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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罚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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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缊今日多饮了些酒,只觉得这冰冰凉凉的桂花香划入干涩的口腔,细腻又解渴,熟不知这南北方酿的酒本就天差地别,喝着不觉得醉,几杯下去,肚子尚还没有知觉,脑子已经昏昏沉沉。
半边身子被绞进梦中,他看见朦胧的浪花席卷着包裹住他炙热的身体,他却暗自前进着,前方的路愈来愈窄,最后的光亮折成一线,成茧般钻入他的眼帘。
巨浪褪去后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长廊。
他看见自己就站在那片长廊之中,渐渐地失去了棱角,连手指尖都化作一片柔软,就要与他身后的墙壁融在一起,他的手,脚都被铸成了墙角,仿佛他轻轻一动,就会敲碎千丝万缕。
他梦见了陪伴着自己的母后和祖母,梦见了儿时咿呀学语的自己,陪着他长大的乳娘,宫里头养的金菊......还有他儿时最想念的金枕豆沙琵琶糕。
那糕点是他最喜爱的,被磨成颗粒状的豆沙撒在金黄软糯的桂花皮上,桂花皮被炸成了咸香味,咬下去是脆的,里面的琵琶糕和豆沙馅却是香甜的,新鲜出炉的那一份豆沙总是撒的最满,他一只手握不住,就让祖母拿着喂他吃,他抓着祖母的手一口咬下去,甜得他心里都化开了半分,嘴角浸满了糖渍。
真好啊......真是好吃极了。
酒气熏天的宋缊小声打了个酒嗝,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睛,看着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放大了无数倍的豆沙琵琶糕。
好香,好香,香得他手指尖都酥了。
宋缊咽了咽口水,伸出手想要捏一捏琵琶糕顶上的豆沙粒。
啪。
宋缊瞧着自己被拍回来的手,又小声打了个酒嗝,眼里有几分不可思议。
梦里真是什么都不切实际,香香软软的琵琶糕居然打了他的手。
宋缊咧开嘴痴痴地笑了笑,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琵琶糕,带着阵阵沁人的桂花香,钻入他的鼻尖。
张开嘴巴准备一口咬下送到嘴边的“糕点”时,他仿佛感受了丝丝吹过耳边的阴森之气,可他当时醉得很,哪里顾得。
于是找准了琵琶糕浑身最粉嫩最香甜的位置,一口咬下。
他想,那地方的桂皮定然是最脆的,豆沙是最甜的。
宋缊确确实实是咬上了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却没有想象的香味在口齿间溢开来,他左右叼着啃咬了一番,试图把那香味寻出来。
周围嘈杂的酒乐声似乎骤然停了。
他有些失望了。
该是他要求的太多了,这豆沙琵琶糕他许久未吃过了,或许......早就变了样罢。
一点也没有儿时的滋味了。
宋缊松开了咬着琵琶糕紧紧不放的嘴,眼角渐渐被失望打湿了。
殊不知他这般自怨自艾地感慨着,对面某个琵琶精已经竖立起了毛发,低气压在两人身后环绕,带着冷风一起吹着人瘆得慌。
谢·年不过十几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原先布满阴霾的眼底此刻却像是被泼了一桶冷水,呲溜溜地冒着气。
周围已有偷偷往这边看的人互相低声讨论着,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嗤笑声。
谢临用帕子狠狠地擦拭着下巴上粘着的水珠,脸上看不出表情,那只轻轻颤动的手却是出卖了他。
周围的笑声似乎更为肆意了。
这是气得手也不稳了。
下一秒,这群幸灾乐祸的老东西却是笑不出来了,原先背对着他们的谢临猛然转过半边身子,风把他额角的碎发吹得散乱,那双眼睛却是愈发得亮。
这里的人很显然都在怕着什么,或许是谢临本身,也或许是他身上的什么东西。
在被谢临不太客气地眼神打量过以后,那几道视线便奇奇错开来。
“你,你怎么不好吃了......”偏偏身后某个不怕死的宋某人适时开口道。
谢临攥着拳头猛地回头,一只手就要揍上宋缊那只仰着的脑袋,却是被那人伸出手来,反抓住了。
热乎乎的,带着点余温。
体温渐渐回弹醒了谢临的感知。
他不能再动手了。
