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史为后》一盏扶头酒

1、第 1 章

　　大熙朝，咸盛二年三月初三，上巳节，莺啼燕舞，桃红柳闹。

　　皇宫大内，尚仪局，彤史阁。

　　朱晴娘再一次走到前任皇帝兴平帝的彤史存档大柜之前，打开柜门，熟悉地点数：“一、二、三、四、五……”很多很多本，这不过是其中两年的量。

　　朱晴娘轻轻拭去浮尘，合上柜门，微微叹了口气，彤史本里记录着所有后宫嫔妃宫女承幸的时间地点和帝王对事后避子汤的“去”“留”说法。彤史记录上的哪一个女子，不曾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变了凤凰，可是转眼间便被帝王抛在脑后冷落深宫，帝王薄情冷性啊。

　　朱晴娘回到桌前坐定，打开桌上放置的小红木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接近于簇新的本子，封皮上写的是“咸盛帝彤史录（一）”下注一行小字“起自咸盛元年三月初三，结至咸盛XX年xx月”，完结时日还是空白。朱晴娘对其中内容烂熟于心，还是掀开看看。这任皇帝的彤史簿上，有且仅有第一页，第一行，记录了一件事
　　——咸盛帝三月初三登基，当日迎后常氏入坤宁宫，时年后六岁。

　　朱晴娘是后宫中横跨兴平帝和咸盛帝两朝的女官，今年十九岁，任彤史一职五年之久，就是跟在皇帝后面记录他睡女人的情况，记录的本子也被称为彤史，宫中人有时笑称“彤史姑姑记彤史”。

　　兴平年间，她十四岁被采选进宫，在一群良家子女孩中间是难得的识字懂书之人，崔彤史一眼看中，要过她来做了自己徒弟，彤史二人终于满编。朱晴娘自己还没来天葵便成了朱彤史，跟着崔彤史每日白天到各个后妃处问询她们何日来月事、何日结束，做好记录交接给御前侍寝太监。晚上和崔彤史轮流守在养性殿侧殿，记录皇上临幸妃嫔之事，尤其是事后允许不允许嫔妃怀孕，这些册子都是妃嫔一旦怀孕后要查验的，为的是确保皇家血脉纯正。

　　朱晴娘学得很快，但是会悄悄问崔彤史，皇上宠幸的女子怎么一茬一茬的，皇上为何不能专情一人，如同普通民间夫妻呢？后来朱晴娘见得多了，也便不问了。

　　四年后，兴平帝服食金丹过量身亡。把持朝政的常丞相拥立了年仅十六岁的淮南王为帝，年号咸盛。

　　朱晴娘准备为新的咸盛帝继续好好作彤史记录，翻出了簇新的彤史本子，但是整整一年只记了一句话。登基之后，咸盛帝既不纳嫔妃也不宠幸宫女，皇后年岁又太小肯定不能与皇帝同房。朱晴娘便闲了一整年，一个字都没办法往彤史本子上记录。她已经闲到发慌了。

　　朱晴娘阖起眼前咸盛帝唯一的一本彤史，握握拳头下定了决心，她要找皇上请辞了。眼看咸盛帝近期都不会有什么后宫雨露之事，她实在不好意思一直占着后宫女官的位置吃干饭了，尚服局、尚膳局的姑姑们都眼红她多久了，尚仪局里的张司籍昨日也调侃地跟自己说想要对换活计呢。每天无所事事的生活实在太磨人了。

　　尚仪局一直没有设立新的尚宫嬷嬷，朱晴娘只能直接去找陛下请辞彤史一职，请陛下给她调换个职司也好，或者若陛下不在意此等小事，直接开恩放她出宫也好。

　　朱晴娘与御前的小太监们，在兴平帝时期结下了深厚的交情，毕竟都要在皇帝睡女人时站在一门之隔的侧殿里等着召唤。朱晴娘今日锁好彤史阁，快步走到养性殿前，等不多时便找到旧识小喜子，悄悄问道：“我想找陛下禀告事务，小喜子，你帮我看看何时方便？”

