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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金殿文试绩平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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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时,曹烽轻轻扣门,引张梓槐过去。他轻声对张梓槐说,“有人找你。”
张梓槐小心翼翼地合上门,尽量不惊扰到孙骁。他转身去了前堂,见到老师宋弼文正坐在药台喝茶。宋弼文见到张梓槐,赶紧招呼他来坐下。
“先生。”张梓槐恭敬行礼,然后才提摆坐下。
“难得看你这么高兴啊,有喜事吧?”宋弼文笑着问。
“高兴?我?”张梓槐感到诧异。
“是啊,你这脸上都开了花了。”宋弼文指着张梓槐的脸道。
“没,没有吧……”张梓槐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孙骁,一种轻快的感觉掠过心头。他赶紧敛住了,克制着这种无法言说的雀跃,尽量平静地道,“不知先生来找我何事?”
“明知故问,看你模样,肯定已经知道了吧!明天好好发挥,千万别给我丢脸!”宋弼文道。
张梓槐琢磨了一下,才想明白宋弼文应该指的是殿试的事,他不太确定地询问道,“您的意思是,我明天可以去参加殿试了?”
“嘿,原来你不知道!不错,你可以去了!哎,我提心吊胆一晚上,终于……”宋弼文捏着张梓槐的肩膀,激动的眼泛泪花,道,“你啊,命还是好。我老伴一直说你吉人自有天相,真是让她说着了!”
“可是李晖李将军……办成的?”张梓槐问。
“李晖?”宋弼文面露不解,“御林军那边倒确实是没有为难,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放你。不过这次能成事,真正使上劲儿的,是徐阁老。”
“做过帝师的,龙鳞阁徐阁老?”张梓槐讶然。
“正是。”宋弼文道,“徐阁老是越州人。昨日正巧去皇家书库查书,遇到了你师兄胡幸安。阁老知道胡幸安也是越州人,就问他今年越州的科举情况如何。胡幸安便如实讲了,今科只有你一个越州考生。此前越州舞弊案,闹得很大,阁老也是知道的,因此特别关心越州学子是否被牵累。后来阁老见了圣上,也不知说了什么,今天早朝说到今科有哪些人才,圣上便提到了你,说非常期待你明天的表现。”
张梓槐听完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叹道,“其他人辛辛苦苦,每日高谈阔论,四处投递文章,只为在京城搏得一点虚名,好在殿试时让陛下的目光在其文章上多停留半刻。而我,徐阁老一句话,就让陛下记着我了,只因我和徐阁老都是越州人……”
宋弼文抚掌道,“所以说啊,你命好!”
张梓槐摇头苦笑道,“想不到我寒窗十几载,最后搏得功名,竟是因为我命好,正好和帝师投胎投在了一片地界上……”
“现在可不是你钻牛角尖的时候。”宋弼文道,“赶紧收拾收拾和我走吧,回书院再好好复习复习,争取明日一鸣惊人,惊艳全场。”
“现在?”张梓槐突然心里一空。
宋弼文点头,“是啊,你都是要考试的人了,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关着你。”
“可是孙骁……”张梓槐皱着眉,不由向内屋的方向望去。
“这燕国皇子的事,本就和你没有关系,赶巧赶上了。离开这以后,就当没见着过。”宋弼文道。
“嗯……”张梓槐低下头,掩饰着眼中的失落。
“怎么了?”宋弼文问。
“没什么,就是有点突然。”张梓槐调整好了心情,将那点不舍压在心底,抬头道,“请您稍待,我去取了随身物什,这就同您回去。”
宋弼文慈蔼地笑着,“不急,收拾稳妥了,莫丢三落四的。”
“是。”张梓槐作揖离开。他回到内庭,轻轻推开孙骁的房门,走到床边,见他呼吸绵长,睡得踏实,不禁露出淡淡的微笑。