这个人是大内的太子,不知犯了什么过错,被皇帝好生送到这个荒郊野岭的北方来,全身上下连手指尖都被保护得很好,每一寸皮肉都金贵得很。他完好无损地来到这,不管他经历了什么遇见了什么,就必须完好无损地回去。
就算当时的谢临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而已,他如何能和这背后的权贵势力相抗衡。
是了,他不能。
谢临放下了那只快要贴到对方身上的手,小声笑了一会,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挫败。
至少现在还不能。
于是下一刻,他揍人的动作改为揪住了对方的衣领,对上宋缊慌张抬起、尚还呆滞的脸,谢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来。
他拎着太子的衣领一头栽进的宴会后面的深林中,全然不顾对方的拒绝之意。
此时已到了大半夜,林子里的光被遮得死死的,一旦走进去连脚尖都看不清,未知的尽头埋伏的头顶,只剩寒风与树叶摩擦,嘶吼着吹出了声响。
宋缊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个什么地方,磕磕绊绊地被人拽着走了许久,终于被带到了一个位置以后,那手忽的松开了,他脚下一歪,险些摔倒。
倒退一步,背后抵上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是棵树。
谢临看了一眼身后一直没有说话的太子,被自己大力拽了许久也没出口问责,就这么乖乖地跟着他走了过来。
谢临盯着他,点燃了一盏烛灯。
眼前的事物猛然变得澄亮起来,他看清了四周的环境,是一颗颗密布的树干,正如包围之势耸立着,把他们锁在了原地。
宋缊的手抓着自己的衣服,另一只手冻得通红,下意识去寻谢临垂着身侧那只手,被那人不耐烦地甩开。
宋缊呆了呆,脸颊上传来异常的疼痛。
“做......做唔莫(做什么)”宋缊揉着被掐红的脸,皱眉道。
谢临不回答,手抱着臂,木着一张漂亮的小脸。
堂堂天朝太子,大内储君,生而逢时,人皆宠之,想必从没受过这般罚站之苦。
想到自己或许会看到一个哭得眼圈泛红的太子殿下,谢临来了劲。
“知道自己错在哪了?”
宋缊依旧呆呆地,皱着眉头摇了摇脑袋,显然没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情况。
“说话。”
“不知道...”
谢临呛了口口水,脸上的麻木有些绷不住了。
“...知道?”
谢临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眨了眨半垂着的眼捷,翘长的睫毛沐浴着暖洋洋的烛火,上下扑闪着,宋缊瞧了许久,从昏胀的脑海里蹦出个词来。
像只小蝴蝶,年幼的宋缊在心底里这样评价道。
“站着。”谢临出声打断又要凑上来抱他的小太子,眉目冷峻,毫无人性地补充道,“好好站着......反省反省。”
被迫反省地宋缊站直了身子,酒气熏得他半边身子都虚了,有些不满谢临无情的对待,瘪瘪嘴,似是要哭的症状。
谢临挑了挑眉,满意地笑了。
于是乎,闯了大祸亲薄了人家的太子被拎到了树旁边面壁思过,而被轻薄的那位板着脸,虽然万般不轻易,还是站在了他旁边,怕这倒霉玩意儿被哪只冲出来的野兽给叼走了,他可赔不起。
他实在是不情愿地很,就这么看着太子低着的脑袋,看着他无数次想抱自己又不敢抱,只干搓着衣角,面了大半夜的壁。
宋缊曰,非人哉。
宋缊那日回去生了场病,原先就没缓过来的身子这下更虚弱了,倒在家里修养了许多天,他本人倒是没什么感觉,倒霉着倒霉着就无畏了,倒是乐呵了一群跟着他早出晚归的大小官们。
宋缊送走了几个美名其曰来看他病情的手下,虚脱地躺着椅子上,手伸向一旁的暗格处,取出一块软糕来。
宋缊爱吃甜,也爱吃糕点,这桂花牛奶糖糕采用的都是九月中旬开得最旺的桂花,那时候的桂花最香,十里之外都能闻到,配合着牛奶和糖酥的香甜,一口咬下还能冒着奶水,那叫一个回味无穷,唇齿流香,他每过几日就会命手下的人买点回来,然后把糕点揣在兜里,时不时就吃上几粒。
英明神武的小太子肆无忌惮地吃糖糕,最终的下场就是被糖水蛀了牙,一蛀就是两颗,还肿起来老大一块,疼得他脸都抽搐了,喝水都疼。
宋缊的婴儿肥褪的晚,因此十三岁的时候脸上还是圆润的,如此又长了蛀牙,一边脸直接肿成了山包。
于是乎他大病初愈没多久,本以为之前的日子能消停一会,却没想还是被谢临给撞见了。
谢临算是个当官的身份,按道理说也是宋缊的手下,但因着他每日都神出鬼没的,宋缊其实见不到他几回。
没想着两人也有段时间没见了,这一碰面又被他瞧见了宋缊窘迫的模样。
大抵是听说了宋缊蛀牙的糗事,谢临一看到他就乐得不行。
宋缊好面子,又总在谢临面前装深沉,这般没脸没皮地被嘲笑,宋缊只得绷着一张小脸面色严肃地看着谢临,小手背着身后,愤然地说道:“别笑了!”
