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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寒骨(七) ...

  •   雨好像永远不会停歇,虽然没有到寸步难行的地步,但它有斜着进入凉亭的趋势。

      顾潦眺望被烧得斑驳的泠雪殿,手指在陆幽乔脸上戳了戳,手感很好,就是烫了些。

      “别睡,会发烧的。”

      陆幽乔睁眼,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坐直了。

      金色的桂花被雨水打下,碾成一条驳杂的明黄色溪流,激荡着向远方流去。
      陆幽乔眼皮一跳,唇角抿起。

      “回去吧。”顾潦拿起椅下的一把油纸伞。

      “不。” 陆幽乔拒绝的干脆。

      “你是打算在这里吹风还是淋雨?”顾潦目光平静,“还有,公主府是没人了吗 ,怎么不见待女来找你?”

      陆幽乔咽下涌到喉头的血,扯起一个妖娆的笑:“也轮得到她们来管我吗?”

      顾潦垂下眸子,道:“你这人还真是稀奇。”

      小公主捂住唇,朝她翻了个白眼。

      “…”顾潦抚额 ,“罢了,你走的动路吗?”

      陆幽乔眯了眯眼,含糊不清地说:“你背我。”

      顾潦顿了顿,走过来背起她,警告道:“你别乱动。”

      陆幽乔低笑一声,头在她颈窝处蹭了蹭,出乎意料的安分。
      小公主很轻,根根骨头都支棱起来,硌得人背疼,灼热的躯体贴上脊背,与孱弱心跳一同被感受到的还有掺杂了桂花香气的血味。
      就这破身体,天晓得她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油纸伞倾斜,替两人挡去了大部分风雨。陆幽静静地听着顾潦平稳的呼吸,垂下眸子。

      到达寝殿后顾潦把陆幽乔放下来,却发现她连站都站不稳,只得把她抱到榻上。

      “阿扰,你说,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你的错吗?”陆些乔语气里的倦意溢出来。

      “陆幽乔,是不是无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你都没有想过找一找自己的原因?是你在明知自己的身体不能喝酒的情况下来找我喝酒,这是你的问题。”顾潦有被她无语到。

      陆幽乔闭上眼,没有回答。

      不,我不是问这个。她想。

      而且有些事——怎么可以是我的问题……!

      顾潦深深望了她一眼,出了寝殿去找太医。在她离开之后,陆幽乔松开了用指甲死命掐着的指尖,那一块的薄茧在痛中有些发痒。

      这次赶来的太医还是尤迹,即使衣角被雨水打湿,他也显得从容不迫。

      他把完脉后退出来,皱着眉对顾潦说:“附马,殿下的身体不能再折腾了,她体内的毒到现在都一直没能解,全靠赤弗草吊着命。喝酒对殿下身体影响很大,再加上呛入浓烟,估计得调理一两年才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而在这期间,殿下必须每日按时服药,不能碰一滴酒,不能吃甜食,不能吃冷食,更不能着凉,最好再在每月上旬和下旬让太医来检查一次,防患于未然。
      “殿下身份尊贵,没有多少人能在她面前直言其过,附马既然到了这个位置,也该多规劝殿下。”

      顾潦点头,道:“我明白了。 ”

      尤迹想了想了,又道:“还有一点,以殿下的身体状况,还是不要行房事比较好。”

      2042没忍住笑出了声。
      “……”顾潦无奈地笑笑。

      尤迹将一张药方递给顾潦,说:“附马,您的伤也需要上药,即使您身体素质极好也不能就这么放着。”

      顾潦垂下眸子,应了一声。

      尤迹告了退,顾潦望了一眼寝殿紧闭的大门,收起药方,拿上那把沾着水的伞,去了泠雪殿。

      泠雪殿在雨中摇摇欲坠,顾潦减弱了雨符的效果,大步跨过了烧焦的门槛。

      她径直往深处去,在那面曾绣着远山与云雾如今却倒在地上只剩框架的屏风下找到了一个箱子,镜子的碎片与屏风的灰烬也无法掩盖那个箱子,因为它太显眼了,完好无损。
      箱子上了锁,顾潦指尖在上面描摹。