想不到,你我的缘分这般短。张梓槐想着,取出随身的手帕,折了个兔子,放在孙骁枕边。希望你能如愿,平安归家,张梓槐在心中如此祈祷。
而后,张梓槐便被宋弼文领着,离开医馆回书院。张梓槐本想和陈云阙作别,但他不知去做什么了,竟然不在。而出门的时候,张梓槐远远地看到街对面的李晖。李晖对张梓槐微一点头,然后便避过目光。张梓槐下意识摸了一下头顶文士帽下被李晖打伤的地方,内心也不愿再和李晖有更多接触,便也避过目光,假装未见。
回集贤馆后,张梓槐方知,同学都以为他是出城扫墓一趟,回来病了,所以一夜未归。他便顺着应了,就是病了一夜。但大家的关注点不在张梓槐身上,而在燕国使团上。
传闻昨日官驿大火,烧死了燕国皇子。有人担忧燕国皇子之死,会令燕国震怒,导致两国战争;有人庆幸燕国皇子死了,琭玉公主不用下嫁给这个纨绔之徒;还有人猜测这背后有很大的阴谋。只有张梓槐知道,燕国皇子孙骁并没有死在火海之中,他受了伤,中了毒,但还好好活着。别人问张梓槐对这件事怎么看,张梓槐只说他病了一天一夜,什么也不知道。
翌日,天还未亮,张梓槐便和其他参试的人一起,在皇宫门外排队等待。他们一共有五十人参考,穿着统一制式的儒袍,梳着统一的束冠。张梓槐因头顶不能戴绷带,便撤了去,结痂的伤口用头发遮着,倒是不甚显眼。
进宫时,他们所有人经过了详细的搜检,任何随身物品都不让带进去。这个严厉的阵势,把张梓槐和其他寒门考生都震吓住了。领路太监提醒他们不要说话,不要抬头,不要乱看。鸦雀无声更显压抑,只见有的人一直发抖,更有一个紧张得晕了过去,被抬走了。
但其实张梓槐一直在走神,他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孙骁。他一直想不起来,他最后从孙骁房间离开的时候,究竟有没有关窗户。如果没有关,孙骁被冷风吹到,恐不利于身体恢复。说来好笑,这件小事一直揪着张梓槐的思绪,让他怎么也无法心安。
进了金碧辉煌的大殿,所有人在自己考号的矮桌前跪着等待。等了许久,只见一群穿着枣红色官服的大人物进来了,都是撑船大肚,花白头发,搞不清谁是谁。他们落座上位以后,只留下正中一个空位。接着,身着黑色华服的帝王来了,有两个太监在他后面托着他长长的衣摆。所有人叩拜于他,鸦雀无声,步履的回音充斥着整座大殿。皇帝落坐,贴身太监为他整理好衣摆。他动动手指,总管太监呼了一声“平身”。他又微微点点头,总管太监字正腔圆,掷地有声道,“永秩五年,金科殿试,现在开始。”。
首先,国子监祭酒赵文衷讲了一段话,作为开场,鼓励学子以真才实学为国效忠云云。他介绍了参与评审文章的各位大人和名士,一共七人,有四名是三品以上在职文官,另三名是只有荣誉而未在任的大儒名士。为张梓槐说过话的徐阁老,正是名士之一。
而后,国子监监丞曾西陵宣读了殿试的流程和规章,并公布考题。考题一共有两个,一个是“论农本”,另一个是“论税政”,考生需二选其一作以文章,或者两个题目一起写。
“论农本”,一般大家会写“士农工商”的传统划分,强调农是最重要的,是国家稳定的根本。而时下某些地方一味追逐利益,使工商欺农,是有违古训的。“论税政”,一般大家都写“苛税猛于虎”,强调清廉,抨击横征暴敛。他们歌颂禹圣帝的轻税政策,并将前朝覆灭的原因都归结于赋税沉重,劝谏帝王吸取历史教训,不能苛税怨民。
在当时的社会,有个尖刻的矛盾,就是随着长江航贸的发展,手工业者的工艺水平得到了很大的提升,普通百姓从工从商的获利,比务农要多百倍。但禹国征税是按人头收税,农民和手工业者、商贾,缴纳的税钱是一样的。这就使得农民务农的积极性大大降低,长江中下游沿岸地区出现了从商的风潮,原有的社会秩序被打乱。
这其中有人受益,比如张梓槐所在的越州地区,大量的自耕农通过织纱制茶等,沿长江水路贩售出去,积累财富,成为富农。他们挣得了钱,便去投资教育。所以像张梓槐这样有读书天赋的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地方乡绅组建的书孰选去培养,不需为生计操心。
