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狐》Gogo尤百莉

3、在路上，少年

　　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毕竟还是小孩子，这广阔世界周遭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新鲜有趣的。
　　首当其冲便是偶尔交错于道上的那些普通行人们。
　　沿着河流步行下来，第三天的时候，渐渐看着点人烟和村落。
　　虽然在谷中也听姐姐们讲过关于人间的种种，知道凡人有男女之分，不像狐仙：因为只有女狐能吸取月阴之气修炼成仙，所以幻化后全是女人的外貌。

　　“男人嘛……听说比咱们高，也比咱们壮！”
　　姐妹们聚在一起闲话的时候，有人一边手舞足蹈的比划一边说。
　　“男人没有女人长得好看，这眼睛还是眼睛鼻子亦是鼻子，拼在一起却是另外一个样子。……怎么讲呢，感觉不一样的。女人的一切都很精致，而男人，却随意多了；女人若像花朵，男人就像那土疙瘩！”
　　说这话的丫头，口气听起来满满的全是优越感和得意。

　　于是在溪蔻的小脑袋中，花儿与土块儿便一并根植下，多年来生长繁茂……
　　起初遭遇像土疙瘩似地人型生物，溪蔻总是小心的避着走。男人是危险的。这是她们总结出的又一结论。但一边回避，却也忍不住偷偷摸摸的远远观察一番：那些人穿戴样式各异却无外乎清一水灰绿卡其的色泽搭配，让他们粗壮的身体显得更加的敦实。裸露在外粗糙黝黑的皮肤，如野草般放肆生长的毛发，看人的眼神或凶狠或防备或邪恶总之就是一个个“不怀好意”。男人呀……避开的好，避开的好……
　　不过这么几天过去了，溪蔻叹息着发现，人间的土疙瘩还是远多过于花儿的……

