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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袁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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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高昌。
长青长大了。
袁源坐在盆边,给陈长青洗澡,看着他的身体,心中的第一想法便是如此。
陈长青有些不好意思:“源哥你……扭过头去……”
“从你八岁到现在不都是我帮你?怎的现在还害羞了?”
陈长青红着一张脸,自己转过身去,拿着手巾将自己浑身上下擦个干干净净后,跨步迈出盆去。
他人已经长大,小小的盆快要放不下他,出来时盆里的水瞬间少了一半。
陈长青用手巾裹着下|身,走出屏风,取下搭在架上的粗布衣裳随便披上,把煮好的水从炉子上取下来,手上隔着一层布料防止烫伤,拎回去。
屏风后,袁源就着陈长青用过的水,站在澡盆里脱最后一件衣服。陈长青进来后,便把热水倒进盆中。
袁源身上衣服全部褪去,露出了瘦得可怕的身体。
“源哥,坐。”陈长青挽起袖子,拿着手巾,给袁源洗后背。
由于三年前的毒,袁源的身体早就被折磨的没个人样子。这几年来不仅整个人只剩皮包着骨头,还变得有些驼背,身板不似之前那样挺得笔直,看上去苍老了很多,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
可袁源今年才二十出头。
陈长青注视着袁源的后背,洗到一半鼻头就有些发酸。他停下动作,用指腹轻轻摸着袁源后背凸起又硌人的骨头,指尖微微颤抖,而后吸了下鼻子,就在泪眼朦胧中帮袁源洗完澡。
如今袁源的身体已经差到洗澡都要人帮的地步,陈长青长大,自然是要伺候的。
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两人的关系早已不是简单的主仆关系,而是彼此在异国他乡唯一的亲人。
袁源被热气氤氲搞得本就有点头晕,又听到陈长青在后面哭鼻子,便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他聊天,好让他不那么因为自己的身体难过:
“东西都准备好了?”
“放心吧,落下了还有你给我送呢。”
“别,你自己不长记性,别拉着我受罪。”
袁源口中的“东西”,是陈长青去隰阁要准备的一应物什。
隰阁,属新姚书院,学子们到了年纪后会自行从学堂升入隰阁,读更深奥的书籍。
“去了隰阁,就要好好学,别成日就惦记着玩,整天野的像个猴儿一样。”
“我何时成日惦记着玩?该做的功课我都没有落下过。”陈长青为自己反驳。
他给袁源上皂荚,轻轻按摩他的头,力度不大不小,有效地缓解了袁源此时的头晕。
“不错,比上回有进步多了。”
陈长青轻轻一笑,转而问袁源:
“这皂荚好闻吗?今儿刚买的。”
袁源仔细闻了闻,随后道:“嗯,不错,芳香又不刺激,但是这味儿我闻着熟悉,像是出自临安晋平坊,看来这老板听说过晋平坊的招牌,说不定还是特意去中原学的手艺。”
陈长青听到“临安”两个字,又想起最近传来的消息,心中郁结,动作瞬间慢了下来。
袁源感受到他的动作,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急忙扭过脸去安慰,谁知陈长青却摇了摇头,道:“无妨……哎你别乱动,头上的沫飞得到处都是,待会儿不好收拾了……”
陈长青心中苦涩,但为了不让袁源担心,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心中早已波涛汹涌,他使尽全力,甚至咬紧牙关,才堪堪忍住,没让自己过于失态。
消息是今年年初传来的。
那时,他与慕容果关系正亲近,慕容果这人又没心没肺惯了,什么大事小事都说与陈长青听,陈长青便是这样得知大梁再割两州给高昌的事。
去年八月,高昌骑兵突然南下,目标直指都城临安,至于进攻原因是什么慕容果也不知道。大梁为保社稷,再加上已经退无可退,便派兵在河南府迎战。
然而,敌我实力悬殊,双方在黄河展开血战,大梁不敌,三个月内接连损失两员大将,后在不得已之下,退至长江。
高昌本欲再进,可大梁士兵已至长江,再无退路可走,便在长江边上决意拼死战斗,颇有背水一战的气势。
长江边,决死战。在那十五天的战斗中,鲜血染红了长江水,江面上漂着满满的尸体,不知是高昌士兵还是大梁儿郎。
暗无天日的十五天结束时,两方均损失惨重,尤其是大梁。
大梁以举国之力迎战,到那时已经再无力与高昌抗衡,反观高昌这边,援兵源源不断抵达,打完一波又来一波,无穷无尽,没完没了。
没办法,大梁只好投降,同意将物产丰富的通泉州和安州割给高昌。
陈长青拧干手巾上的水,给袁源擦干净身子,扶他起身。
“再去检查一遍,明日就要走了,莫要忘了什么。”
“不会忘的,倒是源哥你,不要因为我不在无人督促,你就不喝药了。”
“我知道,你源哥好歹也是个大人。”
“亏你还知道。”
两人就这样打打闹闹,收拾了东西,有吃过晚饭,早早爬上床去睡。
第二日清晨,陈长青被外头的嘈杂声吵醒。他揉揉眼睛,刚想看看是谁,却被袁源轻轻按住:
“再睡会儿,时辰尚早。”
“外面怎么了?为何这么吵?”
