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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年轻人不讲武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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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七年,长安金光门。
露重更深,薄夜清寒,守卫兵丁抱着长枪瞌睡,不时发出轻微鼾声。
蓦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寂寥,浓浓夜幕中一骑突出,直取城门。兵丁猛地惊醒,未及挺枪喝问,只觉眼前一花,来骑已穿门而过。
兵丁揉揉眼睛,正在疑神疑鬼的当口,恍惚中听到一个声音低喊道:“果毅都尉裴度,奉太原府牧之命入京!”这一骑来的好快,去的更快,转眼间消失在清冷长街之上。
兵丁们茫然四顾,周遭恢复一片静谧,仿佛这一人一骑从未出现过。
一袭黑衣的少年将军如豹子般躬身伏于鞍上,催马急奔,□□爱马鼻孔喷出阵阵白雾,少年将军心下明镜如雪,一人一马都到了强弩之末,多年生死场上打滚的直觉告诉他,那个害了他六名兄弟性命的怪物,阴魂不散的就在周围不远。
更让人止不住心寒的是,日前鸡鸣驿一战,连对方是人是鬼都未曾瞧见,只听到几声咳嗽,一团红雾闪过,六名兄弟便一一死于非命。
自己一路上改装易形、片刻不歇,却还是没有甩掉。马蹄堪堪踏入居德坊口,□□爱马猛地打了个忽律,止步不前。
裴度收束心神,沉声道:“阁下追了一日一夜,也该现个身了吧。”
拐角处出现一团影子,借着月色看,似裹在一片殷红雾水中,雾气之内翻腾不止,似有人形,却看不真切形容。
裴度喝道:“阁如此藏头露尾,岂不有失英雄本色。”
“咳……咳……”红雾中穿出一个清脆女子的声音:“我本来就不是英雄,何必露头,倒是将军少年英才,怎么成了抱头鼠草之辈?”
裴度不为对方言语所动,多年沙场,设非身负重任,又怎能不与众兄弟同生共死?此刻面临生死大敌,心反倒定了下来:“阁下一路苦苦相逼,所为何事?”
“咳……咳……将军少年英杰,却也不值得老夫千里追踪”,红雾一边咳嗽一边说道,声音却又切换垂垂老者:“自然是想瞻仰一下将军身上的宝物。”
忽男忽女,时老时少,这是一窝变态么?
裴度心中暗骂一声,却没答话,翻身下马,从背上解下一个包袱,轻轻放在脚边,接着从马鞍上抽出两节家什,握在手中,凝神而对。且不论弟兄生死之仇,来者既已挑明是冲着宝物来了,此事便再无善了之可能了。
“也好,早些送你上路,莫误了时辰。”红雾再说话时,声音却又如七八岁的孩童一般脆生生的,说不出的诡异。红雾中人干笑着,向前飘动而来。
堪堪接近少年将军身前一丈时,裴度先动了。
裴度沉腰坐马,右手兵刃一举,却是个短棍,披头盖脸就砸下了去,这一下力大势沉,杀伐果决,另手短棍却不忘回护胸前,攻守兼备,顿显高手风范。
“哎呦,年轻人不讲武德啊!”红雾却又换了中年男子之声,惊呼声中,裴度已击中影子,心中刚要欢喜,直觉去势一空,如砸在空气之中。
接着眼前红雾四散,如投石入水荡起波纹一般。裴度心下骇然,连忙收住势头,后退一步,却见眼前红雾又聚,直扑脚下包裹。
裴度双手齐挥,手中兵刃如风车般轮转,隐隐带出风雷之声。红雾不惧兵刃,虽立于不败,但裴度势猛,双棍挥动之下,雾团一触便散,一时却也无法靠近地上包裹。
斗得一阵,裴度心下暗暗叫苦,眼前怪物不知什么物件,不聚常形,等闲兵刃无法伤他,而自己一路奔袭抵京已是强弩之末,这般挥动兵刃,也不知能撑到几时,此刻已觉双臂酸疼、两眼发黑。此物不知是何邪祟,如此都下去断无善果,却如何是好?
