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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百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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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明被救回来了。他自己是最后知道这件事的。
说来也奇怪,在他经历这场生死危机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可能以这样一种方式离世,可真的逐渐失去意识那一瞬间,他又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应该没有再睁开眼的机会,除非是下一辈子。
可是他没死,他活过来了,当他睁开眼,勉强辨认出这是医院,而自己是那个病人的时候,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
任何一个人都不在他的身边。
还有一件,令他更为害怕的事情,当他想坐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勉强能动,他的脚却已经完全不听指挥了,他掀开被子,怀疑自己的脚被砍掉了,但是他的脚还在啊,只是和他的意识分离了。
他的上半身还活着,下半身却留在了地狱。
他还是那只青春小鸟吗?他不是了。
周子明觉得自己的眼眶发热,眼泪汇成两条小溪往两侧不停地流。
……
“好烦,又是那个23床。”虽然呼叫铃响了,但是护士阿芸根本不想过去。
新来的护士好脾气的小圆有些担心地张望:“不过去,没关系吗?”
“那家伙就是吃饱了没事做,一天到晚都在按铃,不信你看,监控显示生理数据一切正常,根本没有什么事情,你别理他。”
“可是……”小圆还是欲言又止。
“你要实在担心,你就去看吧,反正我不去。”
护士长红都有些诧异阿芸的冷漠,“你之前不是说23床的男人是你的菜吗?怎么变脸变得这么快?“
小圆也凑过来听消息,阿芸才捂住嘴轻声道:“颜值又不代表一切,那家伙不是好人。”
“怎么不是好人?”
“你们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吗?”
小圆摇摇头。
阿芸几乎要营造起讲鬼故事的气氛了,她表情认真地说:“据我得到的可靠消息,23床那家伙是去红灯区玩女人,嗑药过敏导致心脏骤停送进来的,好不容易救过来,人也瘫了,大概是报应吧。”
已经结了婚当了妈妈的护士长红立马露出鄙夷的眼神,没兴趣再听下去,走开了。
小圆则反应慢半拍,“真的吗?”
阿芸继续讲:“当然是真的啊,可能因为他太不是个东西了,住院三天了,根本就没有人愿意来看他,所以他一没事做就摁铃,折腾我们这些护士。”
“那他的医药费是谁给的啊?”
“我那知道,有人给就不错了,我们操这心干嘛。”
呼叫铃还在执着地响着。
小圆想了想:“我还是去看看,让他别乱摁铃了。”
阿芸不置可否地叹气,“那你去吧。”
意外地,小圆对这个谜一样的男人起了些许的好奇心。她想知道,这个做了错事的男人,如今落到这个地步是不是会后悔。
可等她真的来到病房,敲门后推开门,看见却是一个玫瑰花似的少年。
这是她对23床的第一印象。
周子明,这是他的名字。
他穿着病服,盖着被子,脸色苍白,几乎要和病房融为一体,可是他朱红的唇,幽黑的眼,那样分明,那样艳丽,突兀地长出一截在这里,好似一朵玫瑰,叫谁也忽略不了。
他是那样好看,像是上帝把所有光拿来造就的美丽,小圆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周子明不摁铃了,他两只脚动不了,本来起身就很困难,现在达到目的,有人来看他,他就自然不会再难为自己。
他对着小圆一笑,小圆偏过头,有些无所适从。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她只好温声训斥道:“你知不知道,乱摁铃是不对的。”
周子明毫不心虚地点点头,“我现在知道了,因为你告诉我了。”在他的话语里,小圆是那么重要,“我原也是不想摁的,但是你知道……”
“你知道,我最怕孤单。”
他说得是那样轻,可笑里却有些许忧伤的意味,目光盈盈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小圆用左手握住右手腕:“你还觉得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我的心……最不舒服。”她听到男人说。
“已经检查过无异常,可能只是你的心理作用。”
周子明不以为然,自顾自地说道:“真正重要的东西是眼睛看不见的。”这是圣·埃克苏佩《小王子》里的话,“真正痛的地方也是仪器检测不出来的。”
有那么一瞬间,小圆很好奇,为什么会这么痛?是什么在使他痛。
她坠入了他的语境,就像掉进了他的陷阱。
周子明像狡黠的狐狸一样笑了,“但是你来了,我就不痛了。”
小圆几乎是马上醒过来,把刚才对他的同情丢到太平洋里去,这不过是个喜欢逗女孩子,说好听话的登徒浪子。
“你没什么事,我就走了。”小圆尝试板着脸说话。
但周子明并不受其影响,而是款款谈下去:“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你可能不知道你看上去是那么温柔和善良,要我以前一定疯狂追求你,给你送花,百合怎么样,我觉得挺适合你的。”
眼见他越扯越远,无名火冒上心头,小圆恨不得要摔门而去,但是她还是压下情绪,违心地说:“我不喜欢百合。”
“我挺喜欢的,可惜没有人送我。”周子明望着桌子上空空的花瓶,“我最喜欢花了。”
小圆又想到阿芸说没有人来看他的事情,“为什么没有人来看你?他们不知道你生病了吗?”