“赫鲁沫得胜归来,百姓都在夹道欢迎。”
赫鲁沫?这个名字陈长青倒是听过,黄河血战中,其中一位梁国大将便是死在赫鲁沫的刀下。如今他班师,自然是高昌的大英雄。
陈长青趴在窗户口,把窗子微微打开一个缝儿,看着眼前这名高昌的仇人,心中五味杂陈。
窗户被袁源轻轻放下,陈长青疑惑地扭回头去看着袁源。
“再睡会儿吧。”
陈长青摇了摇头,现在他也睡不着了,便掀被子下地,帮着袁源一起准备早饭。
时辰已到,该出门了。袁源将陈长青送到隰阁,帮他收拾了屋子,又朝他千叮咛万嘱咐后,方回到家,可他一进家门,便看到桌上摆着的、曾经隶属于他却被收缴的梅花针。
袁源顿时嗅到危险的气息,他打量四周,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便迈入屋中,背手关门。突然,背后饱含内力的一掌将他击倒在地,他擦了一口嘴角的血,回头看到的是祝乐山那张面带刀疤的脸。
“好久不见啊,”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只见慕容恭一袭黑衣,头戴斗笠,在众人裹挟之下从祝乐山身后走出。他掀开斗笠,嗜血一般的神情完完全全地展现在袁源眼中。
“大梁暗卫,袁、鹏、轩!”
乌云涌起,遮住白日阳光。
大雨将至。
陈长青忙活了一上午,可算是收拾好了自己的院子。隰阁有一点好,因为考上隰阁的人少,是以每个学生都能分到一间单独的小院,这倒是让陈长青高兴不已。
无人打扰,好不自在。
他擦了擦汗,一回头正好撞见了前来找他的慕容果。
此时慕容果已经十三岁,身材算不上高高大大,但和陈长青相比还是壮了不少。
“长青,忙活什么呢?”慕容果一来便搭住陈长青的肩膀,拽着他一起去自己的院子。
“告诉你个秘密,”中途慕容果神神秘秘地耳语,“对你来说这可是个好事儿!”
“什么事啊?”
慕容果拖着陈长青来到自己的院子,给陈长青倒了杯茶喝,又让身边的宫人们退下,关上门,才低声说道:
“你姑姑,陈其敏,要嫁到高昌了。”
“啪!”陈长青手里的茶杯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哎你怎么了?别哭啊!”
陈长青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落泪,搞得慕容果慌了神儿。
“别哭别哭……”慕容果忙着哄他,急出一头汗。
陈长青像个傻子一样流泪流了半天,这才反应过来:
“果儿……”他边抽鼻子边问,“你说的可是真的?没有骗我?”
