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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番外3少思 ...

  •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但我房初念,总是不信命的。

      我出生于房家,为房家嫡长女,我还有一个孪生妹妹,几乎无人知晓。阿娘提起她,总是愁容满面的,阿娘怀我时屡次三番不适,几次险些滑胎,再好的医者也无计可施,阿爹只好听了她的意见,寻了道士来算,道士说阿娘腹中双胎,晚一刻降生的孩子乃煞星命格,会给全家带来灾祸。这种事必然是宁可信其有的,因此与我一母同胞的妹妹养于庙中,无锦衣足食。我对她无甚印象,养在闺中的女儿,除却见双亲,便是跟着的丫鬟,亦极少见外客的。

      我曾跟妹妹说过些话,她寡言少语,性子不讨喜,常常躲在角落,依住持的话说,她最享受寂寞。这么个安静性子我看着烦心,阿娘除却叹息没旁的可做。我常在想,她这一辈子有什么意思?临安寺终岁香火不断,而她一世只是道姑,今后我出嫁,她更要避人,只因我与她容貌太过相似。

      罢了,就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索性多对她慈眉善目一些,我如是劝慰自己。我曾到她的静房去过,这屋室比起家中,实在差太多。纵使父母想多照顾,但佛门清静之地,容不得富丽堂皇。屋内最值钱的大约是那陈旧的古琴,我问她都会些什么曲子,她连连摆手,说哪里比得上姐姐,我只是随意摆着,并不懂的。可有次前来进香祈福,我是听过的。只可惜琴声短暂,就像她一般,永远对我不能敞开心扉,这怯懦又规矩的模样我看着就厌恶。

      我不喜欢她称我“姐姐”,她不是房家之人,虽有亲缘,但爹爹时常教导我,做人如总存有妇人之仁,势必不能登高,倘或亲眷成为阻碍,除掉未尝不可。那时我听得心惊胆战,阿娘很少提起爹爹官场之事,但我从只言片语中懂得些,官场狡诈,他走到今日这步扶持家族实属不易,他常与我说,日后行嫁娶礼后,管束后院女眷也需铁血手腕,很不能心软断送自己前程。

      很多人说爹爹不是好人,还曾有人一头撞死在房家府门前,痛斥爹爹行贪腐之事,必不得好死。可当初爹爹已是正二品户部尚书,我家族显赫,两个嫡亲哥哥皆在御前得力,实在是蒸蒸日上。便是因此,当初的胡贵妃属意我为太子妃。

      我是个彻彻底底的闺中贵女,从小接触女子该习之事,凡为贵女,怎能不渴望有日入宫侍奉君王。当朝皇帝快足五十岁,对嫔御事早失兴趣。人上了岁数,总是小病不断,偶然听起父亲和官属议事,说他已让太子涉事,大抵是身体撑不得多久了。

      能嫁给太子,今后便是皇后。这是我最好的打算,更是满天下贵女最憧憬之事。就这么设想着,我便在面叩胡贵妃那一日忽地病倒。风寒来势汹汹,我那日咳的实在不成,母亲捶头顿足的,不知怎么办。后来突然有了主意,我痛恨那一场风寒,否则我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妻。母亲按时辰入宫,回来只跟我说事成了。

      我那时只有十一岁,尚不懂得许多事。也是很久以后我才从丫鬟的口中得知,那日房家嫡女着实入了宫,原来是将临安寺不入流的那位冒名顶替了我,我没有同母亲闹,因为没有意义。我能得到了我想要的就好。至于她,从来都是个无关紧要之人。那样无趣又卑怯的女子,注定要在庙中守着黑暗和狭小的屋室担惊受怕一世。阿爹说,这是她的命,她没得选。我们房家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她用庙里青灯古佛的凄冷岁月换来的威名显赫,丝毫不顾她的死活。

      我本也以为,日子康泰顺遂,待我及笄太子自会与我成婚,待那时我定会成为爹爹最好的臂助。全部的想象在十三岁那年成为奢望,据说朝廷列举了爹爹数十项罪状,一向同阿爹谈笑风生的皇帝铁面无私起来,判了他杀无赦。不仅如此,贪腐之事乃大济最忌讳的罪过,因此两位兄长亦判斩立决,女眷沦为最低等的奴婢,不日即将流放。

