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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怀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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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草棚休息了一夜,第二天醒了,弃奴却有些发起热来。
他只能拖着伤体到小路边去找些药草。
这马齿苋虽有杀菌消炎的效用,捣碎涂抹在伤处,能防止伤口化脓感染。
但这种草长在夏季,这个时节多是枯萎将死的模样。不过,有总好过没有。
如此找了大半日,收获还算可以。弃奴把找到的马齿苋和一些野菜抱到河边洗干净,他把野菜一团,一口一口吃了,这才返回草棚里。
弃奴伤在后背,自己是没办法处理的,他必须弄个人来帮他一把。
而他无疑是幸运的,傍晚他抓了个人,并且是个郎中,看样子是到城外出诊刚回来。
郎中看见草棚里横陈的花子尸首,吓了一个哆嗦,弃奴一个眼神扫过,他便软着腿大声求饶。
弃奴面无波澜,对郎中说道:“我受了点伤,你帮我处理一下,再留给我几个铜板就走吧,我不会难为你的。”
郎中连连点头。
弃奴便脱了上衣,郎中借朦胧的天光看向弃奴肩背,“啊呀”了一声。
“你伤成这样,我药箱里的药根本不够用啊!”
弃奴指指地上早已预备好的马齿苋,“不够就用那个。”
郎中有些惊讶,最后叹一口气,“好吧。”
叫药童递上一块清水浸湿的棉布,对伤口稍作清理,薄薄撒一层药粉,再均匀的将捣碎的马齿苋铺开在伤口上。
用纱布缠了伤口作为收尾,郎中剪断纱布吁一口气,“好了。”
他再掏出几块碎银和一把铜板,递向弃奴。
“这…能放我们走了吗?”
弃奴收了几个铜板,把碎银还给郎中,“走吧,多谢你们。”
他并非要劫财,不过是想留几个铜板以备紧急之用。
郎中经历了这一遭莫名其妙的事,最后听到弃奴的道谢,古怪的看弃奴一眼,领着药童走了。
墨色渐浓,大约已到夤夜时分。
弃奴靠着墙也有了几分困顿之意,意识朦胧之际,似听到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还有人压低的说话声。
弃奴霍地睁开双眸,正待起身,这时忽有一道身影窜进门内,大叫道:“哥!快起来!”
“他们要害你!”
与此同时,外面火光已经亮起,草棚被人点着了。
弃奴认出是那天晚上一群叫花子中的一个,看起来还是个十二三的孩子。
一把将他揪到身边,弃奴问:“怎么回事?”
孩子道:“他们记恨哥,逼我用迷烟迷晕你,再放火把你烧死。”
外面也响起怒骂,“兔崽子敢出卖咱们!”
“哥,咋整?要不咱撤吧,我有点儿怕。”
又听一声冷嗤,“怂货,咱手里有家伙,怕个屁怕。”
“就在外面守着,他们要想逃出来,就砍死他们……”
弃奴紧揪着眉,看一眼身边的男孩,“会打架吗?”
男孩儿点头。
弃奴道:“我们冲出去,你替我看着背后。”
说话间,两人一道冲出门去,把围在外的叫花子冲成两股。
这群叫花子又是虚张声势,除两个人手握不知哪来的短刀外,其余人手里拎的不过木棍而已。
弃奴这次着实恼了,攥紧昨夜夺下的钢刀,下手狠绝,招招毙命。
不一时便有两三人命丧刀下,弃奴单手拎着把尸身甩进烧着的草棚里。
这些乌合之众又一次吓得魂飞魄荡,抛下同伴便各自奔命。
弃奴这次却不打算再容忍放过,提步要追,被男孩儿拉住。
“哥,算了吧,无赖是杀不尽的。”
“欸你看,守城兵来了!”