      “你猜小公主会把钥匙藏在哪?”她轻笑一声。

      “我扫描一遍冷雪殿。”2042选择作弊。

      “她的箱子一旦锁上就不会有钥匙。”顾潦笑的越发温柔,“打开这个箱子时她会把锁砸掉而不是用钥匙打开。再锁上时,她会换上新的锁,再把钥匙一点点磨碎,扔进火里,然后往锁孔里塞一些东西把它彻底堵死,像在举行什么仪式。嗯、你知道吗,她磨钥匙时的那种眼神,我很喜欢。”

      那么失落,那么挣扎,但还是细致地去磨。
      指尖泛白,嘴唇失色,却依然保持这个习惯。

      “因为阿乔不相信锁,锁总有对应的钥匙,只要打开,箱子里的一切就都会被盗走。”

      于是她将钥匙挫骨扬灰,扔进火中烧掉。

      “她被偷走了很多东西。”

      诺言的锁被行动的钥匙打开,心灵的箱子里的宽恕被背叛窃去。

      “现在那些东西也似乎没有找回来。”

      小公主仍留存着孩童般幼稚却残酷的自私,生母教予她的温柔与良善被欺骗埋葬于遗忘的荒芜里。

      顾潦用两积分兑换了一把匕首和一张复原符,她用匕首切断了锁。
      打开箱子,里面整齐地放着十七支金簪,每一支都精美绝伦,独一无二。

      她眯了眯眼道:“徐葵真是个锅害。”

      2042 :“……宿主,请你说一些我能够听懂的话。”

      “噢,抱歉,之前一个人做任务久了。"顾潦拿起最右侧的那支簪子,“从这支开始,向左数五支,这——这也许算是小公主婚内出轨的证明。”

      “什?”

      “她在模仿徐葵,但很拙劣。徐葵玩心,她学不来。她每有一个玩具就会让工匠打造一支金簪,玩具腻了就不要了,金籍则收好留作纪念。至于徐葵,她保留的是头发,一个玩具取一缕长明宫要是没被烧,估计能找到两箱以上的头发吧。”顾潦将金簪放回,“阿乔比徐葵看 的透一点,她没有给我打金簪。”

      “这又怎么说?”

      “哪有玩具会伤到主人的。徐皇后把小公当玩具,结果被反杀了。”顾潦耸肩,“陆幽乔挺喜欢我的,最右边这支我记得是四年前做的,它被放进箱子里时我还在寝殿外面跪着——我的意思是,在我离开之前的一年里,她没有出轨。”

      2042:“……谢谢 ,我依然不是很能明白你的话。”

      顾潦深吸一口气,捏了捏耳廓,道:“抱歉,抱歉,我只是——”

      她忽然顿住了,垂下眸子。

      “怎么了,宿主?”2042问。

      顾潦面上又恢复了温柔的笑容,她道:“没事,想到了某个人对我的评价。我会尽力改掉的,说人活也不是很难。”

      她关上箱子,用掉复原符,离开了泠雪殿。

      雨势猛然变大,击打在瓦片上,于空中扬起的抛物线如同被折弯的翅膀。

      “泠雪殿其实该塌了。”顾潦撑着伞,踩在泥泞的石板路上。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击中了泠雪殿。

      顾潦没有回头,她又去了寝殿。

      雷声不曾停息,来自天空的咆哮撞上人的耳朵。

      陆幽乔醒来,坐起身,抱着膝盖,神色恢恹。

      顾潦推开门,走进来,环顾一圈,道:“你的待女呢?”

      陆幽乔掀了一下眼皮:“不需要。”

      “你是想我来服待你,还是觉得你能照顾好自己?”顾潦关好门,放下伞,在陆幽乔身边坐下。

      陆幽乔侧头看向她,眨了一下眼,道:“你为什么不逃?”

