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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朽盾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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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的嘴唇在动。微不可闻的声音,模糊的色泽,像一朵垂死的玫瑰。
卡莉斯塔。
记忆中很少人会这样呼喊她。
在外他们叫她将军,在家里母亲叫她女儿,仆人称她为主人……几乎没有人会直接喊她的名字。卡莉斯塔,短促而简洁的音节,在记忆中有人用玫瑰色的嘴唇,轻轻呼喊她的名字。
过往在回流。从成为将军带领出征,到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执意入伍,最后回溯到年少时遥远而安逸的日子。那时她还很年轻,她们都还很年轻。
两位出生高贵的小姐。并没有人的嘴唇吐露过“喜欢”或者“爱”,但她们曾经看同一本书,共同面临长大的诸多烦恼……甚至一起做一些天真的梦:卡莉斯塔说以后要成为帝国的女将军,她说那么我来当执政官吧。做你的执政官。
在一个盛夏的夜晚卡莉斯塔翻过两面高耸的墙,去到她的窗前。有人打开了窗户迎接她。鸢尾花的气息灌满干净的床褥,安逸且静谧,她们共眠在同一张被子下,没有人说话,只是听着对方的浅浅呼吸声,在深夜分享同一片沉默。
卡莉斯塔隔着一层薄薄被子,握住她的手。
在昏暗的烛光下,卡莉斯塔只看到了她的下半张面孔。那片嘴唇像垂死的玫瑰,它颤抖着,动了动。
“……卡莉斯塔?”
她在呼唤她的名字。在那一刻——或者说在以后的时时刻刻——卡莉斯塔都无法忘记那个夜晚,昏暗的烛光,微不可闻的声音。然后她吻了卡莉斯塔。
【Chapter 3】 - 不朽盾弓
被我喊到名字的女将军停下了脚步。她的眼神比她身后背的长矛还要冰冷,就好像随时都会把那个发出声音的人的身体捅穿。我的心不可避免地产生出一些惧怕,瑟缩了一下,垂下眼,没有直撞她的视线。
“怎么妄称将军的名!”
卡莉斯塔抬起手,阻止了身后将士的骚动。她走到我面前,沉重的铠甲伴随着她的每一步都发出细微的声音,她伸手,覆盖着皮革和铁甲,一只战士的手停在我面前。我搭上了她的手。
“卡莉斯塔,你怎么成为将军了?”记忆在重叠。我脱口而出,“你的脸上好多伤痕,你痛吗?”
那些记忆太过真实,一些关于卡莉斯塔的信息涌入我的脑海中。如果这些记忆没有错,她应该是某位公主的长女才对,怎么会忽然间就入伍成为了军队的将军?我想不明白,竟然直接问了出来……
等我发现这是多么尴尬和不合时宜的话时,已经来不及收回了。
“……”
卡莉斯塔在安静地注视着我。她的眼睛颜色深沉,眉眼经风霜和战争的打磨比我记忆中的要凌厉和成熟一些。但是她的眼神没有变。专注且沉稳,她注视我如同注视她最好的一把矛。
外貌全然改变,并且还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不知道她对我还有没有印象。但这种状况下,我不可能再说出其他有关过往的话。那一个梦境已经消失,那个我也应该已经死去了,死人时不应该再开口的。我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尴尬。
幸好的是卡莉斯塔握住我的手一会就放开,只点点头,留下一句承蒙关心,然后带着她的将士们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其他所有的计划和想法被这突如其来的回忆全部冲乱,只剩下一些纠结、尴尬、无法释怀的情绪。我把自己罚站了好一会儿,整理好思绪,才从混乱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无论卡莉斯塔认出我与否,都与我现在的任务无关。那些已经是过去的事情,死去的回忆。当务之急还是先探清卡玛维亚王宫的状况,从佛耶戈身上入手。
当晚回去二皇子的宫殿,佛耶戈在正厅听管家清点今天边境上供的贡品。他看起来有点心事,完全没有在听管家念的东西。在看见我回来之后直接挥散了身边服侍的人,和烦人的管家,只让我过去。
他看起来真的,罕见的心事重重。
毕竟他脸上向来藏不住东西。他也没必要去藏。
“你知道那个女将军,卡莉斯塔喜欢女人吧?”佛耶戈直接问。
“……”
这真是个尴尬的问题。特别是在我经历了今天那个绝顶尴尬的下午之后。
“她怎么了吗?”
“边境大捷,国王问她要什么赏赐。”佛耶戈看了我一眼,似乎很疑惑。“她向我要了你。她为什么想要你?”
我能猜到她的意图。我有些头疼。对我而言那是一段已经死去的记忆,但她好像认出了我。她还爱着我。
“可能是她对我一见钟情。”我想了一会,正经地胡诌,“今天下午我遇见过卡莉斯塔将军一次,她看起来好像很喜欢我。”
“真的吗?”
“为什么你觉得不是真的,”我问,“她不该对我一见钟情吗?”
“那么对你们而言,爱情真是一种廉价的东西。”他嗤之以鼻,“我所追求的爱情是永生永世,一旦形成,就无法消退的浪潮。爱永不消退,爱能征服一切。”
“包括死亡?”