“哥,我带你去我的秘密避祸地。”
……
男孩儿口中的地方真如他所说,相当隐蔽,轻易没人能找到这里。
他摸索着点燃半根蜡,撑起一小片模糊的光亮,从破碗里抓起半块干裂的糠饼递给弃奴。
“哥,我藏的干粮给你吃,不过难咬得很,我都是雨天遇不着人时才拿出来泡着雨水啃几口充饥的。”
弃奴不接,黑眸注视着男孩儿。
男孩儿挠头笑说,“哥你还不知道我名字呢。我姓高,叫辟恶。”
“跟着爹娘逃荒来的锦州,我六岁就到这里了。”
“你看我爹娘给我取这名字多好,辟恶、辟恶,这么多年了,爹娘都不在了,我还活的好好的…”
弃奴看着这个宽额大眼、五官明朗的小子,想起刚刚和花子对峙,他左扭右扭,滑如泥鳅一样,几乎没人能抓住他,他反能踅摸住时机,使一出损招,给人一记闷亏吃。
“为何与我报信?”弃奴问。
高辟恶眼角仍挂着笑,“那晚我见哥一个打那么多,觉得哥你好厉害。”
“哥这样的人,将来怕不是能当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大英雄,我当然不能让这群小人暗算了你。”
弃奴凝着眉,“你何出此言。”
高辟恶悄悄附在弃奴耳边,“巷角都在传,咱们的皇帝这样昏庸,迟早要有天下大乱的那一天。”
“所谓时势造英雄嘛。”
弃奴一把捏住高辟恶,眼眸沉冷,“满口胡说,不想活了吗?”
高辟恶连声讨饶,“这话大家也就暗处嘀咕,哪敢出去宣扬?可大家都是这么觉着的。”
“所以哥,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不是一般人,将来肯定有一番大作为…”
说到这里,高辟恶拽住弃奴衣裳,恳求他,“哥,让我跟着你吧,我不想当叫花子了,我给你当小弟。”
“只要跟着哥,我以后指定也能出人头地,能住上大房子,娶上漂亮媳妇儿…”
“你要怎样随你的便,别把期望放在我身上。”弃奴出声打断小伙子的美梦,“我不是你料想的那种人。”
说着起了身要走,被高辟恶死活拉住了。
“行了哥,那话我再不说了。你看我现在也回不去花子堆儿里了,哥你就心疼心疼我别赶我走,让我跟着你成吗?”
弃奴沉默了许久终于道,“我受了伤,尚且自顾不暇。”
高辟恶却眼中一亮,“哥你放心,这几天我来照顾你。”
他拍着胸脯保证,“我呀虽然不敢担保顿顿都让哥吃饱,但至少顿顿都能有口吃的。今后我俩结伴行走,总比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好。”
弃奴看着男孩没有说话。
一夜过去,第二天一早高辟恶就爬起来,对弃奴说道,“哥你等着我,我去要吃的,顺便讨点钱给你买伤药。”
弃奴拦住他,“那几人看见你怕不会放过。”
高辟恶摆摆手,“没关系,我能躲掉他们。”
说着问了弃奴的伤况,一溜烟转身跑了。
许久后,他喘着气回来,手上空空,见着弃奴就喊。
“哥,我刚刚碰着几个人,像是打听你呢。”
弃奴暗蹙眉,问了几句,有些惊讶。
白清川,他打听他做什么?
弃奴心思几转,那边高辟恶却得意道:“哥放心,我把他们引到别处去了。哥和他们有什么仇吗?我们用不用跑?”
弃奴道:“没仇,不用。”
“呵呵……”这时忽听一串低笑传入耳中。
“谁,出来!”弃奴喝一声,往外看去。
随着一角衣袍露出,白清川面带笑意迈步现身。
高辟恶惊道:“你怎么……?”
白清川笑看着男孩儿,“小兄弟,你是很滑头,可终究还年轻。”
他说着转向弃奴,“阿弃,我找了你两三日,终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白管家,”弃奴看白清川一眼,“你找我做什么?”
白清川道:“是老爷舍不得你走,让我来寻你回去。”
弃奴的视线投在高耸的墙壁上,缓缓道:“我已决定离开,你请回去吧,转告老爷叫他不必再为我费心思。”
白清川却摇头,“老爷的吩咐是把你带回去。”
弃奴闻言,眼中骤然浮现一丝冷意,亦添了一分傲气,“你们要我回我就回,要我去我就去,把我当什么?”
“白管事,我不想对你出言无状,你走罢,若硬要纠缠,别怪我不客气。”
白清川看看弃奴,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了然低笑起来。
“这是和小姐闹脾气呢吧?”
他说着劝解道:“虽说咱们小姐是朵娇花惹人爱怜,可娇花带刺,却并不好攀摘,阿弃,你得有耐心。”
弃奴眼皮忽地一跳,“你说什么?”
白清川看着弃奴直言不讳,“阿弃不是问把你当什么吗?老爷是要把你当未来女婿培养的,至于今后能不能抱得美人归,一手撑起姜家的偌大家业,那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见弃奴听后面无一丝表情,白清川微讶,“你不相信?”
“白管事觉得我该相信吗?”弃奴忽往前走了几步,与白清川仅一掌之隔,居高临下的目光里是沉沉的压迫。
“老爷把我当女婿?我?一个奴隶?”