　　小喜子看着眼前的朱晴娘，身穿六品女官制服，一身雪青色，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倒是与衣服相得益彰。不过后宫女官重才重品不重貌，普遍明显不如嫔妃宫女们容貌出挑，朱晴娘也不例外，圆团团的脸，眼睛圆大而清亮，鼻头肉肉的，嘴唇小小的，看着只像是邻人家清秀的小丫头，身上毫无女官骄矜之气、宫女卑微之气或嫔妃媚上之气，谁能想到她是宫中六品彤史，见遍了嫔妃沉浮，阅遍了房中之事呢？

　　小喜子很是诧异：“朱姑姑，陛下自登基以来都没睡过女人，你这彤史能有啥事务？”

　　朱晴娘噎了一下，暗想正因如此我才来请辞啊，面上却说：“你便帮我留意一下，我要见陛下，我就在殿西南角等你信儿啊。”小喜子应承下来。

　　很快，小喜子来殿角处找朱晴娘，低声说：“我看着常相刚从前殿出来，现下陛下有空，但是心情肯定不好，你要去禀事便去吧。”

　　朱晴娘闻言，有些打退堂鼓，不过又想自己难得鼓起勇气请辞，不好半途而废，便硬着头皮走到殿前。等小喜子通传后听殿内一声“宣”字，朱晴娘撩起女官袍下摆跨过门槛，走前几步到了殿中，俯首道：“微臣后宫六品彤史朱晴娘，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御座上坐的正是咸盛帝，十七岁，登基刚满一年。咸盛帝刚与常丞相意见不合不欢而散，听说后宫女官要来禀事，一时好奇宣了进来，随口说道：“免礼平身。卿有何事要奏？”

　　朱晴娘款款站起，偷眼看向陛下又迅速收回视线，只留下了一个身穿竹黄色龙袍瘦高少年的印象，五官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楚，她也不好意思细看。朱晴娘眼视脚前两步远的鎏金地砖，恭敬禀奏道：“禀陛下，自陛下登基以来，后宫和乐，皇后安然，暂且没有用得上彤史之处，臣空耗宫中米粮却无寸功，实在心内不安，今日特来请辞彤史一职。”

　　咸盛帝听明白了，他一年来没有招幸过女人，彤史无事可记，自然成了闲差。这等小事，咸盛帝摆摆手说：“准了。你不做彤史便罢。然后呢？”

　　朱晴娘一听陛下如此好说话，胆子大了些：“谢陛下恩准，微臣今年十九岁，按制应在宫中服役到二十五岁，还有六年。然后陛下给微臣再派个别的差事亦可，开恩放微臣提早出宫亦可，但凭陛下做主。”

　　咸盛帝一年前还是天高皇帝远的淮南王，在淮南封地上自由自在。有朝一日突然被常丞相拥立为帝，从淮南接到了京城，还被塞了个常丞相的孙女做小皇后，他的母妃却留在淮南，见不到面了。咸盛帝一年来努力当好一个皇帝，学习处理朝廷事务，近日渐渐有了些自己想法，却往往被常丞相批驳得一无是处，心内不是没有情绪的。

　　现今他听到眼前女官说事情说得分明，倒是欣赏了一两分：“你们在后宫也是辛苦，必然盼着能早回家的。朕今日心情不好，能带给别人好心情却也不错，你便就此卸职出宫吧。”

　　朱晴娘大喜过望，没想到这么顺利，听到了最盼望的结果，连忙跪下谢恩：“谢陛下隆恩！愿吾皇心情舒悦，龙体康健。那么微臣便去尚宫局传陛下口谕，待各项手续一月后办理妥当了，臣再来谢恩出宫。”

　　咸盛帝摆摆手，意思是知道了。

　　朱晴娘识趣地告退，临出殿之前，她偷瞄了陛下一眼，看到陛下鬓若刀裁面如春花，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十分英俊。朱晴娘心满意足地退下，心想，以后出宫了别人问起，她也能答得出新帝王的长相了！

　　今日正逢上巳，皇后身边的掌事嬷嬷庞瑟娘早早派了小宫女来喊朱晴娘一起去湖边祓除。小宫女在彤史阁门外等了朱晴娘好一阵子，一见朱晴娘回来，便不由分说“好姑姑，疼疼奴婢，跟奴婢去吧，庞嬷嬷一直等着您呢。”一路将朱晴娘半请半拉地带到了御花园清凉湖边。