      我很害怕,我觉得阿爹定是冤枉的,是皇帝忌惮房家才会不分青红皂白,不闻辩解的处置,可我又惧怕倘或去申冤,这些事都是真的该如何做呢。待父亲与两位兄长被处决后,阿娘也决绝投湖而死。我曾也想过的,与其成为家奴,受人百般玩弄折磨,不如刚烈一死。可到了割腕时我忽地害怕起来,我终究不敢自尽……爹爹总说活着就有一线希望,对,我是要寻皇室的仇,因此我要活!就在我犹豫期间,忽地冲进许多人,我失去知觉。再醒时处于一典雅之室,醒时见是男子,我顿时向后缩去,他极有礼的退后数步,“唐突房姑娘了,孤为不使姑娘受苦,只能出此下策。”

      我努力的找回意识,在我听到‘孤’时,我已在恐慌中知晓他的身份,他是当朝太子。都说父债子偿,倘或我将他一刀毙命,也算替阿爹报仇雪恨了。可杀他,我能得到什么?我会和家眷一样被斩杀,然后下黄泉与他们团聚吧……

      人总是想活命的,本能如此。阿爹你常教我,人有时周全不得很多人,有时只能先周全自己而委屈他人,此刻女儿要先保得自身安稳,便不能为你与阿娘申冤了。

      于是我在太子府邸住下,无人知晓我是房家嫡女,他很少来瞧我,我亦不知他缘何要冒险救我,我受他供养,还是衣食丰足,直到有一日他醉酒,被底下小厮扶至我这里。他似乎醉了,又好像本就很清醒的,“那日是我阿娘的忌日,却是贵妃的生辰。人人都在前头聚着欢喜热闹,便只有你肯到后堂来……”我清楚他口中提起之人并非我,而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可我很难讲明白我心中为何会有愤怒,一个名讳都没有,不能活在青天白日下的女子,竟能让未来的君王冒天下之大不韪……嫉恨大于一切,可我不能道出真相,跟着阿娘的婆婆已死,知晓当年之事的怕所剩无几,房家大祸临头,丫鬟奔逃四散,他永远不会知道那日之人非我。何况我与妹妹站到一处,纵使血亲也极难辨认出谁是谁。

      妹妹啊,当初该入宫的本就是我,是你鸠占鹊巢,偷去了我的好婚事,又因你靠近母亲,才使房家遭此灭顶之灾,我瞧道士说的不错,你果真是煞星命格。

      那日后,太子常来瞧我,因不能暴露我房氏身份,是以他只称我的小字“少思”,并不相熟时他总提起那日,说我那时还沉默寡言的紧,看着怯生生的,如今倒改了个模样,更讨喜了。我笑着听他说这些,心底却生出一个可怖的念头,倘或有朝一日他发现临安寺中的房家嫡次女,我所获得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所以,对不住了。几月后房家事淡出众人视野,太子才允我出府邸。我先去药铺抓些“风寒药”,又买了芙蓉糕,让跟着我的小厮先回府,他起先很坚决的要跟随我,后我使了些银子,他便松动了。阿爹说得对,只要银钱使足了,便是孤魂野鬼也能给你家推磨的。

      我来时与妹妹分说了房家变故,还是第一次见她落泪的,我只觉得她假慈悲,她又没侍在父母膝下,哪里又什么真感情?她说要出去买些纸钱,至少也尽尽哀思,我‘好心’的将帷帽借她,她感激的看向我,匆匆离去了。待她回屋,才要与我一同去烧纸钱,在寺里偷偷立冢,我却拦住她,说她出去一趟辛苦了,不如先坐下吃些糕点,饮些茶水。她十分诧异的看着我,像是我犯了多大的罪过,我不理解她的神情,指了指桌上的糕点,“平日你最爱这个,阿娘时常买给你的。”

      说起来我并不晓得她的饮食起居上的喜好,我晓得这些对我有何益处?手足情深的事在大家族本就奢侈,我与爹爹一般,是将前程看得比什么都要紧的人。她望着糕点,吧嗒吧嗒的掉眼泪,我更觉得她虚伪,若说难过,我便该去哭长城罢,曾经锦衣玉食,如今在太子府邸连个正经的女眷品阶都没有,平白受人耻笑。

