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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夜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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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打风吹,破旧的大门经不住肆虐,吱吱呀呀地叫个不停。乐无虞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雷鸣雨夜也阻碍不了皇宫里的热闹喧嚣,大殿中觥筹交错一片热闹,除却她所处的冷宫,哪里不是一片喜气洋洋?宫里头是迎新年还是庆元宵都无所谓,反正皆与她无关。
还是有点冷的,乐无虞咳嗽了两声,咽下喉头涌上的鲜血,又紧了紧身上泛旧的衣袍。她慢慢扭过头,看见本就不怎么牢固的窗子被风吹开,上面的粘着的窗纸被东一块西一块打着补丁。
她淡淡地瞟了一眼窗户外面,离她很远的地方隐隐泛着红光,是灯笼火烛,也是她的心头血。从十五岁起征战沙场,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将是最桀骜的鹰,生而为平战乱,就算死也死得高尚忠义,却不想如今病卧于榻,被囚于这无边牢笼,做了一只折断翅膀的鸟。
“皇后娘娘!”恍惚之间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有个瘦小又不起眼的小姑娘跑了进来。
“娘娘!”那个小丫头顾不得自己被淋了一身雨,掀起被洗的泛白的斗篷,从里面捧出一碟子糕点来。
“外面在办宴会,我娘也被拉去干活了”,小姑娘走近两步,将那碟子捧起来,轻轻捻了一块糕递到乐无虞嘴边,“对不起啊娘娘,今日晚了一些,我从膳房悄悄拿出来的,您先尝一点吧。”
乐无虞咬了一口嘴边的糕点,入口渗出丝丝甜意,只可惜她喉咙干得很,连吞咽都像是刀割。
“你吃吧,我没胃口。”她推了推小姑娘的手。
“娘娘……”小丫头眨巴眨巴那双含水似的大眼睛,盯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安然,都说了我不是娘娘,如今我也不过一介废人罢了。”乐无虞对着她笑了笑,强撑着支起上半身。小姑娘看她要坐起来,立马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
安然是从什么时候起凑到自己身边的,乐无虞一时记不清了。她到今日在这后宫已经呆了有十二年,入冷宫也有七年了。
从一开始鲜衣怒马陪他开基立业的战神皇后,到后来残暴苛责祸国乱世得以人尽诛之的妖后,她本该洒脱肆意的一生,竟全折戟在了这四方牢笼。
而当今圣上,九五至尊的程迹,却是个贤明又重情的好皇帝。哪怕结发妻已罪无可赦,却仍念及旧情,记挂着她当初的功绩,只是将她困于冷宫,并未废黜她。
乐无虞想到这里不禁冷笑,好他个贤明重情,真是当小倌还要立牌坊,好赖话全让他说了。不知是谁夺她功勋,骗她真情,让她背锅,什么屎盆子都往她身上扣,临了杀她满门、囚她于困,折辱她的骄傲,摧残她的铁骨,转头还能博得一个深情的美名,可笑至极!