“骗你做什么呀!”慕容果差点翻白眼,“昨天刚得的消息,大梁战败,为了阻止我高昌不在进犯,主动提出和亲。”
一听这话,陈长青倒是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伤心。终于有个亲人来高昌了,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想到这儿又有点郁闷,为了排解心中苦闷他打算找点事情做,便弯下腰去收拾被他打碎的杯子。
“你别碰了,当心割着手,待会儿祭事要说你。”慕容果拦下他,把他手中的碎瓷片抢走扔地上,道:“一会儿我让宫人们收拾就好。”
“不过话说回来,”慕容果拧起眉头,“祭事最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总是找不到他人,需得在专门的时间约他才行……”慕容果说到半中间,突然狂风骤起,吹开了窗子。
陈长青去连忙去关窗,就在那瞬间,一声闷雷响起,吓得陈长青手一哆嗦。那雷仿佛劈在他的心上,他感觉有大事要发生,而且是很不好的事。
他在犹豫中关了窗,走回慕容果桌前,却见慕容果拿起陈长青和自己的考试纸,对他道:
“走,去找祭事,把入学的这堆破事办了再说。”
陈长青见状,也觉得先办正事,便拿了一把伞在手上,与慕容果一同去找萧啸天。
不一会儿,炸雷声起,大雨旋即倾盆而下。
小屋内。
红衣卫和黑衣卫已将小屋围得水泄不通,慕容恭坐在桌前,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说罢,”慕容恭随意摆弄着那些致命的暗器,道:“为何擅自偷你的暗器?就这么急着为你大梁报仇么?”
袁源冷哼一声,看也不看慕容恭一眼。
“啪!”慕容恭将那些暗器狠狠摔在桌上,面露狰狞之色:“说!”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太子殿下难道不知道么?您心里明镜儿似的,何必与我白费口舌?”
“不说是吧?”慕容恭起身,信步踱到袁源身前,“那我来说。”
“你私自偷走带着剧毒的暗器,盗取高昌功法秘籍,究竟意欲何为,不言而喻了吧?”
“放屁!我不屑于做梁上君子,也不稀罕你们的破秘籍!”
“哼!还狡辩?证据都放在你面前,还说自己没偷?!”祝乐山在旁煽风点火。
蒋应安站在后面,略带同情和担忧地看着袁源。
“来人!将他押走,带回狼头地牢,打到他说为止!”
红衣卫和黑衣卫上前,却被袁源挣脱开:
“谁敢碰我?!”说着,他一腿扫去,踢开离他最近的祝乐山。祝乐山气急,抽出双鞭迎上来,却不想又被袁源躲开。
真是顽固,身子都成这样还能与我缠斗至此!祝乐山心想,他攻势越来越猛,双鞭宛若游龙,袁源身体大不如前,面对祝乐山使出全力的攻击,逐渐招架不住。
他破窗而出,不料迎面撞上蒋应安。他看着蒋应安,眼神复杂,似是托付后事。
蒋应安并未下死手,甚至在有意让着他,祝乐山慕容恭见状,双拳微微握紧,让祝乐山上去,立即诛杀袁源。
屋外大雨滂沱,如银河倒泄,整个世界处在一片水帘之下,甚至看不清前方。
袁源此时已经浑身湿透,由于方才与祝乐山的打斗,他此刻已然支撑不住,可他还在尽力聚气。祝乐山马上追来,一掌击中袁源后背,袁源当即一口鲜血喷出,重重摔倒在地。
那一掌太凶太狠,袁源抵抗不住,此时头脑一片混沌,双目已经看不清前方,只能凭着感觉来。
祝乐山双手持鞭,一步一步走来,看着地上的袁源,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随即举起双鞭,正要落下时,不想袁源一个打挺起身,堪堪躲开了祝乐山的攻击,踉踉跄跄朝前跑去。
不,应该说是逃。
他不想死,这次慕容恭明显是奔着杀了他而来的,他也知道这幅身子大限已至,可他就是不想死。
长青才十一岁,还那么小,自己若是死了,谁来照顾长青?会比自己照顾的好吗?会比自己了解他么?