正在勉力支撑之际,忽然心下一动,使了个虚招,接着左手短棍一挑,自马鞍上挑出一个小包来,砸向红雾,红雾桀桀怪笑之中,仍是如雾散开。
却见裴度蓦地双手一合,格拉一声脆响,两手短棍合二为一,接着左手握中、右手握尾,却是大枪的路子。
裴度身子一躬,枪尖在青石板路上向前滑动,火星四溅。接着后发先至,大枪如蛟龙出海,枪尖带着火星,直刺红雾团中的小包。
只听嘭的一声,一团火光绽放开来,那团红雾如夜空中绽放的漫天烟火,星星点点四散奔逃,其中传出凄厉的叫声,老人、少妇、少女、孩童诸声混杂一处,十分骇人。
片刻后,光华散去,那团红雾如绽放后的烟花,散落了一地灰烬,微风一吹,四散而去。
裴度拄枪坐地,一身冷汗,两臂颤抖,不住的喘息。这一战之凶险、敌手之诡异是自己平生仅见,危机程度只怕胜过沙场之上深陷万军敌阵。
心下又暗道侥幸,这一战胜的蹊跷,若非自己久历战阵,习惯在马上带包火油,今晚只怕难以善终。
方才这一下兔起鹘落,挑包、合枪、激火、搏命一击,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已完成,看似轻快,实则已是裴度多年沙场性命交关之下的经验所积,时机、眼力、枪术稍有差池,只怕都要饮恨当场。
手拄长枪的少年将军歇息片刻,就着地上灰烬,捏土为香,向北方拜了三拜。同行七人,六人丧生于鸡鸣驿,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子,却连对手模样都没瞧见。这一下火烧仇敌,也算给兄弟们报仇了。
祭拜停当起身,直觉双腿如铅般沉重,再无能力翻上马背,只得把包袱挂在鞍桥之上,牵着马,倒提枪,沿着长街缓步前行。一人一马堪堪走过居德坊,来到醴泉坊前。
其时明月中天,清冷的月光照在裴度脸上,少年将军年纪并不大,也就在二十几许,面色黝黑,显是沙场风霜打磨之效。
他身材修长挺拔,浓眉大眼,目光质朴而坚定。虽此刻神态有些萎靡,却任谁也不敢轻视这个双唇紧闭的坚毅少年,更不会怀疑他这幅完美身躯中所蕴藏的力量,在任何有需要的情况下,他都会如豹子一般一跃扑出,挡者披靡。
两旁街户紧闭,清冷异常。坚毅少年缓步行来,实在太累,连眼神都有些模糊,却靠着本能支持,沿着熟悉的街道踯躅而行,不由得回想起当年在京城学枪的情景来……
那一袭白衣的落落男子,待自己如父如兄,虽已别过多年,却在每次手握长枪之时忍不住想起。何况此时此刻行走在醴泉坊中,当日两人也曾长街纵马、胡寺斗酒,更遑论沙场之上两枪并举、并肩御敌、生死相随……
正出神间,忽然街角红影一闪,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站住!”
已然拼尽全力,仍是奈何不得这妖人么?裴度用力的深吸一口气,仿佛已是平生最后一口,接着调起全身仅存气力,拧腰错步,一□□出。
这一枪凝聚了平生沙场搏杀的精华,更借着旧人旧地的动人感悟,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气息。这一□□出,少年将军心中反倒一片平静淡然,许是平生递出的最后一枪,再无遗憾了吧。是了,当年学这枪时,那人讲,要有“虽万千人吾往矣”的气势,大抵如此。
耳边传来一声“疾!”,接着一阵酒气传来,跟着是一阵透骨极寒。
在失去意识前,借着月色,坚毅少年眼角瞥见了“大秦寺”三个字。大秦寺呵,胡儿善酿美酒,当年也曾与他在波斯胡寺之中斗酒一日一夜,大醉枕石、抱臂同眠……那是多少年之前的事儿了?
虽万千人吾往矣,有二三子可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