      她一点点的品着芙蓉糕,并未察觉出异常来。直到她吃完一块,我殷勤的将茶水递给她,她饮后忽地捂向小腹,口中鲜血涌出,我看着她垂死挣扎,想来拉扯我的襦裙,我看着她遍是污秽的手,速退数步。她至死也不敢相信,她竟会死在我这个一母同胞的姐姐手中,死前好像在用手写着什么,待她停止挣扎后,我才瞧到:莫忘忌日纸钱……字极潦草,但不能留下痕迹,我取出白绢将字擦干净,然后将绢子塞入她手里。忽觉得这是个把柄,又以房里蜡烛将绢子烧去。

      阿爹,你说得真有道理。毫不起眼之人说不定哪日便会成为你的阻碍,女儿是像你教我的那样,即使是亲眷也毫不手软。我看着她,一时有些感慨。她大抵心里恨我,却偏要做出一副柔善的模样来。她本是替我去拜谒胡贵妃和太子,却心生歹念,想去争夺本不属于她的东西。你死的值了,只要你死了,这世上便只有一个房家嫡女。我的好妹妹,你不是渴望能和父母团聚,享得侍奉双亲之乐吗?如今我来成全你,黄泉下你们大可团圆,再来瞧我的日子是如何风生水起的。阿爹,自小阿娘只教我女红与下棋,其他都是仿着你的模样做的,你教我的杀伐果断,你教我的只求前程,你教我的周全自己,我学的可好?

      我带着沉痛的神情告知住持,妹妹因房家事经受不住,服药自尽了。住持虽亦疑虑,但此刻她只得信我。当初既答应替房家保守秘密,便是一生。回太子府邸后,他问我今日进香许了何愿,我有些发愣,我不信神佛,自不可能将自身祸福寄托在一尊佛像上。因而只对他说只想与殿下长长久久便好。

      我身份特殊,是以久久没有名分。这太子是个蠢的,以为我待他痴心一片,一直浓情蜜意的对我。我不急于讨要名分,只要能笼络住他的心意,早晚都会有。他待其余女眷只能算是客气,偶尔去旁人处歇息,我把握着分寸五次有一次捻酸吃小醋,他从不恼,多是拿好东西哄我。他有烦心事,我也极尽温和的开解,我不知初遇时妹妹究竟同他说了什么要紧的,大抵是没什么重要的,否则他岂会留我至今?可那次便是妹妹悉心劝导让他振作起来,步步得皇帝器重的。这温声细语讨得欢喜的事我从前就见阿娘做过,我自然也会。因而他醉倒在我的温柔乡里,其余女眷好似只是陪衬和摆设。

      很快我便有孕,可至今我还算不得太子内眷,又不敢贸然催促他给我名位。直到有一日他先我提起,说他试探过皇帝的态度,房家如今无人敢触碰,为不使我与孩子冒险,他希望我肯等待。我觉得很可笑,男人多数都是如此,要我等,那么等多久呢?等到他熬死他爹爹,再兑现承诺?原来口口声声说爱我之人却不能为我孤注一掷,他也薄情寡义的很啊!

      心底如此作想,面上却还是往常的柔顺模样,我不能与他闹翻,他如今可是我唯一的依傍了。我在太子府邸虽无正经诰封,可有太子恩宠,谁也不敢低瞧我,就连这女眷之首冯良娣对我也是客气有礼。唯有郑良媛瞧我不顺眼,我知晓她自诩门第尊贵,素来看不起我们这等低贱下奴,可就是因她几次三番责罚我,太子才愈发憎恶她。要是我房家不倾覆,哪里容得她自矜自伐,直到有日她提到郑家是因揭发房家贪腐才高升的,我终于忍耐不得那份恨意。我知道我等不了了,可我所有皆是太子所赐。太子虽知她屡次为难,顾虑她的门第都不会真的处置她,那么我又能拿什么去赌一次?眼光飘向小腹,这是他的第一子,他无比期盼孩子的降生。

      可这孩子降生后又当如何?他母亲现下低贱,名上不过侍婢,丝毫无前程可言。倘若交给冯良娣,便会成为我的掣肘,今后说不准还会不认我这个生母。于是他顺理成章的成为我的牺牲品,我是要为房家,为我自己博一次的,我既是他的阿娘,便可以为他做主。他的性命由我赋予,为何不能为我牺牲一次?如此想过我亦不觉有难过,只觉得大仇得报甚是愉悦。郑良媛实在愚蠢,我相约,她便真的敢来。