      “殿下,说话之前清先思考一下。首先,我不认为自己有能徒手掰断铁链的能力。
      “其次,所有人都告诉我我是你的附马,并且也都是以这个身份对待我的。在我的记忆中,我是,咳、你姐姐清安公主名义上的附马,但我也没有见过她。在我十八岁,也就是六年前,我记得你对陛下说你更喜欢我做你姐姐的附马,然后我就与她成婚了,但她没有让我搬进她的公主府,而是让我闭赋在家待了三年。
      “接着就是,我没有到过你的公主府,从来都没有过,却对这里的一切很熟悉,好像见过一样。
      “再者,尤太医告诉我我中了一种能让人失去特定记忆的蛊。所以,我打算找一找真相。”

      陆幽乔深黑的眸子里映出她,她看见自己脸上毫无破绽的温和笑容。
      啧,好不顺眼,不过用来糊弄小公主,足够了。

      “你是说,”陆幽乔的声音冷的像是极寒地狱中飘飞的冰叶,“我更喜欢你做陆玉柳那个废物的人?”

      顾潦怔了怔,道:“你为什么会关注这个点?还有,殿下,这样称呼长姐是不合规矩的。”

      陆幽乔扯了扯嘴角,身子一歪,倒在了顾潦怀里。

      “别和我谈这些。陆玉柳一没有我好看,二没有我有权,三没有我有钱。我发什么病让你去配她?”

      陆幽乔头靠在顾潦的肩窝上,纤长的睫羽扫着她的侧颈,鼻梁紧贴在肌肤上,原本漂亮的红唇此刻因病而发白。

      顾潦眼尾一弯:“那真是谢谢殿下这么看的起我。”

      陆幽乔哼了哼,手指在她带有雨水味的衣角上绞来绞去。

      “但清安公主有一点比你好,”顾潦捉住了小公主作乱的手指,“她性格比你好多了。”

      陆幽乔反过来钳住顾潦的手腕,轻轻颤着,看起来很用力,但顾潦其实能挣开。

      “可我见你也没怎么抗拒。”陆幽乔低声道。

      顾潦轻笑一声,道:“似乎是有点。你那些奇怪的举动里没有能伤及我性命的,而且小部分还挺亲密,那我为什么要那么不识时务去反抗?你的亲近,于我而言难道算不上是一件好事吗?”

      “好事?”陆幽乔的牙齿出咬合,重重念出那个词。

      “你不是说了吗,你又有钱又有权长的又好,要是我把你哄好了不就什么都能得到了吗?”

      顾潦澄透的紫瞳里荡漾着化不开的温柔神情,宛如海洋深处的巨型旋涡,揉碎了漫天星辰,向着无尽虚空跌落,凡是看到的人,都会忍不住深溺。

      “是啊。”陆幽乔放开顾潦,撑起身体,调整了一下坐姿,坐在了她的腿上,“我要什么有什么。”
      他们会满足我的需求,并给我更多我从不需要的东西。她想。

      就连欺骗,也应有尽有。

      顾潦深深看了她一眼,笑着岔开了话题:“说起来,现在药应该煎好了,你该喝药了。”

      陆幽乔环住她的颈脖,眉头蹙起,拒绝道:“不喝,苦死了。”

      顾潦沉默了一下,道:“陆幽乔,你知道吗,我不仅不想哄你,而且也没办法哄你。好事总伴随着坏事。 ”

      小公主歪着头想了想,道:“可你总得先试试。”

      “所以我说,要是。”

      小公主笑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而且…”她轻声念道,“好事总伴随着坏事。”

      她想起自己的母亲 。

      小公主五岁时,她的生母向皇后在一个起风了的春日偷偷带她出了宫,去了莲山。

      那真是非常令人吃惊的,向皇后素来娴静,每日都待在宫中练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邀约活动都推托不去,就连先皇想拉她去御花园走走也被婉拒。

