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之如醴》岁晚

1、四海春深汉宫深 北风吹月羌笛声

　　“守元公主……请……”
　　内侍高而尖细的声音在耳边想起，他打起了轿帘，一团团白白的雪雾扑到了墨蓝色的袖子上。
　　“公主，这是今上特意起的公主府。以后自可安安稳稳地住下。”这名内侍乃是当今皇帝的亲信，周稳，一直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不过实际上亦是统领大宫的总领太监。待人接物一如他的名字，自是稳稳当当。
　　守元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跨出轿子。唇边犹噙着一丝苦笑，不过是皇室遗族罢了，哪敢有什么委屈？即使有了又怎敢进宫随意与人说？料想当年，南唐李煜被俘至汴京，那番境遇倒与她此时有些相似。都是一样的国破家亡，身死族灭的就已经罢了，往往留下的人却不得不活着受一番煎熬。
　　周稳倒没有觉察到守元的心思，只是以为笑着，“公主在驿馆已经呆了七八个月，想来这下终于可以踏实了。皇上也嘱咐了，公主是金枝玉叶，此番替公主起府邸，也想让公主住的安心。奴才这就引公主进去看看。这园子起得大了些，怕公主一时还闹不清楚，奴才这就僭越了。”
　　守元连忙捡衽为礼，如果不是为了笼络朝廷的遗老遗少，皇帝何需做出这种姿态。她不敢在周稳的面前自居主子，“这是没的折杀守元了。”
　　外边正下着雪，扑在人脸上冷冰冰的，一阵阵细小的刺痛。
　　在驿馆也待过七八个月，原本这样的话，守元亦是不大会说的。不过，形势迫人而已，如今屈尊纡贵也是平常。
　　周稳脸上挂着笑意，早已准备了宫中御制的大油纸伞，撑在守元头上，“公主小心。”殷勤地扶着她，跨过高高的门槛，守元不禁抬首望了望头上悬着的巨大的黑色匾额——
　　钦敕守元公主府……
　　惨淡的雪花中，分不清究竟是金色还是黑色，周稳笑着轻轻拉了拉门上嵌着的巨大的莲花吞口的门环，九瓣的莲花，在新朝算的上少见，无非是标示皇族显贵的身份。可是于她，却是那般不堪，仿佛是个耻辱，生生地烙在了心中。
　　“皇上亲自写的字。这门环的样式，同宫里淑妃娘娘是一般的。”
　　“皇上宠命优渥，守元委实惶恐。”守元急忙又行了个礼，心中却压制不住地烦闷起来。身为罪臣，所求的亦只是苟且偷生，要这些，却又是做什么？
　　周稳连忙扶起她，“公主不必这样自轻自贱。皇上冲龄御极，这二十年间也做了些事情。奴才虽然愚钝，跟在皇上身边总算还有些见识。皇上对待降臣想来宽厚，自不会发生南唐君臣那样的祸事，公主不必忧心。皇上素来果决，决定的事亦向来没有反悔之处，公主只管安心住着，若是有甚么不妥，也只管派人与老奴来说。老奴在宫中这张老脸也是颇有些份量，不敢说偏帮公主。可是也总能秉公置之。”
　　“那……守元就多谢公公了。”守元实是没有心思与周稳客套，他既然这样说，她便这样听着。不过是虚以委蛇罢了。就算周稳没有半分真心，可是他能说出这番话，总不负他在宫中历练多时的岁月。
　　周稳也并没有再说什么客套话，领着守元在府上逛了起来。这府邸是他一手督造，此时也是驾轻就熟，兴致极好地边引着，边娓娓道来。
　　雪下得越发大了起来，府中的使女甚是伶俐，早已递上紫金手炉和大氅。这时，园子倒才逛了一小会儿。
　　周稳倒是停了下来，道，“这雪越发大了。本来雪中赏景原也是个雅事，可是奴才担心公主的身子，这就告辞了。这园子本就是公主您的家，奴才也就不反客为主了。”周稳笑盈盈的。
　　果然是历练过的人精。
　　暗自叹了口气，“倒是是守元要谢谢公公呢，公公这般不辞辛苦引着守元逛园子，宫中事务又繁杂，还要公公这般为守元费心，守元实在是辜负了公公的盛情。改日，请公公赏脸，一定要再来，守元做东，好好谢过公公。”
　　周稳笑道，“公主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难怪以前，豫亲王每次出使回朝，都会向先帝夸奖您呢。”
　　她望着周稳，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豫亲王……
　　豫亲王……
　　心中倒是想起了这个名字，不过是只见过数面的少年，都已经在记忆中淹没了。
　　不由得陪笑道，“守元年少无知……倒是让先帝笑话了……”
　　正说着，热热的泪意却蓬勃地涌在眼眶。先帝，先帝……这个名字，若是父亲得以善终的话，也可以在人们中，变成这样的称呼了吧。
　　“豫亲王那时也不过是个孩子。”周稳顿了顿，脸上付出了难得一见的和煦神色，“老奴跟随皇上前，一直是跟着豫亲王。这位王爷，小时候可没有少吃苦，母亲死得早，在宫中亦没有照应。先帝宠爱是薄了些……原先，做皇子的时候跟个皮猴似的。倒是到边塞做了将军之后，完全变了个模样，性子沉稳多了。这次也立下了不世之功……不再是公主记忆中的少年皇子了。”
　　“不世之功？”守元愣了愣，巨大的油纸伞在手中只一味的变得沉重，几乎叫人握不住。
　　不世之功……
　　不世之功……
　　原来，那个少年就是气死父皇，绞杀皇兄，让她国破家亡之人……
　　真的是……
　　真的是……
　　咬了咬嘴唇，只是曼声道，“在守元看来，豫亲王年少时就已经是一匹千里驹了。”纷纷的雪花，落在伞上，似乎是每落下一片，就拿捏不住。
　　“是奴才多嘴了，这些陈年旧事也拿来说与公主听。”
　　周稳若有所思，道，“时辰也不早了，公主在路上颠簸多时，今夜早些休息。”
　　“多谢公公关心。”守元颔首行礼。
　　终于不再多说，周稳转身，缓缓向门外走去。地上已经积了许多雪，周稳踩在上面，扑哧扑哧的响着。