他不能死,可现在实力不如人,为了活着他只能跑。
丢掉大梁暗卫的尊严,像条落水狗般地跑,像条丧家犬一样逃。
祝乐山看着袁源,不慌不忙,一甩手,左手的鞭不偏不倚击中意识模糊的袁源。袁源被打中脑袋,直直摔倒在地。
鲜血顺着他的脖子流下来,红色的血线覆盖住他脖子上的青松刺青。他挣扎着爬起来,赤手空拳去挡祝乐山的攻击。
雨越来越大,眼前一片模糊。袁源凭借着身体的本能,竟然是与祝乐山又纠缠了数个回合。
祝乐山见他如此顽强,当场气急。他双手再次聚气,将内力悉数汇于鞭上,抬腿去踢袁源要害,在袁源躲避他的腿部攻击时,虚晃一挡,带着狠戾之气的鞭正正好好击在袁源左胸。
“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声音挥之不去,甚至盖过了大雨的哗哗声。
世界仿佛一片安静,什么也没有。袁源重重倒在地上,不住地喘气,他能感觉得到生命如同指间流沙一般,正在一点点的流失殆尽,抓也抓不住。
弥留之际,他好像看到了陈长青。陈长青还是当年的模样,怯生生地站着,害怕周围的一切。
袁源看到陈长青的样子,忍不住抱抱他。袁源上前去,将陈长青揽在怀里,轻轻拍着他,告诉他一切没事,源哥在呢。
袁源躺在血水里,在雨中伸出一手。
“啪嗒!”,他的手无力地落下,双目圆睁,最终与这大地融为一体。
命染黄沙。
祝乐山踹了踹袁源的尸体,手持双鞭还要打,却被蒋应安拦住。
“怎么?”祝乐山斜眼看着蒋应安。
“人已经死了,”蒋应安定定地看着祝乐山,“此人好汉一条,可杀,不可辱。”
“你……”
“好了!”祝乐山险些动手,却被慕容恭打断。
“他既然已经死了,便不用再费力气了,去,拖到城外埋了吧。”
“是。”几名红衣卫手脚麻利,找来一辆拖车,将袁源拖到城外乱葬岗,随便一扔。
可怜袁源一代英才,一生未做过什么错事,却落得如此下场。
袁源,字鹏轩,梁国暗阁第三代青松暗卫之首,于大梁天正十三年五月殒命,终年二十一岁。
新姚书院,隰阁。
陈长青和慕容果去找萧啸天,结果人不在,等了好一会儿后终于盼来这位如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祭事。
办完后陈长青和慕容果双双躺在大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他们躺了很久,直到慕容果身边的宫人进来。
“干什么啊?没见本殿下正休息吗?”
“奴才自知不该打扰了殿下,但此事不是件小事,所以奴才才……”那宫人对慕容果说完,瞥了一眼仍然在躺尸的陈长青。
“好好好,快说吧。”慕容果不耐烦道。
那宫人在慕容果身边耳语,慕容果听到这消息,震惊地捂上嘴。
待宫人说完退下后,慕容果依然没缓过来。
“什么事啊?”陈长青懒洋洋地从床上起来,揉了揉眼睛。
方才没注意,竟一不小心打了个盹儿。
慕容果迟疑着,不知要不要把此事告诉陈长青。
“怎么了?你不舒服?还是出什么事了?”陈长青看慕容果神色不对劲,问道。
“没,没什么。”慕容果磕磕巴巴道地说,这时,萧啸天却冒雨前来。
“祭事?”陈长青和慕容果同时起身,“您怎么来了?”
萧啸天却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而是直接对陈长青说道:“你,跟我来。”
陈长青一脸疑惑,不知萧啸天找他要做什么,便跟着去了,倒是他身后的慕容果,仿佛知道萧啸天要说什么做什么一样,面色复杂,甚至带有一丝悲伤的看着陈长青。
陈长青:“???”
萧啸天大步走得飞快,陈长青在后面得跑着才能跟上。雨已经将他淋透,待到了萧啸天的赐闲堂时,陈长青已经彻底变成落汤鸡。
“祭事,您找我何事?”
萧啸天扔给陈长青一块手巾,让他先擦擦自己,随后道:
“如果不出我所料的话,最迟今晚,太子殿下便会召你去问话。”
陈长青真是摸不着头脑:“为何召我?我可是做了什么事?”
“你确实没做什么事,但是你的侍卫就不一定了。”
“源哥?源哥做什么了?”陈长青的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儿,“源哥”两个字一出口,他顿时就觉得心里有块悬着的大石头。
萧啸天停下手中擦头的动作,看着陈长青,道:“私自拿回剧毒暗器,窃取功法秘籍……”
“不可能!源哥不会做这些事!”陈长青想也不想,当即说道。
“我知道,可太子说他做过,他只能是做过。”
陈长青怔住,随后道:“你的意思是说……”
慕容恭有意陷害?!
萧啸天沉默着,轻轻点头。
“不论慕容恭问你什么,你统统都说不知道,若他有意刁难你,记得审势度局,切不可慌张,我已派人想二殿下打过招呼,他那边也会尽力帮你,记住了?”
陈长青略有些茫然,点头答应。
“陈长青何在?!”
