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弦》唐逦

2、长公主的家奴

　　长公主揭起竹帘，缓步走进内室。几声试音落下，接着便传来缕缕筝琴的乐音——
　　农桑忙。
　　沈弦自然听得出，这是京畿地区流行的一支曲子，春种秋收之时，农人在田间劳作哼唱的小调。
　　筝为知音者而奏，这意思便是讥讽他乡野村夫了。为满朝大夫所忌惮的长公主，原来也会展露出娇蛮任性的一面么。
　　一曲完毕，公主停住琴声，似在等帘外之人的回应。按理，他应当敬上一支雅乐作为回赠，但沈弦偏说自己不会抚琴。
　　琴音陡然再起。
　　这一回不再是轻快的乡间歌谣，而是不成曲调的怒音。与其说是毫无章法地乱弹，不如说是“砸琴”更贴切些。
　　沈弦苦笑，他本不愿与长公主扯上关系，可自己这又是在做什么？
　　不消半日，他在安邑长公主府留宿的消息便会传遍京都府。在旁人眼中，这定是一段惹人遐想的风流韵事；事实上他却在这饱受魔音的摧残。
　　「殿下、殿下！」他试图单凭一副嗓子盖过筝琴狂躁的颤动：「请公主殿下高抬贵手！沈弦知错了！」
　　噪声骤然一停。
　　沈弦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掀帘进去，在琴架前跪坐下来。
　　长公主终于从筝弦上移开目光：「挨过刀，发过热，所以失忆了，是么？」
　　「殿下，」沈弦缓缓开口：「沈某的确忘记了一些事……」
　　公主冷笑：「是，你只是忘了我。旁人都还好端端地在你脑袋里头。」
　　「不，沈某记得，跟公主初次见面，是在京兆尹。公主为暴雨所困，在府衙停了两日。」他极其诚恳地解释：「可自天启元年仲夏到去年初冬受伤之前的事情，沈某当真不记得了。若有什么要紧事因此耽搁，还请公主降罪。」
　　公主以手叩琴，悠悠说道：「沈常侍若不愿做我府上的家奴，大可拿钱银赎回卖身契。何必费心遮掩，多此一举。」
　　沈弦磨牙，他何时成了长公主的家奴？这明摆着是她恼他借失忆之辞推脱，故意戏弄。
　　「望长公主殿下恕罪：殿下的一面之辞，沈某不能尽信。」
　　公主倒是坦荡：「沈常侍既失了记忆，有此疑惑，也是人之常情。」
　　她走去唤来侍女，附耳吩咐。那奴婢领命而去，不多会儿，便送来一卷薄绢。
　　沈弦只就着长公主的手扫了一眼，就几乎要吐血。这片刻功夫，她竟命人像模像样地伪造了一份卖身文书。
　　他看着白绢上尚未干透的墨迹：「敢问殿下，这文书是谁代沈某签下的？不见花押，如何能作凭据？」
　　公主撂下薄绢，垂目抿唇，竟用牙齿生生撕下一片皮肉。她的唇边立刻渗出猩红的血珠，如同一抹妖冶绮丽的胭脂。
　　他左手的拇指被公主强硬地夺去，贴在她湿润柔软的下唇，而后落在那卷白绢上。
　　「喏，这不就有了？」
　　沈弦看着他的名字旁边落下的朱印，长公主的血，一圈一圈地描画出他的指纹。
　　他的眼睛随后停在违约赎金的数目上：一百两黄金。
　　长公主丝毫不掩得逞之色，「沈常侍若改了主意，愿做我公主府幕上之宾，现下也还来得及。」
　　沈弦躬身一拜：「请殿下再宽松几日，沈某会设法筹集一百两黄金赎身。」
　　公主怀疑地盯着他：「沈常侍，你可想好了？即便是皇帝，他一时半会也未必拿得出一百两黄金来。」
　　沈弦微笑道：「陛下都拿不出的一百两金子，长公主殿下却能用这笔钱买一个奴隶。」
　　长公主有那么一瞬黑了脸。但她开口说话时，笑意已挂上了嘴角：「若能得沈常侍在侧，百金不足为惜。」
　　听公主这口气，莫说一百两，就是千两黄金只怕她也拿得出来。沈弦心中一动，若能说服长公主借出钱粮，了结他被迫接下的差使，那是再好不过了。可眼下这状况，怎么也不是能张口借钱的时机。
　　「长公主殿下，」有人在外叩门：「微臣曹郁。」
　　公主并不起身，只问：「曹长史，有何急事？」
　　曹郁似乎顿了顿：「禀殿下：昨儿有个才买的家奴趁夜私逃，已叫人抓回来捆在马厩，等殿下发落。」
　　她似乎有点不大高兴：「这等小事，曹长史斟酌着办吧。」
　　曹郁应了，又道：「下个月皇后殿下生辰，又是二十岁的整日子。生辰礼已交给采买去办了，公主还有另外交代么？」
　　「皇后那边我不大走动，依礼备上几件便是。」
　　「殿下……」
　　沈弦隔着几丈远都能觉出曹郁憋着一股劲儿，便走去替他开了门。
　　「曹长史。」
　　门外之人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却是一副铁面肃容，把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沈弦被曹郁盯得浑身发毛，只得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长公主赤着脚走了出来，「郁儿，这位便是散骑常侍沈琴歌。」
　　「知道。」曹郁闷闷地道：「我可没失忆。」
　　「人前不可无礼。」
　　公主嘴上如此说，跟着却又好生安抚了一番，哄小孩似的把人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