话到此处,他像听了什么天下间最滑稽的事情似的冷笑,“哈哈…笑话!”
白清川淡淡摇头,“我从不讲笑话,我跟在老爷身边二十多年,老爷的心思我十猜九准。”
“虽说小姐她现在定了夫家,可这门亲事并不牢靠。”
“老爷一生心系小姐,势必要在自己老去前替小姐寻觅一个能依靠终生的男人。”
“若非老爷相中了你,怎么会因为你的离开心急如焚,让我没日没夜的在外寻你?”
“阿弃,你的运气已经到了,是你不自知而已。”
弃奴久久没有说话,好大功夫才抬眼,眼中却是一片暗沉。
“白主管,不论你怎么说,我还是那句话。”
“你回去吧,我只是一个奴隶,不配府上的富贵和小姐的花容月貌。”
“你不后悔?”白清川挑眉,显得很是诧异。
弃奴背过身,“不后悔。”
见弃奴不为所动,白清川似乎没有了办法。
“好吧,”他微微叹一口气,“看来,我要让老爷失望了。”
“阿弃,那便告辞了。”说着,他转过身子。
就要迈步出去的时候,白清川忽然身影一顿,“对了,我忘了一件事。”
他从钱袋中取出一锭银子,看起来足有五十两之多。
说着要把银子抛给弃奴,“这是小姐让我转交给你的。”
“小姐给我银子做什么?”
白清川神情似乎带着一丝窘迫,“你收着就是,还是不要问了。”
弃奴继续问,“她为什么给我银子,你说清楚。”
“兴许念在两日主仆之谊……”
白清川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弃奴逼断,“我要听真话。”
“唉…好吧好吧。”
白清川一副豁出去了的神色,觑着弃奴,“小姐说,这银子是赏给你的。”
“算是打你那一巴掌的赔偿,既然你要走,就不算是姜家的下人了,小姐不会随随便便对一个外人动手,所以这些银子,小姐让你收好。”
他说完,见弃奴面如霜色,胸口有些起伏,指节攥在一起捏的发白,语气低冷嘲讽,“小姐可真是仁慈,这么多银子……”
“你不必觉得多,小姐她…”白清川下意识道。
“她还说什么?”
白清川自知失言,微微懊恼,吞吞吐吐的,“小姐说那一巴掌值这个数目,她玩的还挺尽兴。”
说罢,他几乎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慢着。”
弃奴叫住了白清川,虽然知道他在做戏,故意激他回去,可那已经不重要了。
……
琢玉园是私家园林,亦是会见友人、品茗赏景的绝佳之处。
姜令阮踏入园中,向守园的女侍报了一个名字。
女侍当即引她穿梭于小轩游廊,往一间厢房而去。
房门打开的那一瞬,一个浅碧衣衫的公子立在门内,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阮阮。”
他声线清润尔雅,如琅琅琴音。
“郎君。”姜令阮回他。
她的未婚夫婿,姓乐名晏,字绥之。出自大晋三大世家之一的乐正氏。
微生氏、公子氏、乐正氏是大晋的三大豪门世家,对大晋始皇帝有拥立之功,因而权盛势大,一同把持朝政上百年。
而乐氏正是曾经乐正氏其中的一支,因内部龃龉从本族中分离出来,改为乐姓,从京城迁到了锦州。
后来因种种原因逐渐式微,近些年才得以喘一口气,渐渐恢复了往日生机。
虽然是从乐正氏分离出来的,不过因乐正氏曾是前朝礼乐官的缘故,家族最讲礼仪体统。因而,乐氏从本族带出来的规矩依旧多到令人咋舌。
此刻看看乐绥之,发冠衣饰一丝不苟,又有淡香萦鼻,想来来见她之前定也沐浴熏香过了。
虽然想一想就觉得很累,可不得不承认,用鲜衣丽服装扮、成套礼仪规束出来的人的确气质华雅、举世无双。
姜令阮随乐绥之跪坐到软毯上,但见他行动之间衣摆铺开,重重叠叠竟比她的层数还要多。衣上竹枝白鹤图案美观素雅,由深入浅,将那璧人覆在其间,仿若谪仙临凡、摇人心旌。
姜令阮算是喜欢乐绥之的,也十分敬重他,可在他面前也多少带些拘谨。
见乐绥之并不忙着说正事,反而先将茶水点心推来,姜令阮虽心中急迫,到底还是耐着性子吃完一块糕点,漱了口才问。
“郎君约我是为了什么事吗?”