“包括死亡。”
我看着他认真的神色,维持了一段古怪的沉默。没想到这种浪荡皇子竟然抱有如此偏执的爱情观。
真是可怕。永生永世很好吗?爱情很好吗?所有持续时间过长的东西,到最后只会带来痛苦,变成实打实的折磨。可能是折磨自己,也可能折磨的是别人。
“那么你知道爱是什么吗?”我问佛耶戈。
“……”他沉默了一会。
“是婚姻?是结合的快乐?是免除孤独的陪伴?”我质问他,“如果你的答案只是这些,那么请恕我直言,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爱。跟臣服和征服欲不一样……爱情和它们的区别在于,你本可以选择只让自己痛苦。”
佛耶戈表情变得烦躁起来。
“我知道我的爱是什么,我不需要你跟我说这些大道理。”他双手挤压住我的脸颊,似乎是在控制一些实质化的情绪,“那么你呢?你这种怪物还配和我讨论这种东西吗?”
我的目光几乎瞬间就柔和了下来。
我有了一个新的计划。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佛耶戈的恼火愈加激烈,“只凭你这颗贫瘠的心,你没资格怜悯我。”
我问他:“你真的觉得她的爱很廉价吗?”
他皱起眉,狐疑地松开了手。
我继续开口:“这样吧,我们来打个赌。如果你在未来承认了卡莉斯塔对我的爱,就算我赢了。你要来跟我赌吗?”
“我不可能会输。”
我不在乎输赢,我只需要一个赌约。只要他答应了我,那么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我的手放下,轻轻盖在他的手背上。过分的偏执也是无知和天真的表现,年轻的王子,手跟心一样纯洁和稚嫩。
“你要跟我赌吗?”
此刻佛耶戈终于嗅到了一点危险。他有些犹豫地看向我,打量我,从脸到手。好奇,好奇心是最不应该产生的东西。好奇会导致在意,在意是一切情感源泉的开始。我的好奇心控制得很好,而他没有。
“当然,为什么不赌。”他最后还是应下了,莫名重复那一句,“你要知道,我不可能会输。”
他没有甩开我的手。
我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微弱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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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玛维亚的王宫相比起德玛西亚的并不算大。建筑风格并不辉煌,反而是更偏向于精致且复杂的结构和风格。其他高官和大臣的居所就环绕着王宫,成辐射状一层一层往外扩散。我以二皇子的名义去拜访了不少贵妇,下午茶喝得想吐,才大致认清了脸和官僚的人员结构。
世袭制,毫无疑问的世袭制。卡玛维亚的统治已经持续了七百年,每一代君主都中规中矩,没有多大的建树,但也不算昏庸。不对外开放,沿海的海港政策几乎没有,这也是后世人基本上不知道卡玛维亚的原因。
如果不是佛耶戈率兵攻打福光岛,引爆了破败之咒,恐怕连卡玛维亚的名字都会消失在历史中。
果然,与佛耶戈近距离接触才能了解他本人的个性。他对王位不感兴趣,也不屑于做出弑父弑兄的事情,他登基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老爸和老哥都意外死掉。然后佛耶戈恰巧是卡玛维亚千年难得一遇的昏君。
也合情合理。以他这种性格,就算登基了也不会去理会政事。
之后会有很多人试图瓜分他的权力,我必须先做好准备。
计划在一点一点成型。卡莉斯塔没有联系我,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不禁有些尴尬。但是很快我又释怀了:她起码真的爱过我,佛耶戈要是不能理解就算了。
佛耶戈的冬天是在行刑场和舞会度过的。我有时会跟他出去,有时会呆在家。对他这种孩子性格一样的男人,大多时候只要顺着他,他就会心满意足了。但不能千依百顺,他会觉得没什么意思。
冬天大雪披落满头,好像把他的头发染白,他经常闲庭信步般从外面走回来,脸比雪还白,然后趁我不注意伸手去冻我的脸——后来我感冒了整整十天。他在我生病的那段时间里跟我大眼瞪小眼,觉得很不可思议。
“要是你病死了,还会回来吗?”
我想了想,回答道:“会的。”
只要这个诅咒还未消亡,恐怕我一直都会以各种身份出现在他身边。现在死了就太亏了,这次的身份和状态算是比较完美的。
佛耶戈绕着我的床走了几圈,竟然表现得有些高兴。
他坐在壁炉前烤了一段时间,才来坐在我床头,用手圈住我的肩膀,强迫我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他穿着礼服,服饰上有金属和宝石的配饰,硌得我很不舒服。他伸手去摸我的腹部,温热的触感。他的手指在盆骨边缘摩梭,那是刻下符文的地方。
“不错。”他有些得意地说,“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我安静地靠在他胸前,没有说话。
在春天来临的前夕,佛耶戈竟然收到传信,罕见地往王宫内赶。有人在我的窗前留下一枝鸢尾花,随花附赠的还有一封简短的信。
【王已死。王储身体状态虚弱,即将撒手人寰。二皇子登基。】
我把信放进壁炉烧毁,把花放在胸前,双手交叠。闭上眼,从空气中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