　　正心不在焉的跑着神儿向前走着，冷不丁背后飞来一个小石块，惊得溪蔻“哇呀”的叫了出来。
　　转身向石块来处望去，抬头45度不远的树上，坐着一个约摸12岁左右的少年，一手拿着小石子，上上下下的抛玩着，撅着嘴看着她。
　　“喵的！小号土疙瘩一枚！”溪蔻愤愤的想着，真是出师不利，下山才几天啊就莫名其妙遇上怪人。
　　“小破孩儿！打我干嘛呀？”溪蔻背过手去揉着生疼的背脊，朝树上的男孩喊到。
　　“小破孩儿”这称呼听来非常具有挑衅意味，少年皱着眉头驽着吊三角眼就从树上“扑通”蹦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溪蔻身边，眯着眼看着她。
　　“大妈我观察你很久了知道吗？你很可疑诶！”少年伸出一只指头指着溪蔻的鼻子，咄咄逼人的说。
　　“大……大妈？”溪蔻快要晕厥掉，她生平第一次被冠以这样的称呼。要知道，她修炼成人型的模样在人间顶多算是15、6岁的少女……虽然踏实算上去的确也活了500来年吧……
　　“小破孩！叫姐姐！”溪蔻很生气，后果就是她一把抓住杵在自己面前的那截手指往旁边扳去！
　　“痛！”少年龇牙咧嘴的大嚷着，狠劲把溪蔻抓着自己的手甩开“臭丫头！”
　　“叫姐姐！”
　　“大妈！”
　　“……”溪蔻失语，彻底拿这男孩没有办法：“你到底要干嘛？”
　　少年看着面前的人丧失了反抗能力，于是很得意的叉手道：“今儿早上我在田边看到你，就觉得你这个人鬼鬼祟祟有点奇怪。我们村子地处各路交界处，这每日来来往往的我见多了去了。可你一个女流之辈，今儿进到咱村子之后，就色迷迷的盯着村子里的男人们看了一天，一点也没有赶路的意思。你害不害骚呀！老实交代吧！倒是你要干嘛呢？”
　　溪蔻听他这么说，才知道是误会大了，正要辩解，少年又开口了。
　　“陆家村最有男子汉气概的男人陆一拐就在站你面前了，赏给你机会睁大眼睛看个够吧！”小脸上满是得意自负。
　　噗……溪蔻特别想笑，但是她好歹还知道此刻发出笑声是很不合时宜的。完完全全是个小鬼头嘛！
　　“一拐小弟弟……”
　　“臭丫头，别叫我小弟弟！”
　　“那叫什么嘛……”
　　“叫大侠！”
　　“……”真难搞定的小鬼……好吧……“一拐大侠……”不行，还是好想笑哦，忍住，忍住！“事情是这样的，我是从山里来的，去城里找姐姐……走到这里人生地不熟，另外我好像迷路了……你能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走么？”溪蔻努力的忍住笑，装作很严肃认真加虔诚的样子，可他们俩谁也没注意到，这语气真虚伪的可以了……
　　被捧了臭脚的小屁孩一脸得意洋洋的表情，也懒得去琢磨话的真实性了，瞬间情绪大转，很热心的问道：“那你是要到哪里去呢？”
　　是呀，到哪里去呢？这话还真把她问住了。茫茫人海，何其广阔的世界，这完全没有线索的人，要从何找起呢……
　　“我也没主意……”溪蔻眼光暗下去，“家姐很早便离开了，多年以来了无音信。娘让我来寻她，我只能四处多走动走动看看……”
　　小鬼头一面听着一面摇头，“不成不成，你这样找要找到什么时候去了……我帮你出个主意吧！……”
　　“好啊！好啊！”有主意总比没主意的强，不管是怎样，这个小鬼好歹是生活在凡间的人类，比她初来咋到的要熟悉状况多了。
　　“诶！要不这样吧！”思索片刻，小鬼以拳击掌似乎拿定了主意：“你就往南边的应天府去吧！我听路过的人说，应天府吴国公最近正在为南面的战事广招人才，各地的人都涌去了，那里人多机会多，没准就有见过你姐姐的，你去看看吧……况且在这战乱之年，各地都不安全，难得吴国公待民如亲，体恤百姓劳苦，鼓励商业和生产，避免战事，应天府那边相对来讲祥和安稳一些，你一个人，还是往那里去吧！”
　　“应天府……”溪蔻默念着，想要把这个名称印在脑海里，免得回头忘了。这对于她来讲，是非常有可能的事。
　　“应天府是什么样的地方？……和这里一样么……？”溪蔻幽幽的问。
　　“那哪能一样呢？！”少年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真是遇到极品乡巴佬了，哎，陆大侠今儿个就多费点口舌挽救一下这迷途的羊羔吧！
　　“应天府是一座很雄伟的城镇呢！比这里大多了！城墙好高好坚固！城里面有很多人，超热闹的！很多东西你见都没见过的！”
　　看着对面的少年唾沫横飞的跟她解释着应天府的不可思议，溪蔻心里也蠢蠢欲动起来。看来人间还有很多精彩等着她去遭遇历练！
　　“好吧，谢谢你！我这就打算动身了，是往这个方向去没错吧？那么，就此别过咯！”溪蔻抱拳挥别，转身立马开路。
　　可身后的少年却又大声嚷道：“站住！”
　　溪蔻只得又停下了步子，微微转身。“怎么了？还有什么吗？”
　　少年紧赶着绕到溪蔻面前，不知道为什么，红扑扑的小脸似乎有点局促。
　　“你……你就打算这样一个人去么？”
　　“是呀！”溪蔻有些纳闷。不然呢？
　　“哎呀……”小屁孩装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来，“我说你这个傻呼呼地阿姨这么迷糊又人生地不熟，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呀……莫说你自己不在意，我陆大侠都放心不下的来！算了，好人做到底，也没有多远的路了，我送你一程吧！莫要太感激我就是了！”少年一脸小大人似的表情。
　　“哎呀，真的？”溪蔻有点惊讶，这样也不错，一路上能有人做伴，还可以多问他一点关于人间的问题。可是……想到这个小鬼头是这么难缠的一号人物，也有点微微后脑勺生疼。于是溪蔻驽着嘴，马上装作很不情愿的说：
　　“不好吧……你小孩子家家的，跟着我跑那么远，家里人不会担心么？”
　　“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好嘛？爷爷从来都是我在照顾，也没有人把我当小孩！我陆一拐，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耶！所以拜托大妈你也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少年冲着她咆哮道，看来真的挺生气。
　　“那你也不许管我叫大妈！”这是小脑子不太灵光的溪蔻能用的出来的不算太高明的讨价还价了，“而且，要跟我走的话，路上都得听我的。毕竟我比你大嘛……”
　　溪蔻挤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脸。狐狸的笑脸通常都很让人着迷……
　　小少年脸颊微红，似乎也没有刚才那么气焰嚣张了，似乎被那个饱含热度的微笑烧灼到，他的眼神不自然地飘向地面。“好嘛……那就如你所愿……”完完全全在短时间内丧失了主动权……

