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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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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听红芳说三阿哥与梨悠在一起戏耍的事情,面上露出欣喜之色,连忙吩咐几个丫鬟麽麽去叫三阿哥过来。
何清今天早早地离开了,却在街上遇见了那日跪地卖身的姑娘,只见她身着浅蓝流云裙,腰间别着几颗精致的红豆样的饰品,脖子上挂着一款长长的银链子,一走还能听见丁冬的声响,却见她发饰也多了不少,还有一支甚是显眼的浓绿珠钗,耳朵上也荡着两颗大大的珍珠银坠子,也不知是不是值钱货,反正穿到她身上,却是光彩夺目,何清用手细细抚摩着下巴,嘴角肆意地翘了起来,很有深意地看着那姑娘迈着碎步向前走,却见她是昂首挺胸,胸口的银链子很是招摇地荡着,突然一抹刺眼的光将何清弄得猛眨了一下眼。
“姑娘,别来无恙啊。”何清揉了揉眼睛,无所谓地甩了甩手,将手别在后面,笑着踱到前去,那姑娘却含着笑回过头来,冲他轻笑一下,露出一排细米白牙,唇若朱丹,脸若鹅蛋,肤色细腻的闪着奇异的光芒。
“公子也别来无恙啊。只是奴家如今已是身有所属,公子也买不下奴家了。”她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似的,眼睛笑得眯缝起来,侧着脸打量他。
何清知道那日她跟那老鸨走了,估摸着在妓院里打杂,现下是出来买东西的,她手里捧着好几把团扇,都是纱纺的。
“敢问姑娘芳姓?”何清彬彬有礼起来,那姑娘也丝毫不迟疑,答道,“奴家姓苏。”
“名?”
“幕潮。”
“好名字。”何清饶有意味地看了看她的穿着,还有她捧着团扇袒露在烈日下的纤纤玉手,笑道,“姑娘写得一手好字,又会弹琴吹萧,连名字也起得如此诗意。看样子,姑娘的家世也不一般啊。”
本以为那姑娘会头也不回地走,却没想苏幕潮轻笑一声回他,“公子如此关心奴家身世,从开始到现在您似乎都有些怀疑的味道。只是奴家只是一介草民,身无分文,如今才好不容易谋到一份活儿干,公子难不成还以为奴才能留在这京城成祸害吗?”
何清被她说得垭口无言,却见她弯着嘴角继续朝前走了。
梨悠抓着弘时的手,俩人慢悠悠地跟在几个丫鬟后头,细细交谈。
“三哥哥小时候可是与你额娘一同住?”梨悠笑着问,口里还嚼着冰糖葫芦,她只比弘时小几个月,但样子看上去,却小了很多。
弘时想了想,而且还想了很久,才道,“少有。”
“那三哥哥可知道我?我小时一直与额娘住一起。”
弘时有些无趣地低头看她那张幼稚的小脸,却见梨悠是一脸的严肃,“但我连额娘的样子都没有记得很清,她便去了。”
弘时顿时懊恼地看了看四周的花草,觉得面前这小姑娘比自己还可怜,于是将手中的小手握得更紧了,“你怕什么?”
“我没有怕。”梨悠笑道,“若是三哥哥总能陪我玩倒也好。哎,只可惜啊......”弘时刚想听她说下去,却见她突然不说了,而是含着笑看着自己。
弘时挠了挠脑袋,问道,“难道你三哥哥不能总陪你玩?”
“只可惜小女总是要出嫁的。若是三哥哥想总陪我玩,就得娶我。”她带有一丝羞涩地靠近他耳边道,很容易脸红的弘时这回却没有脸回,而是一本正经地将她的手拉拢进自己的胸口,也含起了一点笑意,“只怕你以后会后悔。”
“会后悔?是三哥哥后悔吧。”梨悠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明显是一个还没有成熟的小孩。
弘时却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一样,看到了什么呢?看到了金色的东西,还会发光......
