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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露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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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然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窟。
她以匍匐的姿态泡在冰雪中,浑身冷得发颤。脊骨处的痛自上直传到脚趾。不但四肢没有一丝力气,连眼皮都不听她的使唤。
救我——求生的本能在心底叫嚣。她不甘心地挣扎,试图夺回对躯体的控制。
这时她感觉到有人握住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叫她的名字。
她触到那人手心的热意,冻僵的神经便一根一根地苏醒过来。
被褥,炭盆,血腥味——她逐渐恢复了感知,也看到了握住她的那双手的主人。
「不要乱动,箭头还嵌在皮肉里。」
刘然横了他一眼。
那人无动于衷:「这儿没有疡医。」
她咬了咬牙,撑着一口气说道:「你是死人么?用刀剜。」
「靴子,」她又忍着痛动了下腿:「用我的匕首。」
沈弦依言替她脱去短靴,里头果然藏着一柄沉甸甸的、五寸来长的匕首。
启开刀鞘,霎时便是一道白光。他割开被血黏在一起的衣料,在油灯上烤了刀刃。
「这两包是紫珠和白芨粉。」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年神色匆忙地闯进来,递上两个纸包:「问了其他的几样,都说没见过,这穷地方没处买去。」
沈弦给了少年一吊五铢钱作答谢,又讨了一盆热水。
他把视线重新放回到握着匕首的左手上。刀尖抵在箭头和伤口相接之处,剮肤之痛在所难免。
「琴歌,」公主轻颤道:「陪我说会儿话。」
他想了想,问出第一个问题:「还要找郭鲲么?」
「不必管他。」
「那……今日原本要见的,是谁?」
「淳于引。」
接着就是一道突兀的“刺啦”声。粗制的棉麻被褥本就易破,这会儿已然被她抠出一个大洞。
「淳于引替我管着南陵和杜陵的田庄……」公主缓缓握拳,强迫自己集中心绪:「他能拿出七万多石粮……」
这帮人竟如此猖狂,午前白日在城内干这种杀人放火的勾当。原本她以为他们并非要灭口,只是想借这一回恐吓将她绊住——
「他们是冲你来的。」她咬牙切齿:「叫你去公主府待着,为什么不听话?」
沈弦顾不上接话。他手一顿,猛然用刀尖将箭头掀起,右手立刻配合地铺上药粉止血。
这时他才想起该说句道歉的话,但她嗷呜一声痛晕过去了。他探了探她的鼻息,擅自取用她的丝帕清理了创口。
两手刚一下水,血污便化作丝丝缕缕褪去,洇染了整盆清水。
他试着收拳、攥紧、抬小臂——右手仍使不上什么力气,一如既往。所以他只能把公主背在背上带走。
「萧琰,萧琰!我怕了,我后悔了……」她半梦半醒地伏在他肩头,嘴里稀里糊涂地念叨着:「我该听你的话……」
沈弦动了动肩:「萧帝婿已经入了土了。」
她似恍惚了一下,叫他:「琴歌……」
「嗯。」
「你要带我去哪?」
「长春巷。」他简单答道:「不过得先回去找车。」
公主忽地想起桩心事来,伸出指头照他后脑勺点了几下,恨恨地说道:「什么发热烧了脑袋,什么失了两年记忆……你倒是敢编!可恨我当真被你唬住,今日才明白过来。除了你这嘴尖薄舌的坏小子,还有哪个会叫我“刘然”?」
被戳脑袋的人似乎呛了下,不做声了。
她说的不错。这天底下除了他沈弦,恐怕再没外臣敢私下结交隐居高陵的安邑公主,更无从知晓她的闺名。
公主虽然愤怒,可一想到自己先前编的谎,诸如百金赎身、死缠烂打云云,岂不是也都成了笑话?
两人各自怀揣心事,反倒都不吭声了。
眼见日头渐衰,孟夏余热散去,街坊间人来人往,热闹了许多。
饶是京都民风开放,但见一对年轻男女如此亲昵而行,又是一副血染衣裳的狼狈模样;也怨不得路人商贩觉得稀罕,挤在路边瞧热闹。
长公主把脸埋在宽袂绫罗之中,直觉此生的脸面都在今日丢尽了。她低声催促他放快步子,总算在日入时分回到弃车之处。
沈弦见长公主鬓发皆乱,面无血色,不忍她再受颠簸之苦,便提议原地休整一晚。
公主不肯,坚持要立刻赶路。她扶着车辕勉强立住,压低声音:「就说你是个傻的。后头一直有人跟着,你不知道么?」
他吃了一惊,立刻拔出短剑护卫。想到自己以县长吏致仕,掌缉捕武事,竟还不敌重伤在身的长公主警觉,不免又羞又愧。
公主推开他,勉力扬声道:「是何人在后尾随?」
一个瘦削的少年从拐角的墙后站了出来,不卑不亢地说道:「贵人在我家丢了帕子,小民不敢私藏,特来送还。」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方秋香色的丝绸绣帕,高举双手呈上——
沈弦一眼便认出正是他擦毕血污便随手丢弃的那块。若非身份贵重,谁能用得起这种精致细料裁成的手帕?
长公主并不接丝帕,转而看向身侧之人。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却搅动着许多种不同的情绪。
沈弦垂下眼帘。他今日的失误简直多得离谱,就好像是故意引她入套一般。
若是公主身故,她的一切家产都将会被中朝收回。这一点,任何人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