　　朱晴娘定睛一看，庞嬷嬷、尚膳局掌事的吴嬷嬷两人正带着女官们在湖边洗濯祓除，尚膳局、尚服局、尚仪局的好几位姑姑都在。林林总总沿湖十多位宫中同僚，大家纷纷蹲在湖畔，用花巧的各式小水罐汲上水来，拿新折的柳枝蘸取了罐中湖水，向着周遭人撒去，嘴里叫嚷着笑闹着：“去病咯””祓除咯”，十分热闹。

　　庞嬷嬷坐在湖边铺了软垫的长凳上，看到朱晴娘过来，连忙挥手让她来自己跟前。庞嬷嬷在宫中多年，认了崔彤史当干女儿，去年崔彤史到龄出宫，又拜托了庞嬷嬷照顾她的徒弟朱晴娘。庞嬷嬷本就十分喜欢朱晴娘知书懂礼又不失娇憨本姓，对她向来亲热。庞嬷嬷拉着朱晴娘柔软小巧的右手，细看她今日打扮，发现她还是穿着一丝风韵都无的女官制式袍子，脂粉未施，钗环未佩，虽说更加显得清水出芙蓉，更能让人一眼注意到她牛乳一般细嫩软滑的皮肤，但总是与节日氛围不合。

　　庞嬷嬷摇着头出言：“晴娘，嬷嬷说了你多少回了，总是不晓得捯饬自己，白费了你这好好的美人底子。今日上巳，我让小丫鬟叫你来祓除，怎地这么半日，你去哪里了？”

　　朱晴娘与庞嬷嬷也是熟惯，走到庞嬷嬷身后握拳为她捶背，带着点撒娇意味，开口说道：“嬷嬷近日里背后还痛么？我哪里是什么美人，嬷嬷抬爱罢了。嬷嬷也知道，我任这彤史，整日无事可做，所以我方才去找陛下请辞了。陛下已经准了，要不是惦记着先来应嬷嬷传唤，我这就去尚宫局传陛下口谕，办理各项手续了呢。”

　　庞嬷嬷闻言，先是吃惊，随后放松下来，拍拍朱晴娘在她背上的小粉拳，脸冲着阳光惬意地眯眯眼睛，“你还是这么莽撞，不过陛下真是宽厚，这就提前放你出宫了。你今年十九吧?出了宫还什么事都不耽误呢，真好。那么今日就是你在宫中过的最后一个上巳了，好好和同僚们玩玩吧。”

　　湖边有人听到，便遥遥喊来：“朱姑姑，朱彤史，快来祓除，水罐、柳枝都给你备好了。”

　　朱晴娘笑着朝她们挥挥手，没有过去，反而问庞嬷嬷：“嬷嬷，您了解当今圣上么？”

　　庞嬷嬷想了想，说道：“咸盛陛下是在淮南出生长大的，去年才进京登基，嬷嬷对他所知不多。不过上一任淮南王，陛下的生父，嬷嬷却知道一些。他是兴平陛下最小的弟弟，生母出身低微又死得早，在宫中由嬷嬷们和丫鬟们照料着长大，待人温和有礼，但是不太喜欢宫廷，十五岁便离京到了封地淮南，娶妻生子，夫妻十分恩爱。淮南王妃生子时伤了身子，不能再生育。但是王爷却一个侧妃都没有纳，终生只有王妃一人。可怜好人不长命，王爷前年病死。独子继承了淮南王，如今又成了天下帝王。”

　　朱晴娘有些惊异：“在皇室里还有一生一世一双人么？上一任淮南王与兴平陛下真是不一样。”

　　庞嬷嬷将朱晴娘拉到自己身旁一同坐下，摩挲着朱晴娘的手，说着：“孩子，一样米养百样人。皇家人虽然多是兴平陛下那样子的，不过淮南一系总是特别些。你不要用兴平陛下的举止去套在咸盛陛下的身上。别的不说，你今天贸贸然去请辞，陛下不就准了么？你想想，在兴平陛下时候，你敢如此行事？”

　　朱晴娘想起兴平帝喜怒不定的性子，皱皱鼻子：“我可不敢。当年差点便被兴平陛下砍头了，幸好有嬷嬷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