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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回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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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来到灵魂中转空间,我是17166号系统。系统检测到您功德盖世又怨念未消,数据表明是由于当初识人不清导致的。现在您将获得一次重置人生的机会,而我会辅佐您,择优录用高质量夫婿,从而走上母仪天下的美好结局。”
什么东西?乐无虞突然间睁开眼,刚才她脑内似乎惊天雷般地炸起一个声音,说着晦涩难懂的词句。
什么系统?什么数据?还有什么重置人生?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死前还体会了一把灵魂升天。
“小姐!小姐!您醒了!我去给您叫郎中来!”
眼前突然出现一张大脸,乐无虞定睛一看,正是她当初的贴身侍女火莲。
“别去!火莲……你还活着?那冰霜呢?”乐无虞猛地坐起身来,却不想左胸口一阵剧痛袭来。她低头一看,里衣虚虚地披在身上,而自己胸前正严严实实地缠着层叠的白纱。
“小姐您说什么傻话呢,我当然活着啊!冰霜也好好的呢,她在府里怕是都不知道您出事了!”火莲嗔怪似地看了她一眼,在她身后多垫了几个枕头,扶着乐无虞慢慢向后靠去。“倒是您,战场上看见箭矢也敢替人挡,差点丢了命去!”
“嗯?” 乐无虞迷糊间还没反应过来,印象中的火莲早在她入冷宫时就一并被发落了。后来她听宫人多嘴说人是被当众绞杀在了刑场上,血溅三尺,死不瞑目。可她这个做主子的,却是连帮着殓尸都做不到。
而她另一个贴身侍女冰霜,也被挑断了手筋脚筋,发配到军营充妓。在无数个望不到头的日夜里,乐无虞每每想起这些无辜的女孩就恨得连血都在发冷。
她知道的,不知道的,无数个因程迹的荒唐残暴而被改写的命运,她一笔一笔,都牢牢得记在心里。
“小姐不要吓我,您怎么又发抖了?快别折磨自己了,手都攥出血了!”
四处发散的思绪被火莲的声音拽回现实,乐无虞一个猛子回过神来。她太恨了,一想到过去,身体就不住地产生应激反应。
她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刚才握拳的力度太大,指甲都刺破了手心。
“小姐,您怎么受了伤还这么不老实?再这样下去,就是冰霜都忍不住要训你了。” 火莲瘪了瘪嘴,老老实实地拿了块浸过水的帕子替她擦拭伤口。
“臭丫头,也就你敢数落我,冰霜可是知礼数得很。”乐无虞看着她嘟起的小脸笑了笑。
“是是是,冰霜好,冰霜妙!可惜冰霜此刻在府里过不来,这里就只有爱发脾气的臭火莲,小姐你就受着吧!”火莲又在刚刚清洁过的伤口上撒了金创药,抬起头来没好气地说。
“火莲也好得很啊!”乐无虞掐了掐火莲的小脸蛋,“火莲可爱又率真,我就乐意宠着火莲。”
“我就知道,小姐最疼我们了。”火莲听罢立马就喜笑颜开,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小姐重伤刚醒,我给您倒点水来润润嗓子。”
乐无虞看着火莲转身忙碌的身影,此时才真正确定了她并未含恨堕入无间地狱,而是莫名其妙地回到了从前。
至于现今是哪一时刻的从前,她并不确定。帐内暖烛一盏,帐外怒风猎猎,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粗糙,骨节宽大,常年握刀的手上遍布新旧交错的伤痕和裂口。
乐无虞又看了一眼自己裹满白布的前胸,隐隐有血迹从其间渗出。她伸手按了一按,一阵钝痛从心脏附近开始向外蔓延。
这到底是哪一年?她开始思索,左胸中了一箭,是在草原上的那一箭,还是在沙漠里的那一箭?她这辈子受过太多次伤,从前胸到后背都布满了刀剑的影踪。但她从未觉得自己残缺或怪异,那些被利刃吻过的狰狞伤疤,都是她可歌可泣的荣耀功勋。
“火莲,你今年多大了?” 乐无虞接过火莲端来的水,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中秋前就过完十七了,小姐还送了我把削铁如泥的短剑呢,怎么才几个月就忘啦?”