　　周稳回到宫中已是传膳时分。他换了干净衣裳，边扣着扣子，边叫人唤了一直在宫中的徒弟小谨子。本来周稳是个老成持重之人，这收的徒弟倒也与他毫无二样，都是这般人如其名，谨而慎之。
　　小谨子进了暖屋，先请了安。恭恭敬敬地在周稳身边垂首站着。
　　周稳穿好了衣服，便坐在炕上，道，“皇上传膳了吗？”
　　小谨子答道，“传了。豫亲王也在身边。”
　　周稳点点头，“豫亲王什么时候到的。”
　　“大约是皇上午睡之后，叫人拿了牌子，到将军府传了豫亲王。奴才中间送了回茶，约摸听见豫亲王和皇上说降臣宇文宗及的事情。皇上面上一直冷冷淡淡的，似乎不太高兴。豫亲王一直陪着皇上，这会子也在暖阁用膳。”小谨子一字不差地说。
　　“唔。”周稳若有所思，“这会子，皇上怕是用完膳要看着折子了。我要先去下暖阁。小谨子，我走后，还有什么事情吗？”
　　小谨子躬了躬身，“成妃娘娘说请您有空去下咸福宫。”
　　周稳不由得笑了起来，“那么，小谨子，你觉得我是该去呢还是不该去。”
　　小谨子道，“小的以为，公公不该去。成妃别居咸福宫，显是失了宠。平日里，跋扈不堪，仗着娘家是清河崔氏便如此猖狂，对公公也不甚恭敬。阖宫上下，莫不是人憎狗嫌的。所以小的以为，公公不该去。”
　　周稳“哈哈”地笑了两声，“小谨子，你以为清河崔氏那样的巨族怎会养出这样不入流的皇妃？”
　　周稳说话一直是内涵深奥，别有玄机。此时，小谨子也摸不清头脑。只能说，师傅就是师傅。“小谨子，你记住有些事情不是说跟着师傅学就能学会的。好好动动脑子，琢磨琢磨。看看你师兄，小慎子现在不是做到了皇后殿太监管带？”
　　话罢，周稳便向东暖阁去了。小谨子一时愣在屋中，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