她做皇后这么些年,世人说她利欲熏心,说她祸乱朝堂,说她蛇蝎心肠杀人不眨眼,却再没人记得她当年金戈铁马守一方安宁。
乐无虞自嘲地笑了一声,她清风明月、傲骨铮铮,怎做得那蝇营狗苟的腌臜事。可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纵观历史,有多少忠义被冤枉,多少良将被辜负。今日你还是军功赫赫皇恩浩荡,明日就不定成了罄竹难书的恶棍孽障。乐无虞扬了扬头,都说帝王冷血,从古至今又有何不同。
当臣不好,忠臣或奸臣,全凭上头一句话定夺。清史多冤魂,她怕也不过是其中万万分之一。
“娘娘!外头放炮仗了!”耳边突如其来的脆响将乐无虞从回忆的漩涡拉回来,她顺着安然手指的方向往窗外看去,外面炮竹声响,接着又有烟花炸上天,在无边浩瀚里开出一朵五彩斑斓的花。
烟花不好看,不如草原上的飞燕草,也不如大漠里的顶冰花。那些花是鲜活张扬的,是自由的生命,是她少年时代的见证。
而这燃起的烟花,再绚烂又有何用?生来只为讨好,不过是个逗乐的工具罢了。
乐无虞觉得烟花腻味,便扭头去看安然。这孩子长得瘦小又羸弱,十二三岁的年纪看起来和八九岁无异。她一身衣着陈旧却又干净,已经洗得泛了白,早看不出原本的样式。
她第一次见到安然的时候,她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娃娃,梳着两个高高的发髻,小胳膊小腿都宛如筷子一般,好似一折就断。
乐无虞被程迹下令关入冷宫,而她的侍女亲信也早被杀的杀囚的囚,除了每日有宫人往她门前摆一碗冷饭一碟清水,再没人踏足这四方禁地了。
她也曾哭过怨过,在这牢笼里竭斯底里,可等待她的只有无尽的沉默与孤寂。
武功被废,亲信落难,每日少得可怜的残羹剩饭,她逃不出去,活不下来,也死不掉。刚被贬的第一年,她宛如一个活死人。这也是程迹的目的吧,他从未来看过她一眼。他厌恶她,更害怕她。他放任她在此处不人不鬼,祈祷她早早死去,赶紧化作孤魂一缕。
就连乐无虞自己也觉得,她大概没几个日头可以活了。这地方阴暗又潮湿,像见不得光的鼠窟。没人记挂她,也没人能同她说上两句话。
第二年春,突然天降了一场大雪,一夜之间雪落了几尺厚,将她的院子填成了个与世隔绝的仙踪雪境。
那几日她不幸受了风寒,日日头昏脑胀,一觉醒来已是晌午。她昏昏沉沉地拉开门,却看见院子里堆起来个长得歪歪扭扭的雪人,而雪人身旁,有一个冻得两颊通红的女娃正在摆弄它。
“你是何人?”乐无虞开口问,却听到自己的声音比树皮划过地面的声音更粗糙沙哑。没办法,她已经太久没同人讲过话了。
小女孩听到后明显被吓了一跳,乐无虞甚至看到她被惊得险些跳起来。她没敢抬头,直直地跪下磕了个头,小半个身子都被埋在雪里。
“娘娘!奴婢错了,奴婢无意打扰娘娘,还请娘娘饶恕!”那小人战战兢兢地跪服在雪地里,头也不敢抬,整个人都害怕得颤抖。
乐无虞看着她小小一团,突然就想起了雪地里的狐狸,看起来柔软又无害。
“起来,到我身边来。”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响起。
对面的女孩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她,又赶忙起身走近她身旁。等女孩走到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一个俯身又是要跪,乐无虞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不用跪。”乐无虞清了清嗓子,又问道:“你是何人?年岁几何?怎会来我的院子?”
“回娘娘,奴婢名叫安然,过了春就六岁了。”小丫头怯兮兮地瞄了乐无虞一眼,又补充道:“昨夜下了好大的雪,我一时贪玩想堆雪人,可外面的雪都早早被宫人铲去了。我偶然间发现娘娘院子里积雪未除,以为这宫不住人,便悄悄跑进来了。”
“这深宫高墙,院门外还落了锁,你一个小丫头怎么翻进来的?”
“回娘娘,”小姑娘又咽了咽口水,接道:“我发现院墙根处有个小洞,容不得大人过,但足够我通过了,于是,于是我就爬进来了。”
“你倒是机灵得很。”乐无虞笑笑,将她领进屋内。“以前从未在宫里见过你,你是哪个公主的丫鬟?还是伴读?”