      一切准备得当,在她对我推搡中,我失掉了我的第一个孩子。太子来时我已浴血在地,疼痛阵阵袭来,这时无需伪装而真切表达的悲伤使太子燃起愠怒。小产后,我仍旧郁郁寡欢,半假半真的抒发我的无助和脆弱。太子果真待我更好,即使我不能侍奉,还是夜夜陪着我。我静待着他的打算,我要清清楚楚的看着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但我着实不曾料想过,他竟会赐死郑氏。对外宣称病逝,对内确是一碗药送走了她。郑氏至死都哭喊冤枉,太子必定不信。我算计好了一切,自然不会生出纰漏。

      自我出月后,情绪也渐复原。谁愿天天对着哭啼的女子,没人。太子有那么多女眷,倘或我久久不能服侍,他便会去她人处歇息。因此即使太医提议让我至少三月不能与他同房,我不顾医嘱,于一月后便急着留他。他倒是很体贴,跟我说你还未养好,这事不急。

      我竟要在这种事先给他一个解释,我说上次失子亦有自己的缘由,望能为殿下孕育子嗣。他极欣悦,将我揽在怀里,说待我好了,我们定能有诸多儿女承欢膝下。还说待皇帝一去,他不会短了我的名位。我晓得轻重,自然说不需这些,只要殿下真心待我便足够了。

      都说日久生情,然戏子无情。我始终扮演着一个善解人意、温厚大度的女子,虽那不是我自己。我不知何为儿女私情,何为男女情爱,何为真心相许,父亲教会我太多利益上的衡量,可却没教会我如何真心相许。一个寄托着我生死荣辱的夫君,我自是在意,可在意并不等同于他口中的痴心。

      于秋寒时分,我不慎染上风寒病倒。我没来由的惶恐不安,这次风寒使我想起当年面叩胡贵妃,使我想起已故去的妹妹,然而更恐惧的自然是有人趁虚而入,夺去他的恩宠。最近又有新的女子入府,即使他一次都没去探望过,可我心里不安稳。他擅于让我心安,在我风寒时,他从不避着,都是亲自照顾我的。他还会亲自为我守夜,有次他伏睡在我榻边,我仔细看着这个包揽我前程的人,原他的眉眼也生的好看,可惜这些年我都没静下心来端详过。

      病中有次小腹骤痛,以为是葵水,可竟流血不止,我大觉有异,与我那次流产所差无几,随后太医惶恐的同殿下认错,说他没能诊出我的喜脉,罪该万死。风寒之下我再次滑胎,不禁令我心绪凄迷。这次我实实在在的感到痛苦,我开始胡思乱想,都说因果有报,老天是怨怪我害死亲生妹妹,才如此报我?还是怪我对上一个孩子太过心狠,才带走我这一个孩子?人若无破绽,自不惧天命。可人一旦做了亏心事,难免多想。那阵我神思恍惚,又处在风寒期间,人憔悴不已,太子看着心疼,几乎不离身的陪我,越是这样我便越辛苦,最后只好拿无福的借口去搪塞。他知晓我痛苦的缘由,与我说若我无福,他人更是无半点福气可言,他愿折寿十年换我福寿绵长。

      我不得不承认,我动容了。我乃罪臣女,不可能给予他任何朝堂上的臂助,甚至败露后便是他的拖累,可他从不在意,还待我这般好,折寿十年是真心的凭证,也是我付诸真心的根源。毕竟我过分惜命,在我眼中寿数代表更多的荣华,更大好前程的可能性,可今日未来的君王竟愿用他的十年寿命换所谓的福气。

      我参不透一个‘情’字,听着戏文中为之生为之死的女孩儿,我只觉得可笑和愚蠢。人啊,做旁观者的时候总是清醒,而涉事时谁又能时刻警醒算计?我亦肉/体凡胎,孩童时代曾受母亲熏陶,只想嫁个在意我的夫君,今后不图大富贵,只求安心相夫教子。可阿爹说我是房家嫡女,背负房家满门光耀,婚事不可随意,更不可能顺遂我的心意,叫我早些断了这痴傻念想,好生习学管事和侍奉君王之事。很多时候我怀疑阿爹言语的正确与否,太多与诗书相悖,可我跟随他长大,心知父命不能违背,有些事难论对错,他的道理我若不从,很可能就会被家门所弃。我的阿爹,是个精打细算之人。你有用处才会悉心教导,可这份好是需要回报的,需要用我的一生去反哺。