　　“你在这里等等我！”两人定下约定之后，少年急匆匆的从树下牵来自己的牛，把缰绳塞给溪蔻，“我回去打包一些干粮盘缠和衣物，再跟爷爷打声招呼，去去就来！你原地等我啊！”说完拔腿就跑，半路上头也不回的挥手道：“看好我家牛宝啊！”然后便向着远方的农舍窜去。
　　溪蔻愣愣的杵在原地，手里牵着一头同样愣头愣脑的牛。她们不约而同的同时望向对方……
　　我的妈呀，那是什么样的一双眼神。这牛看着自己的目光非常的充满防备和敌意，鼻子里面还呼哧呼哧的出着气，好像意图把她喷出去的样子。都说动物们是会交心的，同样身为低等哺乳动物的一只狐狸（人形）和一头牛，此刻似乎都明白了对方的心境，一切尽在不言中啊……
　　“妖孽，胆敢对我的小主人动什么歪念试试？小心牛宝我不客气！呼哧呼哧！”
　　“牛宝儿乖，我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的……相信我，嗯？我们是同胞啦……同胞……”
　　溪蔻硬生生的挤出一个尴尬的苦笑。
　　好不容易等回来了少年一拐，他把自己的行李绑在牛车的拖板上，又无视溪蔻的不乐意一把抢过她的行李自己背在背上，招呼了溪蔻坐上牛车，便赶着牛宝上路了。

　　一路上，溪蔻着着实实的问了不少问题，一刻没有让一拐的嘴闲下来过。而一拐也乐意她这样问自己，基本所有问题，他都是能一一解答的，男子汉的虚荣心得到了不小的满足。
　　问题，是从一拐本人的身世开始的。
　　“我出生就在陆家村，妈妈在我三岁的时候就跟着生意人跑了。五岁的时候江淮地区闹瘟疫，死了不少人，父亲也在那一年离开了我们。我和年迈的爷爷一起相依为命。爷爷是村里有名的猎户，年轻的时候，曾经徒手打死过一只山里跑出来吃人的老虎。可不是骗人的呢，家里现在还有一对当年死去的老虎身上扒下来的虎掌手套！我的志愿是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保护我的村子和我的亲人们，爷爷就是我的榜样！现在我陆一拐就是陆家村的老大啦，阿福，蛋宝，鱼楚楚他们都听我的，哈哈！”
　　“哇，小拐好厉害……呱唧……”溪蔻做出一脸崇拜的样子鼓掌，看来这小子是个人缘顶好的孩子王嘛。
　　陆一拐皱皱眉头，他不喜欢任何带“小”字的跟自己沾上边儿，但是没办法，约定好了不在这个问题上闹得不愉快了，他就大人大量的不去计较了，哼！
　　“我们这儿以前是大元朝廷统辖的，后来红巾军起义赶走了胡人，又恢复了大宋的名号。我记得是父亲死的那年，吴国公带兵驻扎在集庆路，不久那里便改名为应天府了。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年，各地依然战乱不断。北边不时的有胡人来扰，南面和东面又是起义的其他各部在争抢地盘和势力，受苦受难的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这样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呢，最后全是老百姓遭了殃。我们这一小地方十几年改朝换代无数次，走马灯似的军队你方唱罢我登场，最后都是烧杀抢掠一番就撤了，各家都活的水深火热。还好吴国公来了，这些年总算消停下来，明王的教义是善待天下昌生，老百姓捞到口喘息的时日，越发好过些了……要我说，不如明王把天下都统一起来，省的争来争去的，让普天下都过上好日子呢！”
　　一拐洋洋洒洒的扯了一堆，溪蔻越到后来越听不懂了。总结一下中心思想，貌似讲人间不甚太平的样子，世道比那蝴蝶谷可是复杂多了。希望这些碍不到自己的事吧，她只消自顾自找她的月焰姐姐就好了……

