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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下龚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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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之时,曾有名为苍天之眼的巨缝混沌三界,有魔种从中散开,天下为之大乱,幸得有女娲石补天,消除祸灾。相传所处世上的兽族皆是魔种后裔,只不过如今…”
“如今他们都受儒家思想熏陶,变得跟先生一样婆婆妈妈了”温家小公子翘着二郎腿,胳膊肘拐在邻桌上,正扭头跟李禹悄声说笑,邻桌埋头咳嗽两声想提醒,谁料讲台上的鼠先生耳灵得很。
“你小子,想造反?!”鼠先生名唤江不泊,属中原鼷鼠。说话时,两腮的白胡须也跟着颤颤。一把年纪,除去有些驼背,身子骨倒也硬朗,三两步就从讲台迈下来。旁边的两个得力的黑猫侍从见状迅速将课上捣蛋的惯犯按手控制住。
“我问你,这是第几次了?”江不泊手往后摸索,温景明有不详的预感。自己这回没逃成,还被按得呲牙咧嘴动弹不得,便扭头看向昔日好兄弟:“阿晏,不,小禹子快救我!!”
见先生又从背后掏出了他那把戒尺,郎晏和李禹都置若罔闻。
戒尺毫不留情的落在了手心上。铜尺抬起的那一瞬间,手掌心是火辣辣的疼,只敲那一下眼泪都疼出来了!
记得那次之后,温景明又喊上郎晏、李禹,仨人一块摘了后院墙角里可染色的紫花。趁江不泊睡着给那鼠先生染了胡子。听说回去之后没能洗掉,接着第二天上朝顶着紫胡子去面的圣,叫文武百官好一个嘲弄。还拿染的紫是富贵色打趣,江不泊竟也没有追究,还笑呵呵说是自己允的。
——
这老头,小时候可真是跟他们打成一片,温景明心想,他当时可谓是朝中上下走兽氏族里皇帝唯一肯青睐的重臣了。
但直至今天,江不泊这老头遭人设计卧倒在床,自己忙得未得空去拜望一番。
李禹自狼氏的势头被彻底消减下去后作为亲王也减少了与他来往,各自安分守着一方地,自己也因为父亲被留在了京城。
温景明迈出正殿,与皇帝李赢聊了许久,也得知了昔日好友郎晏归京的消息,两步并做一步向外疾步走来。
说是什么游历修行归来,其实是郎家被抄时被有心者安排去太原寺了。什么虔诚赎罪,为国祈福,都是些屁话。那年郎晏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受家族牵连,差点遭灭顶之灾,若不是当年江不泊等人上书力保,也轮不到他今天平安归来,还顺利成了太师江不泊的义子。
跟他身后出来的是传谕的太监叶相粟,叶相粟此人侍奉皇上身边,是个极会阅龙颜的汉人奴才。这才笑盈盈将温景明地送下台阶,接着便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请——江不泊先生义子,郎晏入殿——”
正直中伏天,殿门外的郎晏着一身墨绿色锦袍,头戴莲花玉冠。温景明隔着外帘看过去的时候,郎晏一人正在门外静静伫立着。一直觉得他本该适合素衣,可这一身觐见穿的却是意外惊艳,屋檐上挂的宫灯碎影一浅一深地映在他身上,一派文人墨士气质。正应那句《白石郎曲》中的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郎晏这位虽然是兽人中的狼族,但成人形态之下的他并没有展现出多少的野性,给人的感觉最多只是冷清,与少年之时结伴上树掏鸟蛋的阿晏相差甚多,两人擦肩而过时温景明颔首打了个照面。