“回娘娘,奴婢都不是,奴婢自小跟着娘亲,娘说让干什么奴婢就干什么。”
乐无虞一挑眉,宫里挑小宫女断不会要拖家带口的。而年纪大点的宫女,也不会要有了身子的。所以这小女孩,应该是哪个宫女在宫里与人私通生下的吧。可程迹疑心病重,恨不得整个宫里的男人全是阉人,哪怕只是宫女,也不允许和谁有了私情。
她又问了两句,听小姑娘偷偷告诉她自己从未见过生父,只偶然听到娘亲说父亲名显徳。显德?这可不就是程迹的小字,合着这姑娘是他一夜风流的私生女。
安然的亲娘叫秋梨,本来只是哪个娘娘院子里的洒扫丫头,不料被帝王看中承了春宵一度。这渣男倒是睡完就忘拔吊无情,可怎料到这一次便有了安然。显德?这男人怕不是缺德。
秋梨身子硬又不显怀,刚开始自己都没发现,依然本本分分做着丫鬟的工作。可后来她肚子越来越大,这才害怕起到底发生了什么。唯一幸运的是那宫的娘娘心善,让秋梨把孩子生了下来,还给她分了个屋子,虽然不大,但带着孩子住也够了。
这么些年,秋梨在大家的掩护下把安然艰难地拉扯大,绝口不提孩子的生父是谁。而安然自己也不知道,她其实本应是个小公主。
乐无虞和她聊了几句,看她实在怕得抖如筛糠,便放她回去了。乐无虞扁扁嘴,这房里除了破败的床和桌再没什么摆设了,她本就不是什么温柔清丽的容貌,再加上这一年过得不人不鬼,就算不照镜子,她也知自己大概面容怖人,怕是把小孩吓坏了吧。
自从安然回去后,一连数天,她这院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冷寂。乐无虞偶尔会坐在窗畔,从布满窗纸的破洞里向外望去,看那一小块天,看天上飞过的云和雁。四周高墙,隔绝生气与寂寥,隔绝尘世与禁地。她是喧嚣世界中的一座孤岛,无人挂念,也无人留恋。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隔着小屋的一面墙,乐无虞听见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女孩将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别人听到似的,却藏不住里面的喜悦之情。
乐无虞拉开门,看见是安然站在门外。她还穿着上次见到她时的那身袄子,不太合身,小胳膊在外面露了一截。明明是塞了棉花的冬装,看起来却和薄薄的秋装没什么分别,大抵是洗的次数太多了吧。
小姑娘怀里抱着什么,见她开了门,立马献宝似的捧到她眼前。乐无虞打开一看,是碟还冒着热气的点心。
“娘娘,这是奴婢的娘亲刚做的糕,还热乎着,您尝尝吧!”安然捧着点心盒子,笑得比花更好看。
“你怎么又回来了?”
安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复又开口:“那日奴婢回去,害怕得不敢跟娘说当日到底去了哪。又过了几天,奴婢实在是记挂娘娘,便向娘亲坦白了,才知原来您就是皇后娘娘!”
“我早不是皇后了。”乐无虞侧了侧身,让她看清自己身后屋子里的一片破败萧条,这哪里是皇后,怕是粗使宫女都过得比她如意吧。她紧紧盯着安然,不愿放弃她脸上闪过的每一个表情。她甚至恶毒地想,这人是来嘲笑她?还是怜悯她?总不会是来讨好她的吧,毕竟她这个废人如今可没能力帮私生的公主正名。
“您是皇后娘娘,更是大将军!”安然眼睛亮晶晶的,神色纯真又坦荡。“娘亲都和奴婢说了!说您当年的故事,征战漠北又平复西疆,您是定四方的大英雄!娘很崇拜您,奴婢也很崇拜您!”