“睡得太久,脑子也糊涂了。” 乐无虞笑了笑,抿了一口水。火莲比自己小两岁,那她如今正是十九岁,在漠北抵御奉於侵略。帐外狂风怒号,此刻大概是晚秋,离结束这场战争还要近半年,离她再次遇见程迹那个渣滓,还要七个月。
“没关系,别说是脑子糊涂了,就算小姐以后老了,痴傻了,走不动路也记不得人了,火莲也会永远在您身边侍候您。”火莲看着她喝完杯中的水,接过杯子放到一旁,然后跪坐在了她的榻前。
乐无虞看向床侧的人,又不禁回想起从前。火莲和冰霜都是她从卖家奴的人伢子手上救下来的,她俩生得好看,满身污渍都挡不住细皮嫩肉的好模样。
没什么人会选这样的娇娇女来当奴仆,人们一般更喜欢皮糙肉厚的男奴,壮如老牛认打认罚,还能多耕二亩地。再不济就是些粗枝大叶的丫头子,进干得了苦力劳动,退做得了细致活计。
而像火莲和冰霜这样瘦弱的姑娘,卖不出去,留着还得给吃饭,砸在手里日日浪费钱。若只是羸弱便也罢了,大不了就在奴隶营里苟且赖着。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俩出落得越发水灵了,这让唯利是图的人贩子从她们身上看到了另一条赚钱的路子。美从来不是罪,可没有自保能力的美,就像是毫无保护的娇嫩花朵,露出她脆弱的脖颈,只能等着任人采撷。
其实娇花并无错,错的是那采花贼,摧残了一抹艳色不说,还倒打一耙说花开在那里就是让人采的。似乎自古贼人都是这样,干了坏事不知检讨,还要强词夺理说自己多无辜,埋怨是那受害者勾引犯罪,毫无道理、可耻至极。
乐无虞六岁那年,府里正要进一批家奴。本来富贵人家的小姐是不用操心这些闲杂琐事的,可她精力充沛又好奇心旺盛,吵着闹着要去看。母亲实在熬不过她,便让管家带着她一起去了。
她第一次去奴隶市场,激动得不行。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又怎会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横亘家世与阶级,有时候比人与狗的差异都大。
一个从未见过罪恶的六岁女娃想象中的奴隶市场是什么样的呢?幼时的乐无虞想,带着市场二字,总该是个热闹非凡的好地方吧!奴隶们都打扮得干净漂亮,整齐地任人挑选。
不是的。
踏入奴隶市场的那一刻,她仿佛不慎撞入了业火炼狱。
现实里牢笼并着牢笼,里面拴着看不清模样的生物。那是人吗?她甚至看不出来。那些瘦得皮包骨头的、皮肤皲裂的、如破风箱般喘着粗气的、脖子上系着链子,狗一般匍匐着的,那是人吗?
奴隶的味道并不好闻——低贱的生物怎配沐浴净身呢?那是一种什么味道呢,乐无虞回想起来,是一种恶臭与痛苦交织,绝望与死气并合的味道。
她一身绫罗锦缎,珠钗宝玉,被侍从紧紧地护在中心。她和这里格格不入。
她该是高贵的。可不是吗,将门的嫡小姐,就算在王公贵族之间也够尊贵。可此时,她麻木地跟着管家,环视四周,依稀有骨瘦如柴的手从牢笼里伸出,对她拜了又拜,求她买下自己。
那一刻她感受不到什么身为高门小姐自豪与尊贵,她只觉得痛苦又哀伤。
一个六岁的孩子,乐无虞还没学会权贵们该懂的那些压迫与统治,阶级与奴役。此刻的她只作为一个单纯的人类,面对同类遭受着的痛苦与磨难,她无法不共情。
她企图让管家买下这些奴隶,管家却有条有理地向她一一说明:这个太瘦干不了活,那个太老经不住事,后边的有了病,怕是过不了几天就要死,买来也是浪费钱。经费有限,挑奴隶也得计较性价比。
一条条人命,就这样贱如草芥,被随意地评价搁置。除却痛苦,乐无虞还感到无力——她既不能让奴隶市场消失,也不能买下全部的奴隶。她是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王公贵女,可在此刻却也只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女孩,仅此而已。
但也许,至少她能拯救另外两个女孩的命运。
“那我自己的贴身侍女,总能自己选吧?”乐无虞瞥见角落一处,一个人伢子正打骂拉扯着两个比她还小的丫头。小点的那个丫头紧紧抱着笼子杆不松手,任由拳打脚踢在她身上,憋着眼泪也不知道哭。而稍大一点的那个,竟是发了疯一般冲上去咬人伢子的手臂,被一鞭子抽倒在地。
“当然了。”管家应声到。
“那我就要她们两个!”管家顺着乐无虞手指的方向看去,正是那两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女孩。
“别打了!”乐无虞双手叉腰站在人伢子面前,狠狠吸了两口气,拿出十足十的小姐架子来:“这两个人,本小姐要了!”