      小公主并不关心缘由,反正问了大概也只能得到一句一时兴起。

      她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充满奇迹的春天里。

      燕子形的纸鸢拖着长线,在穹苍明净的蓝里飞翔,偶然过路的飞鸟绕着它转了一圈,发出清脆的啼鸣后降临在树的枝头,开始高唱昨日的挽歌。
      奔走的灰兔穿棱于高至膝盖的青草里,点点盛开的无名黄花被踏掉灰兔足迹的鹿拆吃入腹。
      鹿角在奔跑中撞上横生的树枝,惊起高歌的鸟。
      它换了一曲欢快的歌谣,翅膀拍打着的声音散在风里。

      风送来一切。

      猎户的弓弦轻轻震动,山顶的木屋里挂着上好的狼皮,浑浊的酒液在粗糙的木碗里静伫,蜘蛛在角落结网,困住了晕头转向的蝴蝶。
      小公主如愿摸着了那把比她还高的大弓,却拉不动一分一毫,她央求着母亲的帮助,向皇后则笑着让她自己去找那个身材高大的猎户。
      猎户额上有一道长的疤痕,刚毅的脸不笑时会显得很凶。

      小公主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指尖拉了拉猎户的衣角,眨着水润的眼睛,软声唤他。
      猎户蹲下来,眉目舒展开,温和地询问她。

      小公主从他背着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殷切地问当初猎神是不是用这种样子的弓射下了星辰,才导致受伤的星星落入人间,变成了残翼的鹰。
      猎户大笑起来,说那只是个传说,我做不到射下星辰,但我可以为你射杀恶狼。

      他举起了弓。

      落叶翻飞,箭矢飞鸣。

      向皇后折了嫩枝,扯下藤条,为小公主编织了一个花环。她轻声唱着古老而温柔的歌谣,悠扬的曲调散在风里。

      风送来一切。

      年幼的小公主爬上树,在枝桠上坐下,她望见远处的莲池里一片碧色。猎户站在树下,张开宽阔的臂膀,大声说不要害怕,你要是摔倒我会接住你的。
      小公主晶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纵身一跃落入猎户的怀抱。
      温暖而有力,是她在皇宫里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向后温柔地注视着她,把编好的花环戴在她头上,神情虔致得宛如为她加冕。

      她问小公主开不开心。
      小公主说开心,说她曾向掌管四季的神灵许愿,但如今却只有春神给了她一个美妙的记忆,于是她喜欢春神。
      向皇后温暖的指尖抚过她的发顶,像轻柔而遥远的阳光。

      我的小公主一定会一直生活在最美丽的春日,春神将给予你最真实的美好。她说。

      猎户的笑容里似乎带了点其他东西,小公主看不懂,没心没肺地去追逐翩飞的蝴蝶,只有余光瞥见,她的母亲朝猎户微笑,猎户却神情悲慽。

      然后,然后啊,是躁热的夏季,春神离去,风声里突兀地混入了水声,有什么在坠落。

      小公主怔怔地站在湖边,众人的声音灌入脑海,他们说不好啦不好啦皇后娘娘落水啦,吼叫与哭泣刺的人脑仁疼。

      我看见她跳……掉进了湖里。她对先皇说。

      她对自己说。

      后来的莲山山顶修了寺庙,三条路从山脚向山顶蜿蜒,割裂了树林的生机,猎户的木屋早已拆去,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飞鸟掠过天空,不发一声。

      风带去一切。

      “要是……”陆幽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死了,会怎样呢?”

      会见到母亲吗?会遇上徐葵吗?还是说,举目所见皆是虚无?

      “以陛下对我的态度,我估计会被他派去给你守陵。”顾潦微笑着说。

      陆幽乔冷冷地瞟了她一眼,面无表情。
      片刻的沉默后,她轻声道:“去把药拿来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寒骨(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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