不应该是这样的,乐无虞突然控制不住眼角的湿意。她应该嘲弄她,折辱她,用最尖酸刻薄的话语来讽刺她,像所有这么做的人一样,她早就习惯了,麻木了。可安然偏偏没有,她就站在对面,坦诚又炙热,纯粹又直白。她眼中甚至还带着虔诚,她说:“奴婢相信您。”
于是冰川融雪,侯鸟归林,终于有人抵达孤岛,向她献上了一抹花环。这世间还有人记得她,不是流言蜚语中的魑魅魍魉,而是她,真实的本身。
再然后,安然基本上每天都要跑到她这里来,有时带来一些秋梨做的糕点,也偶尔会带来些珍贵的水果。乐无虞叫她来一起吃,她却摆摆手跑远一点,说她早就吃过了。
这个穿着破旧的小丫头,和她身后那个乐无虞未曾谋面的丫鬟秋梨,甚至自己都吃不饱饭,却甘愿把一切都让给她。她很感谢她们,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她的落魄,只给予她最温柔又坚定的支持。
在冷宫中这漫长的岁月里,若不是她们,乐无虞大概早就在哪天撒手人寰,孤独地离去了。
“娘娘,您吃不下点心,明日奴婢让娘熬点米粥带过来吧。”窗外一场烟花落幕,又有无数天灯扶摇而上。安然转过身来,一脸担忧地看着乐无虞。
“不用了。”乐无虞咳嗽了两声,自入冬来她就一直病重咳血,怕是撑不了几天了。面对逐渐逼近的死亡,她甚至有些期待和释然。
“安然,要是我死了,你也别太难过。”乐无虞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说:“教你的拳脚功夫每天都勤练着点,书也要好好读,别偷懒。”
“娘娘,您说什么傻话呢!” 安然跪坐在床榻下,眼圈隐隐透着红。“您说了等奴婢长大,把您和娘亲都带出宫去,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的。”
“安然,我跟你说过吧,我叫乐无虞。”她侧着身子,抚摸着安然的脸庞,又止不住地重重咳嗽了两声。自喉间涌上的鲜血太多,甚至沿着她嘴角流下来一缕。“无虞,就是无忧的意思,是个好名字,只可惜我这辈子未能无虞,下辈子吧!”
“娘娘!”安然的眼泪夺眶而出,拿着帕子去擦乐无虞嘴角的血,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安然也是个好名字,你娘起得好听。”乐无虞顿了顿,抑制不住地又咳了几声。“我当初问你姓什么,你说你没有姓。安然,就跟我姓吧,做我乐家的女儿,你以后就叫乐安然。”
“好,好,娘娘,都听您的!娘娘,您别不要安然了!”
又是一口腥甜从喉间涌出,乐无虞盯着安然那张哭花了的小脸,视野却渐渐模糊。“我只是有点困了,想睡一会。”她闭上眼睛,又断断续续地说:“安然,如果有下辈子,我定早早找到你,护你一世周全。”
“娘娘!娘娘!您别睡!您睁开眼啊!”
耳畔的声音渐行渐远,乐无虞感觉自己似乎在不断地下坠,又下坠。她脑子很沉,只迷迷糊糊地想,像她这种刀下无数生魂的人,怕不是连死也只能堕入无间地狱受尽惩罚。
这一辈子,也曾快意洒脱,也曾郁郁不得志。只是程迹与她,血海深仇终是未报。还有那莫须有的罪名,乐无虞突然很想笑,临死前她居然后悔,后悔没真像谣言说的那般,做个截胫剖心祸乱朝纲的坏女人。
突然间坠落好似到了尽头,乐无虞恍惚间感到一阵头重脚轻,片刻之后又觉得自己不断向上飞去,连灵台都变得清明。那一刹所有旧疾和病痛都消失了,她目视着自己从断了气的躯体里飞出来,不断地上升,又上升。
她看见乐安然匍匐在她胸前痛哭,看见囚了自己数年的牢笼在慢慢远去,看见皇宫内一片欢声笑语,也看见程迹那张虚伪至极的脸。她还在不断地上升,上升。皇宫在她视野里渐渐变小了,她看见了宫墙外的楼宇。再然后,这座城市也变小了,变得她看不清。
她越飞越高,看见城池接连着城池,看见北方的草原和西边的沙漠。再然后,除了大地还有海洋,无边无际的海洋,包裹着破碎的陆地。原来海的另一边是更宽阔的土地,原来这世界真的大到难以幻想。乐无虞突然笑了,笑得很开心。
她还在升腾,和几刻前宫里放飞的天灯比肩了。她左右四望,看见人们写着祈求平安喜乐的愿望。和眼前无边辽阔的景象比起来,人们小小的愿望,简直不值一提。
乐无虞继续腾空,有一盏天灯飞得很高,遥遥领先其他一大截。她牟足了劲,誓要看清这一马当先的灯是何方神圣。
当终于追上那盏天灯时,她清楚地看到灯上的字迹潦草狂放,笔锋却坚定,写着:愿鹤行随风而去,扶摇直上,自由尽兴,自此无拘无束。
她突然愣住了,因为鹤行,是她鲜为人知的闺中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