周子明黯然地看着两条废腿,嘴上却说:“嘿,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你说他们都到哪里逃难去了呢?”
这人还有心情开玩笑,“……你父母呢,他们也不管你了?”
“噢,我父母。”周子明像是第一回想起世界上还有这种生物,“他们大概是世界上最希望我断气的那一批人。”
几乎是脱口而出:“因为你做的事情?”说完才觉得自己说错话。
周子明并不怪她,而是用欣赏的眼光鼓励她说下去似的,“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事?”
小圆想说自己知道,但思绪在她心里如车轮疾速碾过,说出来的却是“我……我对你知道得不多。”
周子明抬头看着天花板,好似儿童张眼星星,“反正他们不会来,这样也最好。”
不知道他在说真话还是假话,唯一能确定的,他和他父母关系真的很差。
“那你朋友呢?”
“在这里。”周子明伸手敲敲下面的屉子。
小圆打开抽屉,里面只有一部手机,于是她抬起头,“你要我帮你打电话给他们?”
周子明满不在乎地答:“189个电话,188个打不通。”
他打过了?他的朋友没有人愿意接他的电话,也没有人愿意来看看他?
“那还有一个呢?”小圆忽然想到。
周子明神秘兮兮地看她一眼:“还有一个,不能打。”
“为什么?”
他转过身,张开双手胡弄一番:“因为恶魔会跑出来。”
“什么恶魔?”
周子明很认真地思考:“大概是会让人伤心的恶魔。”
小圆只觉得他的话完全听不懂,出于好心,她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要我帮你打?”
周子明没耐心地沉默了会,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知道谁给我交的住院费吗?我知道医院总不会让我白吃白喝。”
“我也不知道,在终端缴费的。”
周子明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圆把手机放回去,不经意碰到手机指纹识别处,才发现手机根本没有反应,“你手机没电了,我帮你拿充电器来。”
“也不用,反正没有人会找我。”
“……”小圆看着他,这个时而嬉笑时而沉默的男人,有着货真价实的孤独,如果没有人,他就好像会在这间房静静地等死一样。
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就像阿芸明明劝她别管,周子明明明说没关系,但是她还是决定去拿充电器来。因为,“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是很重要的。”
她总觉得周子明不是那么坏的人,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等到这个误会解开,爱他的人就会回到他身边。
周子明脸上的面具似乎没有破裂:“误会能解除,那错误呢。”
“什么错误?”
周子明笑笑,没有回答。
见他不肯说,小圆要走,又听到他的声音,“我的腿,还能好起来吗?”
小圆的脚步一顿,她不回头不敢猜测周子明的表情,他其实远没有他表现得那么风轻云淡、无动于衷,这才是他所关心的,他想要问出口,却怯于问出口的问题。
“……只要你配合治疗,会好的。”
大概是她的声音发了抖,露出破绽,周子明轻声地笑了,像是自嘲。
小圆关上门,在门口站定,不意对上另一个男人的目光。
距离被无限拉长,在走廊的尽头,楼梯旁那扇窗户,本应有光的地方,却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小圆直觉他们的目光是相撞的,随即又意识到,他不是在看她,而是她身后的房间,23床的病人!
她踏前一步,那个黑影却很快转移他的目光,往楼梯那边去了。
“你是不是周子明的家属啊?”小圆追问道,“喂,你别走啊!”
那人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一往无前地走。
“啪!”小圆被病房里的声音吓到,她打开门,原来是周子明把花瓶砸碎在地,他自己却拼命伸出头去看,并大喊:“李虔!”
大概是被他撕碎面具下的声嘶力竭所吓到了,小圆竟一时无法作任何反应。
直到阿芸走进来拍了她一下,并语气不善地指责周子明:“你在干什么,这里是医院!”
周子明坐在那里,捂着脸笑,发出像哭一样的声音,“他不要我了。”