      一年后我终于再次遇喜,我一直疑惑为何其他女眷迟迟无子,直到那日我看着才刚侍寝的奉仪饮下黑漆漆的药汤,奉药的下人说是坐胎药。倘是坐胎药,为何人人都有独我没有?我忽地很恼怒,这便是太子所谓的赐福?那日他见我不高兴,哄了我很久,我才小声嘟囔出缘由,他悄声告知我真相,那一刻我的心被撼动了。他的话不是白讲的,每句都有回响,那一心一意的情意使我寒如坚冰的心被融化,然后彻彻底底地暖了起来。

      这次有孕我颇为谨慎,几乎寸步留神。大抵苍天有眼,我终于顺利诞下一个女孩。即使是女儿,他也照样欢喜。自从我诞下他的长女后,他几乎日日不离手。按照规矩,如弄璋之喜,便从‘宝’部首中选字,如弄瓦之喜,便从‘页’中选字,可他偏给女儿取名为宵,可见他对长女的看重。

      即使之后我一年多未能再结珠胎,可只要阿宵能平安顺遂,我便无他谋图。一年间曾有其余女眷有喜,我从未起过歹心,可总是因意外而滑胎,他并没有多在意。随后皇帝病重,殿下必得入宫照料父皇,陪同殿下一同入宫的是冯良娣,此刻不是不懂事的时候,我送他离去,让他保重身子,他抚着我的脸颊,让我等他。他没有再回太子府邸,五日后宫里传来丧讯,说皇帝驾崩。地位高些的女眷入宫随冯氏治丧,我只能留在太子府邸,像他所说那样—等他。

      我的等待很值得。在女眷入宫后的第三日,宫中来了内侍,是平日就跟随他的人,他十分信任。他谦卑的说陛下要我与公主一同入宫。是啊,他今非昔比,不再需要如履薄冰免受父皇猜忌,如今他不再是我的殿下,而是大济的九五之尊了。我抱着阿宵,随他坐上车驾,车夫驾车很稳,路途并不颠簸。

      说起来我失掉那次入宫的机遇,其实这是首次踏足宫廷。我被安置在披芳殿,曾经贵妃的居所,这是冯良娣都没有的待遇。我心急如焚,数次提起想要见他,我不知在期待什么,如今能获得我曾经最想要的光耀荣华,可已不是我最想求的了。我只想见他,只要一眼,知晓他康健安好便足够。此刻我像是戏文中翘首以盼郎君的小娘子,像是诗经《氓》中“乘彼垝垣,以望复关”的少女一般,焦急的等待我的夫君。可我不敢提,我生怕他嫌我不够懂事,他能记得我已是荣幸,又哪里能再要求更多?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事事为他着想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是晚膳时分来的,似乎很疲累,我起身不知该行何礼,对着明堂上的天子,只有跪拜才最合礼仪。可他并没让我施礼,只搀我坐下身,看着阿宵的脸颊微微一笑。我有满腔的话不知从哪里说起,一时沉默,他明白我的忧虑,更懂得如何宽我的心。他说一切事都已尘埃落定,接下去他会洗清房家罪名,要我堂堂正正做他的妻。

      可这事十足困难,这是他爹爹定罪处罚的,他要翻案,无疑是在驳斥君父。朝臣不许他,就连他的伴读都不同意,他们跪于紫宸殿外安静的示威,天/朝的君主无法诛杀掉所有臣属,更不能接受他要册我为皇后。若依以前,我不会退让。可如今我不忍见他为难,因此我退让了。在他登基后的半月,女眷得以册封,我受册为修媛,冯氏亦只册了昭仪。我是满意的,我不奢求其他,只望他能一如往昔的待我,只要夫君爱重,女儿康健,这便是我如今最想要的‘前程’。

      上天终究不公允,宵宵在冬日里染了风寒,小孩子的病不爱好的,宫内的太医赛天下医者,圣手无数,可我的女儿从能玩能闹到奄奄一息,不过只有十日。老天如要追究我害死至亲的罪责,何不取我命去!为何要一次次降罪于我的孩子?最后,宵宵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我亲眼看着她费力的伸小手来给我擦眼泪,又在我的怀里咽气……

