局。这却也成了奢望。
宋衍近来常在谪仙楼喝茶,陆明辞称病,已多日未见他,月前宁国公回京,加食邑三千户,颖贵妃受封后与皇后亦成匹敌之势,近来皇后屡屡为难。穆宁本是个不肯吃亏的主,而如今却处处忍让。
她时常在宁华宫中发呆,偶尔小公主哭闹,才能唤回她的神思。
宋衍从未见过这样的母妃。
从前的母妃总是像一朵骄纵长大的向日葵,是他在宫中见到的娘娘里面最真实跳脱的一个人。
年幼时,父皇总是一下朝便来宫中寻母妃,或是带着时兴的布料裁成的宫装,或是京中新出现的小玩意。母妃从前四下无人时总会喊父皇宸哥哥,跟自己说起父皇时,总是说,你皇帝老子爹……三日前,宁国公回京,母妃在父皇的寝殿外转悠了小半个时辰,终是没主动进去。
说书的先生讲的故事已经不再是那日同阿辞听的那一个折子,靖安公称病,多日未曾上朝。宋衍隐隐约约觉得,似乎事情有些糟心。
“既然到这里来,为何不饮酒。这清茶淡饮,无趣的很。”是熟悉的声音,宋衍猛然回头,果然是他。一月未见,陆明辞似乎又变成那个刚从北境回京,在世家子弟中格格不入的疏离样子。他穿着惯着的黑色常服,头发高高束起。肤色不似京中贵子们白皙,多了风沙饱经的利落。眼下隐隐的乌青逃不过宋衍的眼,陆明辞近来并不好。
“等你送我桃花酿呀。”宋衍端起茶杯,又放下,面上是难以掩饰的失落,“阿辞,你能不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陆明辞的心一阵一阵揪得生疼,只如今这情形,稍有不慎,便是阖府遭殃,皇帝若起杀心,便是再难有生路可言。
“可阿衍怎么办?”理性之外,陆明辞心里一直有着这样一个声音在问,每一声都轻叩心门,“若宁国公遭难,那颖娘娘和阿衍怎么办...”
陆明辞不忍再看他,他本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皇帝诛杀,是逃是战是反。无论哪种下场,都要与宋衍划清界限,才可保住他一二。
“阿辞……”
“陈王殿下,莫要再说了。没事的,你只要像从前一样便好,其余的事,你不必管。如果……”
陆明辞努力压住悲伤,才不至于让声线颤抖,“若哪天我不辞而别,千万不要和别人再讲起我。”
陈王本是不爱哭的,只在陆明辞这里,他永远都像六岁那年一般,可以放肆地哭,可以不顾自己是这皇宫中的亲王,不顾自己是否应该长大。
“我才不要放下你,我会留住你。”宋衍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