赐闲堂内正安静无声时,红衣卫的喝声堪比外头的雷声。萧啸天起身:
“陈长青在我这儿有事要办,你们做什么?”
红衣卫面不改色,依旧是那副不容争辩的神色,道:“陈长青家仆袁源私藏剧毒暗器、窃取高昌功法功法秘籍,被黑衣卫抓获,人赃俱全,现已伏法!陈长青身为主,嫌疑重大,太子殿下特意命我等前来,将陈长青提至狼头地牢,严加审问!”
伏法?什么意思?陈长青听到这两个字,心中顿时涌上一层不安。
“不可。”萧啸天当即拒绝了红衣卫,微微侧身,将陈长青护在身后。
然而红衣卫不与他多废话,二话不说上前与萧啸天抢人。
“你们要干什么?!”萧啸天吼道。
“奉旨办案!让开!”
“好了,都住手吧。”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屋内一应人等闻声纷纷行礼。
“太子殿下。”
慕容恭信步走到萧啸天身前,看了眼陈长青,视线复又回到萧啸天身上:
“萧祭事,前因后果想必红衣卫都跟你说过了,本宫乃当朝太子,有些事自然要为国家考虑。”他又瞥了陈长青,继续道,“萧祭事今日这般抗拒红衣卫,莫不是……”
陈长青摒住了呼吸。
“莫不是对本宫有意见?”
萧啸天当即撩开袍襟,跪倒在地:“臣萧啸天,绝无此意!”
“那萧祭事为何一直护着你身后这番邦质子?”慕容恭轻声笑,问道。
萧啸天不语,半刻后道:“太子殿下,陈长青今年十一岁,这么小的孩子不会有那般心思,况且我身为新姚书院祭事,陈长青在我书院内,我便要做祭事该做的事,总归对谁都是个交待。”
“既然如此,那不摆明了萧祭事还是信不过我?”
萧啸天跪在地上,一滴汗顺着脸颊落下,滴在地板上。陈长青站在一旁,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不尴不尬地站在那里,视线不知道往哪儿搁。
屋外的雨丝毫没有弱下来的意思,屋内数余人挤在一起,不免有些热。
看样子慕容恭今天不把陈长青带走誓不罢休,他也没有使出太子的权力强行将陈长青带走,而是犹如一头豹子,欣赏着嘴下猎物最后的挣扎。他坐在萧啸天的太师椅上,宫人给他扇着风,闭目养神。
“还不放人?”许久,慕容恭懒洋洋地问道。
萧啸天深吸一口气,想好措辞,刚要说时,却波那个门外进来一个浑身被雨淋透的红衣卫。
那红衣卫一路来到书房,嘀嗒嗒的水弄脏了地面,来到慕容恭身前,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慕容恭当即色变,眉头拧起来,无暇顾及跪在地上的萧啸天和傻站在一旁的陈长青,直接起身离去,像是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办。
慕容恭走后,萧啸天从地上站起来,由于跪得太久,起身时有些头晕,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还好有陈长青从旁扶着。
“要开始了么……”萧啸天喃喃道。
“什么?”陈长青以为萧啸天是在和他说话,便开口问道。
萧啸天没有理他,而是找来一把伞,将他送回去,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回到陈长青锁住的广院时已是傍晚时分,这雨下了整整一天,在高昌真是难得一见。
萧啸天将他送到院门口,把伞递给他,煞有介事道:
“一切小心,近日可能不太平。”
“嗯。”陈长青点点头,报以一个坚定的眼神给萧啸天,示意他别担心。
萧啸天“嗯”了一声,随即进入雨幕中。陈长青目送他离开,直到看不到萧啸天后方撑起伞回到屋前,刚要进去时却发现屋里有人,看窗上的剪影是慕容果,好像在和宫人说着话。
陈长青正欲掀开帘子进去,可屋里传来的谈话内容却让他怎么也走不动路。
“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陈长青身边那随从被祝乐山打死后,尸体当即就被红衣卫拖到城外乱葬岗了。”
慕容果闻言倒吸一口凉气,皱着眉沉吟片刻后,对那宫人道:
“你可得把嘴闭紧了,长青与他那随从关系亲密,若是被他知道此事……”
轰隆隆——
今日最响的雷声炸起,天空中电闪雷鸣,陈长青站在屋外,止不住地发抖,眼泪如同断线珍珠似的往下滚。
他扔掉手中的伞,不由分说地冲进大雨中,疯狂地向外跑去。
“长青!”屋内的慕容果看到他,立即也跟着出来,不忘回头对那宫人说道:
“快去找祭事!”