这一面相隔太久,久到温景明府中闲坐时会怀疑再也不会有这一面。
郎晏能再回来是以江不泊义子的身份,宫规森严,二人之间若拎起辈来,郎晏须尽礼才行。果真,这一个颔首却被立即点到:
“咳,二位。”应声看去,一身一丝不苟的太监服,开口是高亢尖锐的声音:“这是辅国大将军府上的世子爷,圣前礼数可不能乱呐~”叶公公笑眼望着两人,刻意提醒道。
“免了。”
温景明正瞧着郎晏回来兴高采烈,两人一论起礼数觉得突兀别扭。
郎晏倒不别扭,不知是不是怕让人为难,还是规矩地行了礼:“见过世子殿下,祝世子殿下早生贵子,花开富贵万万年。”
“去你的。”这回温景明也笑了。
——
郎晏随着叶公公往去了,进殿门几步迎面撞见的是一件落地式的银杏刺绣云锦屏风,郎晏少年时进修的是医术,并不懂建筑,但他细心发觉这大殿内他发现很多都是超出常规的,除却刚才的屏风隔断,殿内的内外金柱却也不是寻见的蟠龙柱,而是改做成了圆阶式书架,用来放置书卷及稀罕文玩。
靠近书案的两旁立着一对兽人小儿形态仙的鹤烛台,有点近似西洋风格,都光着屁股,小书童一般一动不动举着托盘上的蜡烛。丹顶鹤那一抹标志的红作为眉心朱砂点于眉间,背后翅膀上的羽毛根根细腻,姿态也栩栩如生,恍惚让人生出一种下一秒就双双飞去的感觉。
稀奇归稀奇,但郎晏依旧表现镇静自如,看过一眼作罢,不声不吭不多嘴。由叶公公引近皇帝处的内阁后,郎晏没再环顾,遵照兽族面圣规矩,耳朵向后折去,俯首毕敬地行了礼:“请陛下安。”
李赢同李禹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虽然两个兄弟都不是现如今太后的亲骨肉,但因李禹是在太后膝下长大的,加之性格顽皮可爱,深得太后老人家偏心疼爱。大约在郎晏离宫第二年,先帝弃世后李赢作为太子便顺利登基。李赢继位后便顺太后心意封自己唯一的弟弟李禹为嗣亲王。
现在叶相粟退下,内殿除却在来回整理书卷的金花鼠婢女,再便是时刻需服侍在皇帝身边的礼官。
礼官是条眼神颇为犀利的竹叶青,由于之前在太原寺见过太多血腥的象牙买卖,郎晏一眼便能识出竹叶青头上戴的礼官帽不是白玉而是象牙材质的马蹄冠。兽官戴象牙,只能是圣上赏赐。心道这斯位份是低不到哪去。
赐座后,皇帝方才舒展了眉:
“朕这对烛台…瞧着你颇为中意啊。”
没料到李赢这么问,郎晏不熟悉李赢作风,只无奈笑笑接上招:
“皇上也莫笑臣井蛙之见,此烛台的匠工之精巧实属难得,并不多见,一时看得有些走神。”
“哈哈哈没想到你也对我这些玩意感兴趣,想知道怎么做的吗?”李赢爽朗笑道。
郎晏有种猜想要被证实的预感。
此时礼官蛇张嘴溜着血红的芯子缓缓道:“得挑两只上好相貌的圈养宠禽,死后便能做这一对烛台,用了些药物使得它长久不腐,保持‘鲜活’。”
怎么死的,没提。礼官眼神不经意般在郎晏身上扫过,那眼神似乎带着丝丝寒意,五月天,郎晏竟觉得背后有些凉。
猜想被证实的感觉其实并不好,虽不是同类,却也被这种嗜好深深恶心到。但宠禽贱命,在一些王亲贵胄看来,这样似乎是发挥了它们本身的用途,如果做这对烛台能搏得圣上开心,这两只丹顶鹤的命也值了。
正当郎晏斟酌对词时,李赢细心地观察到他的不适,示意礼官上前为他倒茶,开口带过了话题:
“回来看过太师了吗,近来他身体可好?”
