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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破败王者之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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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笑。淡色的眉毛弯起,脸上的神态和微表情都控制得很好,略带一些清丽和温柔,一个当之无愧的笑容。但佛耶戈知道那不是。
不知道她的名字,记忆中从来没有这个人的身影。但佛耶戈在见她的第一眼,混沌的思绪莫名冒出一个念头:她没在笑。
那个女人来到暗影岛已经过去三天,作为破败之王的私藏品,理应是没有什么人会搭理她的,就跟其他的破茶杯破阳伞一样。但这个活着的附灵体实在太过能闹腾,莎拉被烦得把潮湿的燧发枪上膛,在统一比尔吉沃特之前只想把她一枪崩了;回头看那个最阴郁的仆从薇古丝,她这三天已经跳过了十八次海。
这是非常明显的,逼迫佛耶戈出面的手段。心知肚明,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佛耶戈当作自己不知道。
没有必要见。他是这么想的。
凌晨时分有人孤身一人在福光岛的断壁残垣上行走,细长的手指划过崩塌的石块,她垂下眼去看石头上的青苔。带着好奇和探究,却又无比冷漠的眼神。有模糊的记忆一闪而过,就好像她看向他的那一瞬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知道。
没有记起,也没必要记起。自苏醒以来记忆每一天都处于混乱的状态,有时候闭上眼睛,黑暗中是伊苏尔德抱着她的布偶,在柔柔地笑;而睁开眼睛,伊苏尔德的笑容凝固为惊恐,尖叫着求救:“佛耶戈,救我!”
救我……
这句话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被臆想出来的?经历数千年的沉睡与腐化,连佛耶戈自己都无法分辨。他只知道这句话如同梦魇缠绕着他,所有念头都被抛在脑后,最先要做且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复活伊苏尔德,让他死去多年的王后再次回归他的身边。
只有这样,永不止息的破败之雾才会停歇。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真正的永生永世的爱情。
所以关于其他杂事——比如那个女人。他一点不好奇,也没有分出精力的打算。她只是一个承载伊苏尔德灵魂碎片的容器。如果是带着厌恶和憎恨来评价,那么她就是一个插足别人感情的第三者。
他一点也不好奇。
淡金色的头发一闪而过。
她站在海岸边,凝视被黑雾吞噬的日落。
她的身上的灵魂碎片混乱,爱意中夹杂磅礴的绝望。
在这三天的时间里,那个不知名的女人从来没有入睡过,也没有在死亡的环绕中失去理智,清醒得怪异。她在死灵堆中持续不断地打听和收集情报,试图寻找一个名叫卡莉斯塔的女人,剩下的时间在福光岛上漫步,就好像这里是她的后花园。
她好像完全已经把伊苏尔德抛在脑后。如果她心存爱意,就不会表现得如此漫不经心。
伊苏尔德怎么会把“爱”放在这样的女人身上?
她也配?
黑雾笼罩着暗影岛,恶意的窥视在翻滚。
伊苏尔德。
伊苏尔德。
伊苏尔德……
黑雾逐渐被愤怒点燃。他听到黑雾在咆哮——王后的名字——一股尖锐的痛苦冲进脑海,搅拌他的记忆和意识,他很熟悉。在那些数不清日夜的死后时间,什么都无法感知,唯独这股苦痛伴随着他。佛耶戈在黑雾中无声尖叫,翻滚,就如同他麾下那些数不清的惨死怨灵。
爱和痛在焚烧他的意志。
数不清的血债血偿的仇恨叠加在他身上。
无论伊苏尔德是否回到他的身边,他都要经受永世死亡的迷狂。
佛耶戈喃喃念着王后的名字,黑雾从他心脏涌出。剧痛,恍惚。但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窥见了一双眼睛。眼帘垂下,带着怜悯和宽容,像冰块一样的眼眸。
痛苦的火焰奇迹般地被扑灭。
“佛耶戈。”
记忆中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是记忆中吗?是过去吗?还是此刻?佛耶戈陷入混乱。
“佛耶戈。”她声音有一种令人安宁的魔力,沉稳、从容,“是你在看我吗?”
她的手指拂过福光岛的断壁残垣。
她的指尖浮上一层模糊的黑雾。
黑雾如同烟般指引,一点一点汇聚,指向他所在的方向。而她对着黑雾的尽头轻声问,佛耶戈,是你吗?
