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寒骨（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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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陷入柔软，湿润与黏稠携着暖意贴上，轻轻一移，触到一点突起。
顾漆眉头蹙起，吸了口冷气，因为陆幽乔的指甲精确地刮在了她的口腔溃疡上。
陆幽乔收回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道：“别再提那个名字。”说完，她转身离去。
“等、等等！”顾潦去追她，却被脚下的铁链绊倒，一头撞到桌腿上。
陆幽乔回头，看见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手攀上桌沿，掀翻了冰鉴，里面几十块冰全数淋在了她的头上，与此同时，烛台也被碰倒，从桌上滚了下来，径直砸在了她的后脑。
冰块再一次弹跳起，夏季的阳光从其中穿过，闪亮的像星星，摄去了陆幽乔的心魄。
鲜血似乎不曾停过，安静地流淌，她的血仿佛混入了其中，徒留一身冰霜。冰块融在里面的温暖，淡去了些许浓郁的生机，以至于呼吸都险些停滞。
苍白。
一切都在褪色，一切都在消湮。
铺天盖地的苍白，低吟着，嗤笑着。
你看、你看——
你所羡艳的生命，脆弱到不堪一击。
事物失去线条，销去形状，病态的白占据视野的全部。
晕眩。
陆幽乔有些站不稳。
寂静，风与蝉都噤声。
落针可闻。
死寂。
2042抓狂地说：“宿主，你下次干这种事之前能不能先告诉我一声，我快被你吓死了！我差点就以为你原地去世了！”
顾潦垂下眸子：“嗯，知道了。接下来我就该恢复部分记忆了。”
“？你等会儿不会搞什么狗血剧情吧?”
“这叫使剧情跌宕起伏。车祸、癌症、替身、未婚妻、白月光什么的一个都没占，单失忆又能有多狗血呢。而且现在恢复了，”顾潦顿了顿，“我应该保留的记忆，也该虐虐她了。”
“什么叫应该保留的记忆？”2042觉得这句话信量略大。
“你需要少说点话。”顾潦叹气，“问题太多会被送去维修的。”
2042沉默了。
顾潦得了清静，便顺理成章地按着刚才的背景去睡了，虽然才一觉醒来没多久，但毕竟装晕不如真睡。她进入了深眠。
睁眼时，她发现来束缚着她的链条只剩左腕还有，衣服是一件用金线绣着鹿的黑袍，窗外的光线晃眼的紧，蝉嚣张地叫嚷着。
再转头，她看见陆幽乔坐在床沿，眉头皱起，靠着柱子睡着了。
梦见了什么呢？会梦到自己吗？
顾潦眯起眼睛。
陆幽乔确实梦到了她，准确来说是梦到了以前发生过的事。
夏天，暴雨频繁的夏天，雨汽浸入骨髓，冷的人牙齿打战，想找个温暖的地方窝着，在炉上煮一壶桂花酒。酒的香气被雨洗掉，雨水味中略带了泥土的腥，吸入肺中的空气干净但清凉，醉意与其一起在头颅里横冲直撞。
“陆幽乔”轻哼一声，没骨头似的歪在椅子上，闭上眼小憩。纤长的手指垂下，上面还沾了点酒，像露水一样点缀在清瘦而凸显的指骨，瞧上去竟有些可口。
她注视着"自己”的容颜，手悬在空中穿透了虚幻的记忆。
另一只莹白的手从旁边伸来，从指尖托起了那只垂下的手，妍丽至极的丹蔻在指甲上愈发亮眼，刺的陆幽乔眼睛生疼。
还有同样鲜红的舌，同样鲜红的唇，拂去酒露，每一寸都显得嘲讽，它们生长在一张媚绝的脸上，放肆地挑逗着“陆幽乔”的神经。
然而事实并非是她引.诱了我，反而是我引.诱了她。陆幽乔想，手指攥紧了衣角。
少女的脸上露出餍足的神色，上挑的凤眸足以勾往无数人的魂，她将“陆幽乔”的手贴到自己的面颊上，慵懒的嗓音里有压不住的欢愉：“殿下今日会来冷雪殿吗？”
别说了,别说了。
陆幽乔掀起眼皮，轻笑一声道：“会的。”
不、不。够了。
“殿下喝尽兴了吗？桂花酒可不醉人。”
不，是醉人的，况且——你那时从来都没清醒过。
不要再让我想起来了。
“或许。”“陆幽乔”亲吻着少女的眉心，“再弄点酒吧，我怕冷。”
冷，好冷。摧毁一切的毒摄去了热。好冷。陆幽乔无法抑制地发抖。
他们都说，在以前，犯了错的孩子会被扔进冰窟，因为只有象征着冷静的寒冰才能熄灭玩劣的火焰——它总是烧掉大人们搭建好的屋宇。
可心里、血里、骨子里的傲慢占据了主导位置，暴怒地大吼。
我没有错，我从未对她许诺过忠诚！
……我也不会向任何人许诺忠诚。
心脏似是要跳出嗓子眼，四肢百骸都僵直着，结出六棱的冰花，耳道内也被杂乱无章的噪音填充，一切声音都听不真切。
她们的声音模模糊糊的：“花…酒…宴会……暴雨…晴日……顾——”
——顾潦。
杂音瞬间散去，“陆幽乔”的声音清晰无比。
“喔，你说顾潦呀，她的话…”“陆幽乔”将指尖点在唇上，嘴角勾起一个怜爱的弧度，“是我，最忠心耿耿的、一条狗。”
……
呵。
你看不起她的温柔隐忍与妥协退让，你得寸进尺。你傲慢到从不曾想过她会背叛你，直到现在你也不承认她不属于你了。