而远离江海的地区,交通不便,百姓依然只能靠传统农耕生活,勤勤恳恳种地,也只能勉强糊口,没有任何办法改善生活。长此以后,富愈富,穷愈穷,矛盾时有发生。
连续几年的风调雨顺,使粮价进一步压低。商贾选择低价收粮,而后囤粮抬价。这一行为导致歉收地区,有地方整村整村的饿死,而沿江的仓库中,整仓整仓的粮食发霉腐烂。于是流民闹事,流民上访,官商勾结等等的折子每天如雪花一样地堆在皇帝桌上。
皇帝每天被这些国事烦得头大,而大臣的谏言往往都在说如何依古训,依圣人之言治国,说来说去就是彻查,法办,给农民发钱。彻查法办,动用多少人力物力,那折合下来也都是真金白银。开国的禹圣帝为了他的好形象,哗哗地把国库往外撒。等当今皇帝继位的时候,一看傻眼了,老爹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空壳子,以及一堆欠债白条。所以就算皇帝想靠发钱解决问题,他也得有钱可发。他现在最想要的就是又不挑起社会矛盾,又能搞到钱的办法。
说回殿试。皇帝有什么困难,他想要什么谏言,这些考生是不可能知道的。他们能接触到的,是些一辈子靠讲学为生的儒林大佬,这些人最在乎的是儒学正统,是维持文士的高洁,是脱离低级的传承。本质是维持他们的特权,尤其是话语权。所以考生写的东西,和皇帝想看的东西,可以说是隔了一座喜马拉雅。
张梓槐说来也只是个普通寒门,没有什么信息量,他也不知道皇帝想看什么,只是对于虚无缥缈的道德治国,他欣赏不来。所以他写了“论农本”,写得很具体,“农之本,在四:一曰农种,二曰农器,三曰农水,四曰农地。”他以水稻种植为例子,讲了如何优选种子,如何改良农业工具,如何兴建水利保障灌溉,以及如何休耕养土,保证产量。
在考生答题的时候,皇帝到下面转了一圈,看考生们都写了什么。他在张梓槐旁边尤其停了好一会儿。待看完一圈后,他就离开了,引起台上考官们私语了一阵。皇帝并不参与阅卷,也不知是福是祸。
随着一声铜锣响,所有人停笔,太监来逐一收了考卷。七位考官传阅了这些考卷,挑了几份点评。
考官们首推的是一个叫司徒客的考生的文章,赞其文风工整磅礴,内容骨清神秀,颇有古韵。张梓槐对这个司徒客略有耳闻,他是礼部尚书之子,年方十九,据说是个百年不遇的天才。
轮到张梓槐,考官们直摇头,说在大堂金殿之上写如何种稻,颇显局促,意思是嫌他小家子气。徐阁老替张梓槐说话,“此子读书而能不忘本,善矣。”其他考官听了也觉得有理,追名逐利,以至忘本的考生,都折在了越州舞弊案里。唯独剩下的这个,虽说脱离不了农民习性,目光如豆,搬不上台面,但贵在踏实。日后做个小县官,也不需他多么高瞻远瞩,能教农民种好地,也是不易了。
张梓槐跪在底下,安静地听着。这些考官,大儒名士,和宋弼文对他的评价差不多,他们都觉得张梓槐没什么大才,难堪大任,但胜在踏实真诚,中规中矩,人没什么毛病,也没什么非分之想。所以当个小官,安安稳稳一辈子便是了。他们看着张梓槐,无比确定他们自己的判断,都觉得一眼就能看透他整个人生。
张梓槐低着头,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他心里在期待什么呢?良驹遇伯乐?这样平庸而安稳的仕途,是多少人求不来的,他还有什么值得不平呢?天子所谓的期待他的表现,也是还没答完他就走了。所以说到底,期待之云,是说来安抚越州官吏的,并非真的对他有所期许。
殿试结束,考官离场。太监倒是没急着清人,给考生们留下时间,在金殿内好好看看。尤其像张梓槐这种,大概率被派去当个地方小官的人,这也许就是他一生中,离皇权最近的一次了。
但张梓槐并未去欣赏金殿,他去找司徒客攀谈。像司徒客这样的权贵之子,张梓槐以前是没有机会和他认识的,如今趁着殿试,他想去打探一下,燕国使团大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想趁机和司徒客套近乎的人很多,司徒客被围在中间,张梓槐远远地看着,感觉难以找机会上前。
倒是司徒客注意到人墙后面的张梓槐,推开人群,主动向张梓槐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