“小姐,这可不凑巧。”刚才还凶神恶煞的恶棍转头就对着她谄媚讨好起来,“你看这俩妮子细皮嫩肉的,长得也水灵,是要送到青楼嬷嬷那里调教去的。”
“他们出多少?我给双倍!”乐无虞下定决心,今天这两个人她必须带走。
“这……这不合适,我们都商量好了,怎么能毁约呢?”那奸人扯着丑陋的笑搓搓手,宛如恼人的苍蝇一般。
“三倍,你不要不识好歹!我想要的东西,当今的昭月公主都乐意让给我,你又算个什么玩意!”乐无虞作泼辣状。
“成交,成交,那就一个女娃三十两银子,两个一共六十两!”人伢子见好就收,笑得脸像是皱起来的草纸。
乐无虞终是如愿,领着两个女孩回了府。大的那个女孩冷静又果敢,便起名冰霜,寓意着坚韧高洁,小一点的活泼又粘人,就叫她火莲,希望她热忱正直。
从奴隶市场回去的那天,乐无虞翻来覆去地做噩梦,折腾了一宿。第二日她实在是不忿,偷摸地呼朋引伴,向她们讲述了昨日看到的罪恶。不知是哪个胆大的说了一句“那就放火烧了那市场!”,她们几个黄毛丫头还真说干就干,从市场后门引了一把火。
放完火的那一刻乐无虞就后悔了,少年心气,她总觉得这样就能一了百了地解决问题。可现实却是火燃起的时候,人贩们全都慌张逃窜,徒留下困在囚笼里的奴隶在火场里等死。
这还不是最让她痛苦的,更让人心痛的是,那些奴隶自己都没再想着活命。她亲眼看见有囚笼外的奴隶,没什么束缚,明明能逃命的,却毅然决然扑进了烈焰之中。而更多人,只是麻木地枯等着,好像早就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被压迫得太久,他们早就忘了自己也能冲出困境,像个人一样活着。他们甚至自己都在物化自己,顺从地接受了被支配残害的命运。
乐无虞感到绝望,却也有些庆幸。一些还小一点的孩子,瘦骨嶙峋的,在混乱之中从笼子缝隙中钻出来,头也不回地向外跑去。总还是有些人不放弃反抗,像浓烟中那些远去的身影,也像义无反顾撕咬人贩子的冰霜。有时候人们并不知道反抗会带来什么,但麻木地放弃挣扎,只能走向毁灭。
还好奴隶营比邻着西边另一个市场,火没烧了几刻便被赶来的众人合力扑灭了。除了逃掉的几个孩子,损失并不很多。奴隶的死伤和主子又有何干?这场大火甚至没有立案调查,就这么无事发生过一般翻篇了。
只是自从那日回去,乐无虞连着发了三天高烧,梦里都在痛苦地掉着眼泪。
再后来,她偶然间经过那地方,发现奴隶市场依旧照常经营着。除了门口几棵被烧焦的大树彰显着一场浩劫,其他都与往常无异。
从那时她就知道了,她还不够强大,解决不了很多问题。至少是作为将门嫡小姐的她,没能力改变什么。
“是不是瘦了,最近操劳太多了吧。”乐无虞回过神来摸了摸火莲的头。火莲本有些婴儿肥,圆嘟嘟的脸蛋可爱得很,此刻她两颊却没那么圆润了,连下巴尖都变得显眼。
“照顾小姐一点都不累。”火莲笑了笑,拱了拱小姐放在她头顶的手。
“我这样昏了多久?看你眼下都泛青了,怕不是我不醒你就不睡吧!”
“也就两三天而已,我熬得住。”火莲牵住乐无虞的手放在床畔,“小姐,我还是不放心你,不如我把郎中叫来给您瞧瞧吧!”
“不麻烦军医了,营里这么多人,比我病重的只多不少,我已经没事了。”
“不行,还是得叫大夫来,小姐是将领,伤了谁也不能伤了小姐!”火莲站起身就往外面跑去,边跑边说:“小姐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乐无虞无奈地摇摇头,看着火莲跑出了帐子。正在她准备捋清如今发生的怪事时,脑子里却突然响起了她清醒前听到的那个奇怪又古板的声音。
“注意!注意!系统检测到数据匹配的高质量男性正在靠近,请宿主妥善处理!”
“谁在说话!”乐无虞怒喝一声,环顾四周,企图找出这怪异的源头。
而此刻,她的帐门突然被掀开,一个清瘦颀长的少男逆着光立在那里,落日斜阳都在他的发梢染上了一层金色余晖。
再然后,那少男三步并作两步向她走来。比他身影更快一步的,是碎玉相撞般的清朗男声。
他说,“鹤行,你真的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