陆幽乔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像一尊了无生机的冰雕，里面却浇铸着被封冻的焰火。
她想烧掉什么，但她不知道她想烧掉什么。
少女胜雪的肌肤上布满了暖昧的红痕，“陆幽乔”瞥到了窗外一抹蹁跹而过的白，她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环住少女的颈脖，像是无意，又像故意，笑吟吟地道：“我啊，最喜欢小顾将军了。”
陆幽乔盯着空荡荡的窗外，萦绕在鼻尖的雨水味里似乎有了一点海风的咸腥与苦涩。
画面突然一转，周围是慌乱的人群，几支箭破空而来。她别过脸，肌肉被撕裂的声音贯入耳朵，视线内静伫着的白玉酒杯里盛满了琥珀色的酒液，血液溅进来，混合成天穹中也不曾有的绚丽晚霞。
多么动人心魄的牺牲，唇边淌出血来、额角淌出血来、心口淌出血来、就连隐约的红痕里，也淌出血来。
“你太傲慢，太冷淡了。”她想起兄长这么对她说过，“所以……”
“所以，”她呢喃着接上了记忆里兄长的话，“只有有人为你死去，你才会稍稍动容。”
滚烫的血似乎到处都有，殷红烧起来，那是愤慨的火，是傲慢被挑衅时的怒意，她于其中感到了那莫大屈辱下零星的失落。
“陆幽乔”在那次刺杀中失去了一个新得不久的玩具，少女的父亲因此升了官，刺客不肯透露任何情报，被全部处死，但同样受罚的也有顾潦，理由是失职。
所有人都知道，顾潦在成为陆幽乔的附马之后就被收走了兵权，巡逻的人员名单里没有她或她以前部下的名字，并且顾潦根本没去那天的宴会，可“陆幽乔”从不管这些。
也许是迁怒，也许是不信任，也许仅仅只是想确认一个事实——顾潦仍对“她”忠诚，抑或是都有。
暴雨又降下来了，整个世界都浸在水里，寒气四溢。
一天一夜，暴雨下了一天一夜，顾潦在寝殿前、在石阶上、在雨水里，跪了一天一夜。
真听话啊。陆幽乔想。
“真听话啊。”“陆幽乔”笑着慨叹。
“阁下既然醒了就没必要再装睡。”顾潦用手撑着床，坐了起来。
陆幽乔睁开眼，深黑的眸子睨了她一眼，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三年工夫，你就混成这个样子，连失魂症都得了。啧，你还记得多少事？”
顾潦诧异地看着她，道：“我就算以前真的与阁下相识也不会是有失魂症，得了失魂症的人可不会只忘记一个人，虽然我头上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伤，但我并未失去记忆。”
陆幽乔眼珠轻轻转动了一圈，敛起笑容，下了床。她理了理衣袍，低声说：“你在这等着。”说完，她快步离去。
顾潦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阿乔变脸很快，”她似是自言自语，“但她的笑基本都是真的，不过最近假的越来越多了。”
太医来的很快，得出的结论是顾潦的身体可以用生龙活虎来形容,并且她也没有得过失魂症。
陆幽乔站在石阶上，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没有云。
“如果不是疾病，那…是什么导致了忘却？”
她的声音轻到被风一吹就会散去，里面盛着的疑惑却沉重无比。
这样久的相处，这样长的过往，心魂深处都烙上了一个人的名，怎么便忘了呢？
明明说过、明明承诺过，“我将一切我所能拥有的，都赠予你”，为什么就背叛了呢?
诺言是最不可信的东西。
太医噎住了，擦擦额头的冷汗，道：“殿下，臣曾听闻，南疆的瘴林里生活着一些精通制蛊的人，一百多年前，那群人里有个叫尤水的，自己造了种蛊，可以使人彻底忘掉另一个人而不损害其他记忆，也许附马就种了这种蛊。两个月前，太医院来了个新人叫尤迹，是尤水的后人，他因在族中犯下大错逃出了南疆，一路流浪到了羽国，他对各种蛊毒很熟悉，臣现在就去叫他来看看。”
陆幽乔将耳旁一缕青丝别至耳后，唇边带上漫不经心的笑意:“去吧，快一点。”
太医溜的比兔子还快，陆幽乔眼皮都没抬一下。
片刻之后，尤迹脸不红气不喘地跑了过来，还带着一堆瓶瓶罐罐，他向陆幽乔行了礼，径直去了顾潦那里。
陆幽乔在石阶上晒着太阳，肌肤有了一点血色。
“离心忘念蛊。”尤迹念出了蛊虫的名字，“这种蛊一般是中蛊者主动服下的。在服下之前需要取一滴别人的血喂给蛊虫，那滴血的主人必须爱着中蛊者盅才能起效。如果血的主人变了心，不再爱着中蛊者，中蛊者就会彻底忘记那滴血的主人。这个过程不可逆，蛊是无解的。”说到这里，尤迹犹豫了一下，继续道：“臣还检测出附马的体内有绛知兰的毒，据传闻，在忘记血的主人后，中蛊者若是服用绛知兰，是有可能…拥有前世的记忆的。”
“嗯，下去吧。”陆幽乔点点头。
尤迹退下了，他转身时不再掩饰眸中的嘲讽与怜悯。
陆幽乔定定地看了石阶一会，突然甩袖离开了。
“嘁。”
牙齿交错，仅存一丝缝隙。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寒骨（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