李赢口中的太师正是江不泊,是郎晏恩深义重的义父。
这边接着应道:“劳陛下挂念,看过了。义父在家中休养,病已不似从前那么重了。”
“自然好。”皇帝泯了一口茶
“太师一事朕也在着人调查,眼下龚州出事,越闹越大,当地不仅出现暴|乱,龚州知府也已失踪多天。这事本不该落在你身上,你义父器重你,朕自然也不介怀你的家世…”
言外之意:我可以不计较你的家世,你自己不能摆不清楚自己的位置,给你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希望你珍惜。
说到这,郎晏心里已然明了:“殿下言重,义父即是臣唯一的家,愿效犬马之劳。”
明白人说话无需浪费口舌。
李赢对于郎晏的服从很是满意 :“这次下龚州,便由温府的景明与你同去,你也不必悉数听他主意。若是能平安回京,朕自有封赏。”
说到这,郎晏欠身应下,心中却不禁疑虑,温景明父亲温道年将军正守关外,这些年虽自己不常在宫中,却也听说他受京中的儿子牵制,朝廷该是对温景明这人枭视狼顾才对。这一去并不是几日就能回来,皇帝怕是另有算盘。
若是真如他所想,李赢打算给温景明封个官职,恐怕也离不了京城这块地。
——
正直夏首,有些地方却已椅席炽手,将军府外人声嘈杂:
“还有那边儿的俩,找两个稳妥的抬上去。”
“你给我从箱子上下来!!”
府门外,一位身材丰腴的女人掐着腰喋喋不休,虽是年已暮春,但可见风韵犹存。这会儿又拽着一只虎皮猫的后领大声放狠话:“仗着自己没几两肉就随便踩是吧??踩坏了这几箱,可仔细着你的皮!”说罢一撒手,抬头便撞见了帮小斯抬木箱的何清。
少年别致的乌发格外吸人眼球,前面留几簇碎发,后边则是编成了一根根细长的麻花辫都用发绳拢到一起,系了个高高的马尾。使得整个人看上去神采飞扬,轻快得意。
“诶呦我的祖宗那,您可歇会儿,您这么个干法,让那些个拿了银子的粗使下人们嘛去?”肖妙兰佯怒道。
何清笑笑,放下了箱子:“知道了,兰姨”
“带这些东西够不够啊,龚州那边可热着呢…”
“诶!好了兰姨”何清卖着笑,扶着肖妙兰的两肩往外院里走“我堂堂九尺男儿,还能照顾不好自己吗?放心吧放心吧啊。”
“诶…”肖妙兰还欲说话,何清送人进去后转身两大步迈上了拉车,叫喊着:“问兰姨寻个展示自个的机会,兰姨还不许了!”
这句颇带些撒娇。
四月朝阳洒在这孩子一贯的玄色劲装上,显得格外潇洒干练,肖春兰愣了愣,回过神来后笑骂了句:
“整天没个正形儿。”
何清自边关胜仗归来后,因为他汉人的血脉,皇帝给他亲封,赐他府邸。温大将军念他无亲无故,又托肖妙兰来照顾他,何清自然也明白温道年是什么意思,自己远配不上这些头衔。这是想让他放下之前身份,安生做官。但以他这种性子,注定融不进规圆矩方的朝堂,现如今仍然愿意顶个空有的头衔多半是因为……
何清回头,见肖妙兰冲他挥着手帕。马车要发动,何清也冲她笑笑,接着坐稳马背后他那张笑容绷紧的脸渐渐沉下来,方才明朗灵动的眼神也变得诡异莫变。
——
两人碰面后并无太多交流,温景明也熟知郎晏的脾性,便在两人的马车内点了混合后的龙涏香,自己把玩着一把黑檀小扇。
本是想着叙旧也好,谈龚州两地也好,不曾想此行竟还有第三人同去,这人正是不久前跟着温大将军在漠北屡立战功的何清,听说是江湖闲散人士出身。温景明对于他爹那些同僚不清楚,只听说其为人骁勇擅斗,还在几次重要战事中窃取情报,使温军不曾中敌诡计。
温道年极为器重少年武才,温景明觉得,他像是自己儿子不在身边,这是拿何清当儿子养。既拿来当儿子养,自然也拿来当儿子疼。漠北平定之后,便让何清回了洛阳,由皇上赐了个闲官空职给人教着。眼下又逢温景明出京查案,温道年又想起这个亲儿子似的,传书给皇帝请何清同去。
郎晏顺势闭目养神,尽量降低身旁某位强烈的存在感。不欲交谈的态度就差封条贴脸了,可何清故意似的:“熏香真不错。”边说边在香炉旁向后撑懒腰:“伏案久了闻见此香想必大能缓解疲劳,是吧巡查大人?”