弘时回过神来才勉强扯了扯嘴角,轻道,“那你就先见见未来的公婆吧。”
梨悠乖巧地挪步到了李氏跟前,李氏如慈母一般抚摩着她细腻的发丝。她笑着弯起嘴角对着全屋子人笑,全屋子人却都异常的安静。
“董姑娘的奶娘呢?”李氏看了看屋子周围的人,一个中年妇女低着头到了跟前,“奴婢在。”
“董姑娘若是爱吃什么,不如叫府里的厨子弄些菜在这里吧。王爷几次说起董姑娘乖巧伶俐,如今见到了,真想多留她一会儿。”李氏很亲昵地揽着梨悠的脖子咯咯直笑。
弘时刚想阻拦,却被红芳拉住了手,他看也没看就退到了一边,拿着一本不知名的书发呆。
梨悠甜甜地开口,“三哥哥一表人才,如今看了三哥哥的额娘,竟似仙女一般呵。”
“小丫头真会说话。”李氏笑着道,红芳端着一碗茶水走到跟前,笑问她,“不知小姐想喝些什么?奴婢这会子给您弄些点心来也好。”
“方才同三哥哥出了府买了些东西。”梨悠见红芳过来了,也是十分有礼地回了一句,而后又去与李氏说笑。
待到梨悠在李氏屋子里用完了膳,便被丫鬟麽麽给送走了。李氏将弘时挽留住。
弘时近日来显得很是憔悴,象是没有睡好一样,李氏带着疼惜抚上了他的脸颊。
“你看,这半边脸都红得跟什么似的。”李氏轻轻给他抹了抹,见他依旧是两眼空洞不肯说话。
“额娘也都是为了你好。”李氏轻轻叹了声气,“知道你生性淡泊,对于许多事情你都不爱在意。但是等你长大了些,你就发现,哎,这些东西不要不行。”
弘时才抬着疲倦的双眼看了她一会儿,而后又挪开了,轻声道,“儿子知道该怎么做,只是现下......却也不必要担心什么。”
“额娘家世贫寒,如今也只能靠你舅舅撑一撑了,只是你舅舅的日子也过得不好。”李氏在红芳的搀扶下支起了身子,然后又吩咐她退了下去。“王爷能让那丫头进府来同你玩,自然是暗地里给你安排往后的事儿......”
弘时转过头盯着她,他仿佛也看到了这个愚蠢的女人脸上写满的枯容与悲哀。
“额娘你放心好了,这丫头将来定是我的人。跑不了的,您那么着急又是何必?”
许久,他才开口说话,却叫门外的红芳听得手上一惊,差点盆子就要被丢下,好在被迎面赶来的春香给接住了。
“姐姐,出什么事儿了?”春香沙哑着嗓子问道,然后将盆子交到她手上,也没等她开口,便径直走了进去。
红芳伺候李氏沐浴时,听见李氏极其疲惫的呼吸声,于是贴到她耳垂后问道,“侧福晋身子很累么?”
“呵......许是操劳太多了。”
红芳心里笑得发毛,这女人,不仅愚笨,而且还爱杞人忧天,该想的她想了,不该想的她也想了,但总是往错的地方想,也总爱往错的地方去做。
“侧福晋,三阿哥如今年岁还小,该是潜心读书的时候,不能让他分了心不是?您整日盼着看他,他也得满院子地走来走去,有时候奴婢跟在他后头,他都嫌烦了,王爷有时叫他去书房,说是要检查他的功课,但每次回来总见他愁眉苦脸,想必是书没读进去。”红芳一边往盆里撒花瓣,一边唉声叹气。
李氏眨了眨沾满雾水的眼,轻舒了口气,“想得越多就越好。你这丫头很聪慧,三儿若是不听你的,听别人的话,我倒不放心啊。那教书的先生我也没有见过,若是能见见,也好让我交代交代。三阿哥是四爷的命根子不是?”
红芳听她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软,明显是有些颤音在里头,她干涩地开口,“那是自然。如今四阿哥年岁尚幼,三阿哥自然是爷的命根子了。”
“所以千万别让他给拔了。”李氏看了她一眼,便闭上眼缓缓顺气。
雍亲王下了朝,在书房里呆了许久,却见一老奴才出去传话将弘时叫了过去。
又象往常一样,弘时站在桌角,四阿哥便捧着一本书要考他。这回考的是((吕氏春秋))。
弘时对答如流,显然是下了功夫。
四阿哥听他背得不错,就微微点了点头,将他唤到身边,拍了拍他单薄的双肩,与他倔强的双眼对视。
“阿玛......”弘时被他盯得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四阿哥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夸奖道,“还不错,你若是下了功夫,老天自然会给你成效,你读书读得晚,阿玛也不愿意你落后。”
弘时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有些迟疑地将身子靠近他,要坐在他腿上。
四阿哥见状先是有些迟疑,而后会心地一笑,将他一把抱上了自己的大腿,呵呵笑道,“小子,谁教你的?学会撒娇了?”
弘时心里暗自想,是你把我想得太小了。
他瘪了瘪嘴道,“阿玛,是儿子自己学的。”
“何清人呢?”
“回阿玛,先生已经回去了。”
“他教得如何?”四阿哥看了看弘时白嫩的手,有些发呆。
弘时吓得将手缩了进去,四阿哥重复道,“教得如何?”
弘时点了点头,不肯说话。
四阿哥有些狐疑地看了看他,“那人讲话举止非同一般,你若好好听他受教,自然是会有所长进的。”
弘时也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地轻轻看了他一眼,便迅速低下了头,搅着手。“你这个孩子,打小就有些经不起事儿,阿玛一有事问你,你便畏头畏脑,难不成你阿玛是洪水猛兽?”