……不是。
不是我。
惨痛的哀嚎在喉咙哽咽,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剧痛从心脏溢出,他明明已经失去了活人跳动的心脏,但是在此刻为何,为何?
丧妻之痛,死亡之痛,灭国之痛,数不清的痛苦都无法将他击溃。唯独在此刻,唯独这一句轻巧、不带厌恶和惧怕的话语,让他感受到了希望断绝的灭顶之灾。
他睁开流淌血泪的眼看过去,视线跨越死亡的迷雾和无尽的痛苦,在福光岛的尽头,站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她的身体内牵有一条白色的线,潜入时间之海,从此刻连接过去。
“你是在害怕吗?”她向他伸出手,吐出一句温柔的低语,“没关系的。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你是谁?
佛耶戈在努力回想这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的名字。你是伊苏尔德吗?他想这样问,但是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狂暴的亡魂,伊苏尔德面容狰狞痛苦,手中握住一把插入他心脏的巨剑。他记得他把她沉入水中,然后就,然后就……
他试图做些什么。
满腔的愤怒和怨恨源源不断地涌出,那些恶意的黑雾汹涌喷发,却硬生生止步于她的一个眼神。
佛耶戈感受到了爱和安宁,他面对那个身影,沉默了很久,最后才呐呐地张开嘴。
“伊苏尔德……”他只能徒劳地喊出这个名字。
但她不是伊苏尔德。
她不是伊苏尔德!!!
她到底是谁?!
佛耶戈思绪混乱不堪,只记得那一句:“伊苏尔德!我一定会……”
他说不下去了。
他感受到了背叛和被背叛。
梗在喉咙中的惨叫终于出声,被撕裂,被羞辱,被混乱,痛苦和不堪一同涌上心头。他感到可耻和可悲。
极度的不安,极度的愤怒。就好像他一生的努力都被自己否定。
绝望从火焰化为能扼杀灵魂的粘稠液体,佛耶戈觉得自己在被淹没,活埋,窒息。数不清的绝望,自我的终极否定。
她到底是谁?怎么会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破败之王彻底陷入无边无际的迷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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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耶戈在十八岁时曾经以为时间会永远定格在那一年,他不会老去,也不会长大,永远是卡玛维亚风华正茂的二皇子。
他从来没有感受过戏剧中那种暴烈的渴望,噬骨的饥饿感,足以燃烧灵魂欲念。
动动手指就会有人为他奉上全世界的宝物,只要说一句话就有无数人愿意为他赴死。傲慢和高贵浸在骨子里,站立在金字塔的顶端,因为他是佛耶戈,因为他生来流淌着王族的血液。
怎么会有东西他生来就得不到?
怎么会有东西可以阻挡他面前的路?
前半段人生没有在他记忆中留下任何印象,那段短暂而愉快的时间过去得比流水还快,佛耶戈曾经认真地回想过,但记忆中唯一的画面只有每年王城上空升起的烟火,以及自己狩猎到的第一只熊。
烟火就是烟火,熊是断头的熊。他在十四岁那年骑着马用弓箭追赶了它一天一夜,最后用巨剑亲手把巨熊的脑袋砍下。畜生腥臭的血液沾湿了他的衣服,他觉得很恶心,恶心的同时却感受到了着迷。
血液和生命在流淌,这是死亡的气息,多么危险……多么令人着迷,无聊的生活总需要一点感官刺激。佛耶戈就此爱上了狩猎,春猎秋猎,等跑遍了王城上下的猎场后,他也对狩猎感受到了厌倦。然后就是去寻找更危险的东西:去为死刑犯亲自行刑。
人的头颅掉落在地上,跟熊的头颅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砍掉人的头会有围观群众的喝彩,数不清的人潮在围着尸体狂欢,就好像那是迎接他们自己的死亡。
就在拥挤吵闹的人群中,他发现了一双眼睛。
淡蓝色?冰蓝色?反正是一双冷得像冰块的眼睛。
他忽然间起了一种危险的预感,太冷,不能靠近,会被冻伤。但佛耶戈从来不是会听从自己预感的人。他跟着那点危险的感觉走,走走停停,发现那视线来自一个年纪不大的平民。
要是放在以往,佛耶戈是绝对不会委屈自己跟平民交谈的。疯狂警示的危险预警让他后背发毛,那个平民少女在一块空地上写写停停。他驻足观察了一会,发现对方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她在干什么?她在记录写什么?为什么会有那么冷漠的眼神?