      他始终陪着我,对于宵宵的离世,于他亦是一重打击。他开始反省自己施政上的错处,说上天借此示警,定是他未能真正惠及天下百姓。我知晓他爱民如子,而宫内又起了我德不配位的议论,他执意册我做贤妃,议论更甚,于是在一月后我自请降为昭容,为宵宵积攒福气,好使她早登极乐,位份于我已不重要。

      细想这几年我真正变得良善,做了些好事,老天却依旧要带走我的女儿,看来确是瞎眼的。既如此,不如我便彻底心狠一遭,与天斗一番。

      二年的采选使许多贵女摩拳擦掌,我知晓。谁更出挑我亦略有耳闻,只是采选有明文规矩,不足及笄不能选。我看过贵女名册,可不正是巧合,几个出挑的生辰扎堆在五月,依着采选的时候,这就拦不住了。

      于是我向陛下提及要将采选提前三月之事,说春日采选更合时宜,还挑出现无子嗣的种种缘由。提起孩子,他总是对我事事顺从,何况这采选是多添新人,在东宫时他就不关注的。冯氏彼时已是德妃,她懂我的算计,可她是聪慧之人,岂会在陛下面前揭发我?即使她真有所做,陛下未必肯信。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便要贵女入太仪院时,我立在城楼上看着韶华年龄的姑娘排成队,满心期盼的入到这座使人梦碎的宫城中去。即使他为帝王,依旧对我恩宠不减,在得椒房独嬖的前提下,我依旧防备着这些尚未成为嫔妃的姑娘。我吩咐教导女官替我瞧着,若有出挑的,尽量寻了错处打发。她那日笑容谄媚的将几个门第的好的告知于我,分别是李氏、尹氏、陈氏几个。

      我心底时刻记得,后听闻胡氏瞧上了陈珂,还向陛下引荐,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陛下似乎对陈珂有好感。这使我居安思危,听闻她仰仗家门,时常懒怠,还曾得意道出“势必当选”之语,这使我想起从前的郑氏。因此我不顾陛下夸赞,挑拣着她的错处将她遣回本家。冯氏多事,殿选那日特意与陛下提起,他闻言只说:“陈氏有错,昭容遣她回本家,理所应当。”我暗自松口气,我还是怕的,惧怕他对我的喜爱有减损,惧怕终有一日我会落得和东宫女眷一样,红颜未老恩先断的下场。

      殿选当日,冯氏还是一如往常的大度能容,连连举荐贵女。我明白东宫女眷对他无一有真心,冯氏如此不过图谋贤德之名,以求登得中宫位。没来由的烦扰显于形色,我颦蹙起来,神思诸多而烦乱。最后冯氏说‘七’不吉,要多留一位时,我得以开口。前几日我以笛声留得他,他与我提起许丛山,说起他成日溜须拍马,甚是讨厌。我偏要留他的女儿,这样许氏便永不会有恩宠在身。陛下允了,自我张口我便知晓,这情面他会给我。自后我亦弥补了许氏,赠了她许多钗环首饰,她亦从我心意,的确并不恩宠。

      新人入宫还是削减了我的恩宠,我无显赫门第,而母家可为陛下臂助者多,我总觉得我的地位岌岌可危。而他似乎被其余嫔御分走了心意,竟然在与我相处时提起曲氏和尹氏。我尚是韶华,何人要夺走他待我赤诚的心,我便要十倍奉还。因此曲氏失子,令胡贵太妃失望。因此说过我受陛下恩宠太过的崔氏悄无声息的死了,皇嗣与崔氏死的均不冤枉,他们本就该死。

      继曲氏小产、崔氏命殒后,他来披芳殿的次数便更少。我数次怀疑他是不是得知了什么,这种求而不得的疑问使我心烦意乱,而那位最不得陛下恩宠的许氏却悄没声的跳出来,一跃成为雨露最多之人。

      我实在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郎心似铁似乎只是戏言,昔日的海誓山盟亦无法兑现。于是我在急火攻心下病了。即使西边战事吃力,他依旧重视我的病情,日日陪在我身边。这种陪伴是种煎熬,我既不能问他是否清楚了什么,亦不能似什么都发生接受着他的好。若按世俗的判断,我今亦算坏事做尽,满手血腥。我经常想,倘若房家未经覆灭,我今又是什么模样?人一旦开始行恶,似乎就不能停手。在一条人命没有后,我总会想,那多损几条又算什么?