巡查,皇上李赢派遣他下龚州时命他临时担任的称号,郎晏隐约觉得李赢此人并不是特别反感他,或许因为自己在江不泊那学来的医术在李赢眼里是有几分利用的价值,若此行回宫行封,大致可以猜出是他有意拉拢。
郎晏想到这闭着眼笑了笑,又侧身与何清对视道:“骁卫大将军莫要折煞我了,将军若是喜欢此香,我差人秤一些送去您府上即可。”
“如此甚好,那便先行谢过了~ 还有,巡查大人和世子殿下直接喊我何清就可以了。”
他说这话,一双眼睛却不离郎晏。
“头一回见生得这么俊俏的狼人,奇了,耳朵还会动。”何清心想。
“这人一直盯着我看,是想动手吗?”郎晏用余光撇见一旁。
过了半晌。
不知是谁先动手,郎晏迅速擒住了一只伸来的手,何清条件反射一般挡了回去,郎晏又回敬一个肘击。两人在狭窄的车内突然过起了招,车子重心不稳地左右摇摆起来。
“诶怎么事?有话好说!先松开。停停!!”温景明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这两人一见面怎么就掐起来了。
马夫以为二爷喊自己停车,立马“吁——”地一声将马唤住。
马车停下,二人也停了下来。
郎晏扶着车门,精神紧绷,语速也快了一个调:“你是什么人?”
何清揉着下巴道:“你什么人啊你?上来就给我吃一记胳膊肘,我这下知道你是向我拐的了,可拐得也太用力了吧?”
郎晏不解:“明明是你先!”
“好了!我知道了,我道歉,对不起。”何清诚恳抢答。
这下不只温景明,郎晏也一头雾水。
何清眼神不自在地看向别处:“……刚我伸手是想摸一下你那什么…兽耳来着。”
温景明:“那你脸红个鸡毛?”
何清:“……”
郎晏:“……”
只听车夫喊:“那啥啊,好了没,咱还走不走了啊?”
————
弄清楚后原来是乌龙一场。
何清后来再说的话郎晏几乎是敷衍也懒得,最后还是由温景明起了话头讲到了正事上:
“依我看……龚州地势西北向下,因为地域气候的差异,分两大区管控。一区榆地与江南接壤,主体成一片平原,百姓生计主要耕种畜牧为主,嗯……虽不比京中繁华,却也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景。二区席地是蛮兽成群驻扎的领地,山匪都各成一派,狼族的那群野蛮子最多,这次挑起两区事端的也是一众狼匪。”说到这里,温景明忍俊不禁:“真没素质,论做狼还得看我郎大人。”
郎晏:“……”
虽暂时没有知府的汇报,但李赢想必也是清楚的。
郎晏侧卧揉着眉心闭眼道:“平定两区矛盾?”
“是,也不是。”温景明拂着图纸继续:“我事先查过,狼匪虽不多,但实力强悍不容小觑。现在兽人虽逐渐步入人类多血脉里,可免不了当离开洛阳这样冠冕堂皇的地方时,在这样偏远的地方会看到真正嗜血的怪物。”
郎晏忽然觉得,温景明不只是位沉迷声色、半天挥霍完相当于人家半年俸禄的纨绔子弟,他比自己之前认识的温景明还要细腻。
马车颠簸,车内熏香萦绕着。
郎晏的半兽血脉一直是朝中百官议论颇多的话题。不知是督察院刻意针对,还是兽类就是本性难掩。朝中上下,行贿,谋逆,以下犯上被处罚的从来是兽类官员占多数,真正像鼠先生江不泊这样受到圣上信赖的简直凤毛麟角。可真的血脉纯正的汉人官员就不会有罪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
历经山路,马车颠簸不断,马夫突然勒轿,郎晏狠狠地掐了一下眉心,思绪中断 ……约莫有不好的事
温景明本想下车询问,只见温景明的贴身侍卫来报,他便用扇子挑开窗帘。
“三位大人,前面说是倒在路边一位姑娘,穿着朴素,像是龚州这的。”
郎晏悠悠端坐了起来,动了两下头顶银灰色耳朵,只是低头饮茶。
何清撇了一眼会动的耳朵。
温景明又扭头问:“难民吗?可还有气息”
“回侯爷,人是活的,晕过去了”
“郎晏的眉头又紧锁起来,似是茶太烫,便摇着头吹了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