在无与伦比的好奇驱使下,佛耶戈开口,向那个女人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在写什么?”
“……?”她回过头,愣了愣,毫不留情地开口,“你哪位啊?”
佛耶戈微微抬起下巴:“你没资格知道我的名字。”
如此傲慢的话语让她起了点兴趣,她思考了一会,说:“如果你想要知道我在干什么,那就用你的名字来交换吧。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
他踌躇了一会,最后还是吐出了自己的名字:“佛耶戈。”
她也非常信守承诺:“佛耶戈吗?真耳熟……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在记录卡玛维亚的风俗。”
“这样说你是个学者?”
“我是个民俗学家,好吧。半个。你别摆出这种不信任的表情……你知道瓦斯塔亚霞瑞吗?不知道吗?那我可以跟你讲讲他们有关烁玛的故事……”
她在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眼睛里面有光,亮得吓人。
佛耶戈百无聊赖地站在隔壁,居高临下注视她的面容,竟然打心底感受到一股奇异的满足。
于是十八岁的二皇子安静地待在街角,听了一下午无聊的故事。
至此,历史的走向完全被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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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神奇的女人,不会真正死去,也不算真正活着,她自称是一个幽灵。从十八岁首次遇见她的那一年起,在后续的十几年时间,佛耶戈总会发现她的踪影。没有什么规律可言,也没有什么预兆,唯一的特征就是那双像冰块一样的眼睛。
佛耶戈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的眼睛。
她倒是经常什么事情都会忘记掉。
她曾经附身过一个贵女,在最后的戏剧上扮演悲情的奥菲莉娅,戏剧结束后她盛装打扮自溺在一条铺满鲜花的溪流里;她曾经作为卡玛维亚的将士,死在了边境扩张的战争里;她曾经又附身为王宫洒扫花园的侍女,在他的注视下自刎于盛放的玫瑰花园中。
她身上有一种矛盾的,属于死亡的美学。
死亡——新生。
她的存在像一个不折不扣的死神。佛耶戈从不敬畏死神,他主动伸手,想要抓住那个在时间洪流中飘忽不定的影子。
抓住剑,能感受到疼痛;抓住手,能感觉到温暖;只有灵魂无论如何也无法触摸。她就是一个灵魂的影子,佛耶戈为此发了愁,举国上下去寻找关于灵魂连接的魔法,却没有一个能起作用。后来才发现自己的魔法巨剑中有罕见的生命魔法,可以作为契约的媒介。
困难迎刃而解。佛耶戈一向是幸运的。
幽灵陪伴他度过了很久远的时间。只是她自己的记忆有些混乱,佛耶戈也懒得跟她说清楚。一开始仅仅是出于好奇的观察,然后是理所当然的占有,把她划进自己的私库。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会爱她,直到亲手用刀杀死她的那一刻。
新生——死亡。
在数不清的日日夜夜里,佛耶戈思考过许多。花会凋谢,人会老去,就连王国也不会亘古不变。他首次感受到了时间带来的恐慌,人类的局限性,他问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得到的答案是:永恒。
永恒的时间,永恒的爱情,永恒的权势……总之他唯一想要的是永恒,是超脱,是唯一,是无人能及。
在对永恒的幼稚执迷不悟中,他发现了一个不死的幽灵。而她说,我会一直陪着你。
不纯粹的爱情就诞生于这么一句话。
贪婪残暴的皇子被温柔的假象迷惑,纵身跃入了爱情的困境。
她是一个撒谎成性、残酷又无情的女人。她看向他的眼神就是最好的证明,高高在上,充满好奇的打量,像是隔着一个遥远世界投来的注视。
不完美,残缺不全,令人心惊胆战的柔情陷阱。他在第一眼就感受到危险,但依旧奋不顾身跳了下去。
到底是怎么爱上的?他那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生前的一切记忆都很模糊,他无论再怎么回想,唯一想起的都有只有王城上空升起的烟火,被砍掉头颅的黑熊。他自虐般地强迫自己继续想下去,记忆的浮标掠过表面的波光粼粼,下沉,深入底层——然后他发现了一双眼睛。
王城郊外的夏天,在河边,怪异的鸟叫声延绵不断,听得令人心烦。有人跌坐在草坪上,手指攥住他的袖子,留下一串模糊的水痕。
她看着佛耶戈。
佛耶戈看着她。
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