      听闻陛下好像很喜欢许氏,可我记不得她长成什么模样。大抵并不见得容貌出挑,性子亦是静默的,这样的人怎能讨得陛下欢喜,我依旧想不明白。直到那日冯氏来探望我,我原本想拒绝的,可宫娥说她的随居宫嫔跟来了,我很想见许氏,因此我允了。在众多贵女中,她实在不显眼。我又问她是否才华横溢,女官说她样样落在人后。

      感情总是难以用道理解释,好比陛下对她,亦好比昔日陛下待我。

      冯氏说有话想单独对我讲,定不是真心之言,我很不爱听,本想以病情为缘由推脱掉,可她竟问:“听闻昭容有一妹妹,她如今是在哪里呢?”我听得冷汗频出,这个秘密她从哪里知晓的?她似乎遏住了我的咽喉,让我不得不听下去。于是我清退宫娥,听她揭晓谜底。“昭容定想知晓,为何许氏会得陛下恩宠罢。”冯氏旁的不说,猜人心思却一等一。她继续说:“听闻令妹亦沉默寡言,性子沉静,说来巧合,当年为太子选正妃时,胡贵太妃请我同去,我有幸见过她一面。”她的停顿像是凌迟,我心底仿佛已在滴血,“你虽容貌像她,却始终不是她。”

      不,不对,不是如此。我心底想了一百个答复,此刻却谴责不出来半句。忽地想起有次去临安寺看望妹妹,母亲含泪与我提起,“阿念,其实在你们降生前,你爹爹起先与我为你定下的名讳是初悠,想如是两个女儿,便为你妹妹定下阿念为名讳的,可惜她的确没有福气,你爹爹觉得念字更顺口,便以初念为名,少思为小字的,你记得阖家的太平安稳是妹妹受苦受难换来的,可千万要待她好些。”

      我没有做到。

      冯氏继续对我说:“许氏脾性温和,同样是个沉静性子,听闻令妹擅琴,许氏亦会弹古琴,陛下最喜听她琴曲,每次前来必命她弹奏一曲。我竟是想了这么久才懂,原来陛下喜欢的不是房初念,你不过是他所喜之人的一个替代,一般无二的容貌,可只要不是同一人,陛下又哪里能一直喜欢你?”

      我的心好痛,那一刻我觉得我就要死了。我忍着巨痛问她:“你已经将这一切都告知陛下了?”她摇摇头,装作很良善的样子,“怎会?若他已然知晓,你便活不到当今。毕竟你害死的,可是他这许多年一直惦念的人。”我恢复理智,接着问:“你是来要挟我的,你要我做什么?”

      我明白她定会狮子大张口,她想得很明白,“妹妹病情加重,或将不久于人世,我能要一个将死之人做何事?”我看着她,满是不可置信,“你要我的命?”冯氏笑了,好像十分解气,“死在你的韶华里,让陛下记你一世,总比他既知你谋害皇嗣、戕害嫔御,又冒充他心爱之人多年,实质害死她心爱之人要好许多吧?”这买卖实在划算,我阖眼道:“你需得发毒誓,永不得告知他此事,否则冯氏必遭灭族。”她发过誓言,我确信无疑,自然要兑现诺言。

      在我生命的结尾,我恍然大悟。我总是骄傲的,这骄傲来源于我的显赫门第。因此我厌恶郑氏,又何尝不是在憎恶曾经的自己?我瞧不上的人,往往都会给我致命一击。譬如冯氏,她手上亦有人命官司,我清楚的。她比陛下还大五岁,谁也逃不过岁月,因此她一向恩宠稀薄。可她从未在意过恩宠,她所求得的不过是权势而已。因此我曾经嘲笑她无恩宠,年长之事,她都在今日清算。其余的时候,我都用来想我的妹妹与许净,两个不起眼却使我沦落至此的人。