神情之认真,语气之诚恳,搞得谢临笑着笑着都觉得有些惭愧,但惭愧归惭愧,谢临是半点没收敛,逮着机会就在宋缊屁股后面数落几句。
时间久了,宋缊这小气劲儿可就受不了了,一张白嫩的小脸都被气得通红,指着谢临好看的眼睛你个没完,就是说不出骂人的话来。
因为他快疼死了。
最终这场闹剧以宋缊被拔了三颗牙,不准吃糖糕收尾,连带着下人也被勒令不准吃甜食,原因是小太子看到了就缠,为了杜绝这种残忍的事情发生,所有人都不可以吃。
这样断糖的日子安稳地过了好些月,宋缊是打心底里忍不住了,开始心痒痒起来。
他太馋了,就趁着没人注意的功夫,偷偷跑出去买了包奶糖吃。奶糖不比糖糕那么大的块头,握在手里也很难被发现,是适合偷吃的好东西。
可是宋缊显然忘记了自己的手就比一般人小些,也许是先天不足发育的晚,奶糖袋子握在他手里就赫然要多出半截来。
小太子殿下做了坏事,有些不安地往自己府里走,却不想走到半路就遇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宋缊顿时警铃大作,赶紧收住了咬着糖水的腮帮子,然后负着手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继续往前走。
他这般好技巧,却逃不过谢临的眼睛。
谢临皱着眉头倒退几步,看着鬼鬼祟祟从他身边路过一句话也不说,但明显就是做贼心虚的某人,他状似无意地问道:“手里拿的什么呢?”
宋缊整个人被他堵在角落里,仰着脑袋,不安地瞧着他,紧闭着一张小嘴。
谢临面露一丝鄙夷,偏着下巴不紧不慢地说道:“我都看到包装纸了。”
宋缊这才猛然意识到背在身后的手已然露馅,只得把手往后藏,一副苦大仇深地样子瞪着谢临。
“看什么看。”
谢临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没好事。
却不想,白白净净穿着锦衣的小太子殿下此刻绷紧着小脸,抿了抿粉嫩的嘴唇,然后伸出一只小手,严肃地问道:“你要么?”
谢临闻声望去,那只小手里赫然握着的就是一只精致包装的奶糖,大概被主人握着久了,躺在小小的掌心里面,都有些畸形了。
宋缊还记得那天,大抵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接受了来自心底异样的情绪。
他记得那日,站在他身前比他小上两岁的孩子伸手接过了那颗糖,可能是因为惊讶,可能是因为觉得好玩,当着宋缊的面解开了那颗糖果。
谢临低着头,翘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眼里的许多思绪,他长着嘴似乎对着回忆在说些什么,可宋缊只记得后来,一只冰凉细嫩的手抵住了他的下巴,动作不太温柔地把糖果塞到了他的嘴里,然后偏了偏头,望着宋缊疑惑的眼睛开始笑。
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宋缊如是想到。
说到底,只是对方的恶作剧罢了,可那时的自己哪能明白呢,那日夜藏着的思绪,就像洪水般涌出来,浇灌着他如雷鼓般的心脏,在一次一次惊醒的夜里,他总能回想起那次不知名的情愫,让他不知所措。
很多年后宋缊都会怀念那时的自己,说他笨也好,说他意气用事也好,但至少心底里也是有个念想的。
因为在他第一次遇见那人时,就注定了他的结局。
宋缊渐渐从回忆中醒来,眼神渐渐地由恍惚转为清明,他无声地靠在书房的窗边,看着窗外的雨滴淅淅沥沥地撒下来。
皇宫里的雨突然开始下得很大,逆着风吹了他满身,但他却仿佛没有知觉一般,迎着雨水坐在原地。
他突然想起来,自那日以后,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过谢临了。
谢临在宫中有一所皇帝赐的宫殿,离后院的位置较近,因着是外封的王位,皇帝也是做足了面子,这一个宫殿足足有占了后面一半的位置,装修得也很是精美富丽。但谢临并不喜欢住在那里,偶尔才回来一次,再加上两人之间一般都是宋缊在主动,谢临看心情附和而已,所以通常情况下如果宋缊不去找他,谢临连着几个月也不会来找宋缊,更不用说在路途中偶遇了。
两个在公事上的来往也不多,谢临的事很少会同宋缊讲,也不允许宋缊管,稍微提几嘴,两人就得闹上个十天半个月的,所以即使宋缊知道,也会避而不提。
关于对方的来历和背后的手段,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不是没有调查过怀疑过,可是豪无头绪,于是他只能告诉自己,会好的,会没事的,除了这样,他一时间也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去解决这件事。
太子殿下英明一世,唯独对情爱这一事一窍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