“是!”那宫人慌慌张张,得了命令连忙去找萧啸天。
“开门!开门!”陈长青跑到新姚书院门口,狠狠拍打着厚重的大门。
他要出去!他要找源哥!源哥不会死!
“干什么干什么?”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碗浊酒,有些不耐烦。
陈长青“扑通!”一下跪在那门房面前,哭着说:“求您让我出去,我有要事要做!求您,求求您……”
那门房见陈长青这副样子,猜测他可能是遇上了什么事,可书院有书院的规矩,他也没法子,只得拒绝。
陈长青屡次恳求无果,便离开大门,跑到三年前送拓跋昭时爬上墙的地方,借力一蹬,上了屋檐,可是雨天地滑,陈长青刚一上去就滑倒,连人带瓦片摔下去。
陈长青顾不得此刻身上的痛,他爬起来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摔到书院外,便费力地起身,往家跑去。
身后慕容果和萧啸天已经跟了出来,慕容果在雨中大喊:
“长青!等等!”
陈长青已经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了。他不停地跑啊跑,跑过空无一人的大街,跑过臭气熏天的水沟,跑过遍地菜叶的菜市场,匆匆忙忙跑回家,推开门,在家门口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喘着气。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昏暗的大地。陈长青借着闪电的光,看清了面前的一切。
家里没有人。
陈长青的心瞬间垮了一半,他感觉自己快撑不下去了。他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嗓子里仿佛有一口血,甜腥味充满他整个口腔,由于剧烈的跑动,胸口像是被人刮了几刀,不停地发痛。
可他并没有休息太久。方才那宫人说到城外乱葬岗,他便起身,在关城门前跑出城。
今天的雨是高昌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雨,有如银河倒灌,大雨洒向世间,下了一天也不见有停下来的倾向。
慕容果和萧啸天跟在陈长青后面,跑到菜市场时慕容果再也跑不动,萧啸天也逐渐体力不支。他们找了一处地方避雨,萧啸天沉默着,两人纷纷在想陈长青去了哪里。
正当他们陷入难题时,慕容果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可能。他急忙对萧啸天说道:
“你说,他会不会去乱葬岗了?”
“有可能。”说完还没等休息够十个弹指,便再次冲进雨里,往城门方向跑去。
“哎你等等我!”慕容果起身,跑在萧啸天身后。
天地间暗淡无光,陈长青跑出城外后,问了即将收摊的茶点老板乱葬岗在哪儿。茶点老板半信半疑地打量了他,指给他方向。
乱葬岗尸臭冲天,蛆虫遍地,血水横流。由于天太黑,陈长青根本看不到眼前的景象,他只好趴在尸体堆上,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翻过来,仔细看他们的脸,辨认是不是袁源。
这个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陈长青就像一根弦,此刻绷紧到极致。他不停地翻找,还未长开的手臂吃力地翻动着尸体,心中一点也不希望找到袁源。
他宁可相信今天听到的话不是真相。
陈长青逐渐体力不支,动作慢了下来,可他依然不放弃。萧啸天和慕容果已经赶到,他们看到陈长青,实在忍不住心中发酸,慕容果甚至红了眼眶。
源哥,源哥,源哥……陈长青心中默念,突然,一只白皙瘦弱的手吸引了陈长青的注意,他颤抖着,找到手的主人,将他翻过来,借着闪电仔细看他的脸。
电闪雷鸣,闪电照亮大地,却瞬间收走一切光亮,将黑暗还给了这世间。
那是袁源的脸。
陈长青再也支持不住,他仰起头,任由雨水砸在自己脸上。
“啊——”他发出了绝望又悲怆的大吼。
“啊——”他面朝苍天,怀里抱着死去的袁源,那声音悲恸不已,吼声响彻天地。
“嘣!”那根弦终于断了,陈长青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向后倒去,倒在萧啸天的怀抱之中。
萧啸天抱着昏死过去的陈长青往书院走去,慕容果身旁的宫人也及时赶到,撑着伞遮挡大雨。
风雨晦暝,雷电交加。
这高昌的天,不知何时才会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