      在我与妹妹的数面之缘里,我其实并不了解她的心思,甚至我受熏陶日久,做不到像待至亲姐妹一般待她,最后更为了所谓前程杀她。她是那样知足常乐的一个人,从小便受家门遗弃,养于临安寺,我见她数面,她从未抱怨,还感激父母能将她送来临安寺,让她有一口斋饭吃。我常笑她愚蠢,这么点好处便知足了,却不能设身处地为她想,背着‘煞星命格’,本就日子难过,能活成这样或许也是种造化。而我众星捧月的长大,的确不能理解田间老农为一日三餐的担忧和妹妹为能饱食的欢喜。

      她死前的遗言是“莫忘忌日纸钱”,可这些年我怨恨爹爹连累我成为罪臣女,怨怼母亲软弱,不考虑我的安危便投湖自尽,一直回避祭奠父母之事。如此想来,爹爹说妹妹是丧门星,阿娘去看妹妹的次数也少之又少,她却十分感激,十分珍惜亲缘。父母离世,我一直盘算我的将来,都不曾为至亲逝世好好的哭一场,已尽我为人女的哀思,如此看来,我的确不如我的妹妹,也难怪我的夫君毕生所爱唯有她一人。

      这样想来,上天是公平的。爹爹教我人定胜天,约莫是我会错了意。我拿捏着‘人定胜天’四字,努力为自己改命,可最后还是应了那句老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自幼受尽冷眼,在临安寺勉强求生的妹妹受太子青眼,自从降生我便占用了她“阿念”的名讳和父母的疼爱,我嫁给了心爱她的储君,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锦绣人生……当时却还幼稚的以为这全部都归属于我,原来我自以一世英名,却终究成为自己所厌恶的鸠占鹊巢、满腹盘算之人。

      我死前,我所爱之人来看我。我彼时形容枯槁,不许宫娥揭开纱帘。没有什么能磨损我的骄傲,既然一生都这么稀里糊涂的过去了,我便要这样到底。在他心里,但愿在他心底我依旧是潜邸那个容貌俏丽、善解人意、宽厚大度的小姑娘。他说:“少思,怎会如此?太医不是说只是小病,很快就会痊愈的吗?若他们医不好你,我便要他们通通陪葬!”帝王一怒下,总是要横尸遍野的。我死前想做一回善人,因此对他说:“不要为我处置谁了。只有一事,妾一直藏在心底,今日想问陛下。”他死死握着我的手,“你说。”我的眼泪不争气的滑落“陛下喜欢的……是当年入宫的那个小姑娘,还是如今的少思?”

      我死死撑着,我要听到这个答复才能合眼,他即刻答道:“少思你在说什么?当年入宫陪我的便是你啊!数年光景,我自问有愧于你,我待你还不够好,才至今日……少思你快好起来,我还要你陪我一起读书,给我吹笛,同我一块作画……我不要你走!”

      是啊,不管他是否因当年而动情,陪在他身旁多年的始终是我,而非我逝去的妹妹。所以我何必较真?读书、吹笛、作画我都做不到了,“妾……曾谋害皇嗣,还曾害过人,求陛下念在昔日相伴,不要记恨妾。”他拼命点头,“这些都不要紧,当初我不该不顾你的身子来指责你,这些都事出有因,我知道我不该怪你。”帝王的原则为我退让至此,我这一生已然值了。我拼了最后一口气问:“那如今的少思,可还让陛下喜欢……”他回答的十分坚定:“无论何时,少思一直在我心里。”

      我心底合意,便笑着合上了双眼。这一生总在盘算,好容易在潜邸有了宵宵,想歇歇心。阿宵走后,又觉苍天负我,一味逆天而为,回顾一生,竟不知道该怨谁。是该怨爹爹教错了我,还是该怨阿娘一味顺从,叫我按照爹爹所言行事,还是该怨自己自小娇生惯养,过于惜命,过于自我呢?这一生的过错不知从何提起,好在他并不怨恨我,还是喜欢我的。冯氏看清了我,所以才笃定我会从命而死,她看清我当真动了真心,为了他的心爱,我宁肯就死。

      说起来我这人自幼觉得动情的女子愚蠢至极,自己却也栽在一个情字上。人生果真还是要用很多经历,才能勘破一个情字。我虽算为情而死,但也算死得其所。

      坏事做尽,我不惧下无间地狱。下了黄泉,我要先向妹妹谢罪,她原不原谅的,都随她。

      最后,我要他记得我最初的模样,那样我便死而无憾了。

      果真,他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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