一瞬间,姜令阮似乎看见乐绥之眉心打了个浅浅的结,但也可能根本是她看错了。
“不日我要随家父进一趟京。”乐绥之缓缓说道。
乐氏本族乐正氏已灭族,乐氏多年不曾进京,姜令阮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两年,我族与微生氏素有往来,几月前,微生氏来信,忽提起要与我族结亲,家父思虑再三……”
“乐尚书思虑再三,答应了。”
姜令阮替他把这句话说完。
“嗯。”乐绥之应了一声,美玉雕琢的细长手指拈住杯口,却并不往嘴边送。
“阮阮,重返金都,这是乐氏多年以来的心愿。”
“所以,那日乐尚书携夫人上门就是为这件事吗?”
乐绥之轻轻颔首。
姜令阮腿脚又痛又麻,心下也有些发凉。
“那君家的意思是要与我们解了婚约?”
乐绥之似乎注意到姜令阮的不适,对她说道:“阮阮,你随意坐就好。”
姜令阮也实在撑不住了,把腿伸开,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
“要我给你揉一揉吗?”乐绥之将手中水杯搁下。
姜令阮忙摇头。
“乐家从未想过解除婚约。”乐绥之向她解释。
“那莫非是要我做妾?”
姜令阮这样思忖着,哪怕再顾忌乐绥之也不免怒火中烧。
她身子忽向前倾了几分,盯着乐绥之神色认真。
“我不会做妾的,你们要和别家结亲那就去,想和姜家解除婚约也随便,我只有一个要求,这婚由我们姜家来退。”
不意她忽然凑近,乐绥之看着眼前的杏眸红唇微怔了怔。
“怎么会呢?说是娶阮阮为妻,便是娶阮阮为妻。”
“今日来是想问阮阮,假如要与微生氏的女儿做平妻,你可会答应吗?”
若她说不答应呢,两家婚约就到此为止了吗?或者那个姓微生的姑娘不答应呢?
姜令阮思虑片刻,“郎君还是从京城回来后,再和我谈这个问题吧,届时我也会给出我的答案。”
“郎君,我还是那一句话,如果非到解除婚约的地步,这婚由姜家来退。”
乐绥之落下眼帘,遮住流水般清润的眼眸,许久才答,“这是自然。”
“那我回去了。”姜令阮向他告辞。
乐绥之闻言抬头,外面竟不知何时落起细密的雨丝来。
“下雨了,我送你回去。”他道。
姜令阮拒绝一遍后,见乐绥之坚持,也便不多说话,跟乐绥之一并往外走。
否则,倒显得她在置气,他们姜家有多在意这门亲事似的。
……
雨丝渐密,在地上汇聚成浅浅的坑洼。
两辆马车在角门处碰头。
乐绥之先下车,又把姜令阮扶下,撑一把淡青的油布伞举在她头顶。
白清川见礼道:“乐公子、小姐。”
乐绥之淡笑着回应,问白清川,“白总管,这两位是……?”
白清川忙道:“是小姐身边的奴隶。”
乐绥之颔首,目光扫向弃奴,“那就拜托你好好照顾阮阮。”
弃奴恍若未闻,并不应声。
乐绥之淡淡一笑,泰然自若,雨中风吹衣袂,飘然出尘到令人自惭形秽。
他转过头,把伞柄递到姜令阮手中,“阮阮,回去吧,吹多了风要头疼的。”
姜令阮点头,也嘱咐他,“天气不好,你要小心慢行。”说完撑着伞往角门里走。
白清川眼神示意弃奴去追姜令阮,他自己则笑着去送乐绥之。
弃奴几步追来,姜令阮目光根本没落在他身上一眼。
她只是一只手提了裙子,沉默的往前走。
那个背影,隔在透明的雨幕之中,走起路来有些摇摆。
她似乎无心注意脚下,踩到一处泥洼,泥水飞溅脏了半幅裙面。
虽相识日短,可印象里小姐衣面光鲜整洁,微尘不染,应该是个极爱干净的小姑娘,不会任由自己被泥水溅脏。
所以她是不高兴了?在外面受了委屈,才会这样低落?
此情此景,弃奴心中分明该有几分恶意的快乐,来抚平心中隐藏的愤怒和邪火。
可随着小姐越走越远,身影渐渐朦胧,她身上那种单薄又略带悲伤的感觉愈来愈浓。
再看到她因差点踩了一脚裙边而跌倒时,弃奴已无暇再做他想,猛然冲上前去,一把将姜令阮抱在怀中。
“小姐,奴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