弘时猛地摇了摇头,却突然捂着胸口咳了起来。
“身子还是差得很哪。”四阿哥皱着眉头为他拍打脊背,“可有叫你身边伺候的人夜里给你掖好被子?怕是又着凉了吧?”
弘时摇摇头,紧抿着嘴巴,好象发誓绝对不要再开口说话,四阿哥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将他放到了地上,“多让何清带你出去走走吧,只是要叫多格他们跟着。”
弘时舒了口气走除了父亲的院子,却见红芳在前面的树下站着,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
“红芳,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弘时虽然是在问话,却没有一点问话的语气。
红芳听他说话有些没底气,便轻轻为他拍背,“我看你进屋子时就有些发热,现下从里面出来了,怕是热得慌。”
“我有些凉。”弘时低着头绻起了身子,抬步往前走,红芳连忙过去问道,“三阿哥怕是着凉了吧,快跟奴婢进屋子去。”
弘时“啊欠”一声便打了个喷嚏,象倒蒜一样点头,跟在红芳后面进了屋子。
“三爷怎么了?”屋子里奶娘正给他整理书本,却见红芳和他正慌慌张张进了来,便将抹布放下,行了一礼。
“三阿哥身子凉了。”红芳将昏昏欲睡的弘时扶到了床边,冲奶娘道,“快去叫管家请大夫来吧,这不能拖着的。”
“王爷在府上,奴婢这就去找王爷。”奶娘二话不说撒了腿跑了出去。
夜里弘时已经病得不行了,额头上总是冒出微薄的细汗,擦掉了又出,出了又擦掉。时不时还能听到他的呓语,只是说的是满语,红芳怎么听也弄不明白。
春香和几个小太监正围在一起一边说笑一边煎药,红芳听那几人的声音越发大,便发了脾气冲外头吼道,“你们几个小蹄子,怕是欠管教吧。”
外面立刻没了声音,春香年纪还很小,那几个小太监也是胆子小得可怜。
红芳刚吼完,回过头却见弘时正皱着眉头不住地摇晃着脑袋。
红芳心疼地抚上他蹙成一团的眉心,慢慢地将它们抚平,弘时轻轻地“诶”了一声,是很长的,红芳才看见他胸口一上一下,正有条不紊的呼吸,才弯起嘴角笑了出来。
弘时过了好久才睁开眼,红芳正朦胧着眼睛打着哈欠。见三阿哥醒过来了,便一把将他的脑袋揽到了枕头上,凑上跟前问道,“三阿哥,觉得舒服了些?”
却见弘时显得有些干渴难耐地摇了摇头,红芳刚想拿开手,却才发现弘时背后出了好多汗。
“三阿哥你......”红芳连忙回过头去冲外头叫道,“春香药好了没有?”
春香尖细的声音响起,“快......快好啦!”
红芳见弘时又有话要说,便连忙将他要起来的身子摁了下去,凑到他跟前,低着嗓音问他,“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方才做噩梦了。”弘时的声音显得很柔弱,却依旧带着软软的笑。
红芳摸了摸他微烫的额头,叹声气道,“快说说,三阿哥都梦了些什么?”弘时先是盯着天花板发呆,过了好久,才侧过脸对着红芳道,“我梦见我生辰那天,好多人都来我屋子里了。”
“三阿哥怎么不摆桌宴席呢?”红芳用玩笑的口吻轻声打趣他。
他很吃力地扯了扯嘴角,明显是不想笑,他觉得嗓子很痛,但还是很艰难地开口,“他们都来我屋子里送礼。但是第二天他们都不见了。”
红芳听了心里暗暗吃惊,“于是我就去找他们,问他们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了。”
红芳觉得心里头有一股酸酸的味道,不对,好象是鼻子,她听见的是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的声音,看到的是一张只有十岁的面容。但是里面好象有说不尽的沧桑,诉不完的心事。她习惯性地去抚摩他的眉心,想让他说话的时候带些刚硬。
这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该有的语气,也许他的父亲觉得他这样是怕事,但红芳觉得他这样是因为心里装进去了太多的事。
“他们都没有说话,都离我而去了。”弘时笑了起来,笑容逐渐放大,让红芳觉得心里凉了一大半,弘时突然看见红芳的眼角渗出一颗豆大的泪珠,急忙探起身子,却又咳了一声睡了下去。
红芳赶紧抹了抹眼角,轻轻捶打着弘时的肩头,“三阿哥不要瞎说,那么多人,怎么会都走呢?”说完却干脆将头埋在了被子里放声哭了出来,只是闷在被子里声音很小,小得可怜。
弘时没有力气去抓她,只是沉着脑袋看着天花板,“但是有一个人没有。就是红芳。”红芳闷闷地抬起头,盯着弘时,弘时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