　　傍晚，一拐拿出自带的干粮准备祭五脏庙。
　　几个玉蜀黍面蒸的窝头和一碟野生腊肉。他扒开窝头夹着几片腊肉张开大嘴准备放进去，却感觉到一缕飘飘幽幽的视线让自己很不自在。转头望过去，看见溪蔻微张着嘴忘我的看着自己张大的嘴……不，准确说是喂到一半的肉夹馍！
　　一拐脸莫名其妙又红了，只得把嘴闭上，咽了一口唾沫，他把手中的馍馍递给溪蔻：“拿去！别这样看着我……东西都在这，自己拿着吃呀！难不成还想跟我客气？喏！”
　　他把馍馍硬塞到还在出神的溪蔻手中。溪蔻抬起双手端详着掌中的物事，这便是，人间的食物么？
　　“我……不吃肉……”修行的狐狸们，对于食肉的欲念是断绝过的，为了让自己的灵体更纯粹，更接近于仙人。平日在谷中，她们饮露水山泉，食山果野菜度日。
　　“不吃肉？”一拐怪叫，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然后他摇着头，老气横秋的样子。“你们这些女人就是不可理喻，你看看你！都瘦成干巴猴儿了还想着要减肥？你又不是鱼楚楚那个胖丫头！”
　　“不是……”溪蔻想不出怎么去跟他解释这个，最后只得糊弄道：“我们一家都不食肉的……”
　　“难不成你们家信白莲教？”
　　白莲教……什么东东？信那个就不用吃肉的么？好吧……
　　“嗯，是信白莲教的……”
　　“哦！”一拐一副“看不出来啊真人不露像”的了然表情，沉思了一会儿他又恢复不太正经的状态道：“好啦！要我说信那些也没什么，可不能亏待自己啦！正所谓‘教主心中坐，酒肉穿肠过’，你就吃吧，没关系的啦！”
　　溪蔻看看手中的馍馍，又看看陆一拐，他向自己努努嘴，表情一脸不耐烦：“吃啦！别这么不干不脆的好不好？”
　　于是只得试探性的咬一口。
　　飘香的肉味在细细的咀嚼之后，缓缓溢满整个口腔，又顺着咽喉向上流向脑髓直至百会穴，有一种迷幻中让人沉醉的久违感觉。
　　溪蔻忽然间觉得轻松，那细软的肉丝顺着食道缓缓滑落胃部，然后触到身体内里的某个潜藏的机关，激活了久未开启的能动之源，源源不断的输入新的力量来。
　　人间美味！
　　很快一个肉夹馍就阵亡到某馋嘴狐狸的胃袋里了，溪蔻结束掉狼吞虎咽的阵势，满足的摸着小肚子。
　　对面的少年，嘴里包着食物，全然忘记了咀嚼，震惊的看着自己，像是看着怪物一般。
　　“好吃！小拐！真的好吃！”溪蔻伸出魔爪，准备继续染指放在一边的另外一份肉夹馍。
　　陆一拐眼明手快的把摆在旁边的食物包抢过来，一边系着袋口一边往身后藏。系好也藏好了，他才腾出一只手拿下嘴里叼着的馍馍对溪蔻嚷嚷道：“不至于吧你……好吃归好吃，可照你这样吃下去，还没到应天府我们两人的路费盘缠都被你吃光啦！”
　　溪蔻舔着嘴，意犹未尽又可怜兮兮的看着陆一拐。这样子让小气鬼少年不由得心里一软，仿佛自己是抢了小女孩棒棒糖的罪人般……该死！对这位迷糊小姐的好感，让他初次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和局促。
　　陆一拐背过身去，逃避摆在自己面前的那张无辜的脸，也小心的藏起了他认为可能会被洞穿的那份心情。

　　饭后又赶了一段路，实在是黑的看不清脚下了。一拐就在路边的树下铺上草垫，招呼溪蔻过去躺下。自己绑好了牛，背靠大树叼着根草，坐着看天数星星，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半夜醒来给溪蔻掖了掖被子，又上了个茅厕，复而回到原地躺下睡了。
　　一夜无话。

　　两人又行了三日有余。
　　自那日吃下荤腥之后，溪蔻就觉得自己变得有些怪怪的。胃里总是感到很饿，喉咙里也总是很干渴，一拐供应的一日两个窝头已经完全无法满足到她的需求，她总是不停地向他索要着更多。
　　可怜的少年一拐，这几天来尽挣扎在理性的控制口粮和感性的于心不忍和莫名其妙的负罪感中了……
　　“溪蔻姐……再忍忍，马上就到应天府了……”现在他总算被逼得无奈愿意叫她“姐姐”了……
　　姐啊……我的亲姐……求你绕过我吧，别再那样看着我了行吗？这是少年陆一拐的心声。

　　总算，又行一日，见到了应天府外城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